一九六三年底，风雪交加的凌晨，东方还看不到一抹晨曦，丰饶县大山深处一座茅草屋内，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哇！哇！”坠地婴儿两条腿乱蹬，双手紧握拳头，哭声强劲有力，寒风喧嚣的山野瞬息一片寂静，时空给凝固了似的！

婴儿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急迫，声音响彻大山，好像有意让大山知道，丰饶县偏僻之地从此多出一个强盛的生命！

从一九六二年秋收开始，成善德一家四口人患的浮肿病逐渐消退，还好，家里没有死人。

世世代代种庄稼的农民在一九六O年突然没有粮食吃了，三年时间如茫茫严冬寒夜，亿万人在饥饿中熬煎，死亡的恐惧笼罩大地，笼罩成善德的家庭。如今婴儿坠地成善德家增口添人，算是挺过来了，一家人松了一口气。成善德的老婆适时挺起肚子，一九六三年，当人们还没有从饿殍遍野的噩梦中走出来时，成家见到新生命来临，一家人便有了劫后余生的喜兴！

风停了，雪却大得出奇，漫天的鹅毛大雪从天上垂直落地，满山遍野只听得天上把雪撒在大地的簌簌声，山野间或听到树枝被大雪压断的碎断声和竹子被压折的撕裂声。

“他爹，带把的，带把的！”女人声音羸弱，上气不接下气，但听得出声音质地坚韧，不屈不挠，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骄傲和兴奋。

茅房堂屋门外的屋檐下摆放着一张条桌，桌面供奉太上老君灵位，灵位前厝置猪头、公鸡、馍馍、水果等供品，条桌面前跪着中年男人成善德。

成善德双目微闭，双手捧着一柱香，嘴唇不停翕合，面色虔诚。成善德旁边站着一个身体佝偻的老年男人，老年男人手里捧着一柱香，满是皱褶的脸面抽搐不停，羸弱的身子站在雪地显得弱不禁风战战兢兢。

成善德听到屋内婴儿强劲的啼哭声，他把额头触地拜了三拜，慢慢站起身体，对旁边的老年男人说：“父亲，叫延顺，延续的延，顺利的顺。”

老年男人挪动下已经冻僵的佝偻身子，过了一会儿，哆哆嗦嗦声音说：“延顺，延顺，好名字，老百姓不图官，不图财，就图延续顺利。”

“父亲，你进屋子去，这儿我收拾。”成善德见父亲经不住寒风凛冽，关切声音说。

老年男人没答理成善德，看着条桌上太上老君灵位，双手捧着香对太上老君灵位拜三拜，转过迟钝的佝偻身子，一步一颤向屋内走去。

成善德双手捧着香，仰脸天空，纷纷扬扬大雪迎面扑来，他不躲避，也不拂去，喃喃说道：“太上老君，成家一姓世代兴旺，也算旺族，到了我这里，娶进老婆三年饿肚子，如今新添小儿成延顺，望太上老君保佑我儿，延续平顺，每年这个时候，善德率儿延顺孝敬太上老君！”

成善德重新跪在雪地，对着太上老君灵位拜三拜，站起身体，一步一步走进屋内。

成延顺至出世以来，平安度过三天，七天，直到满月。

满月酒席过去，成延顺在母亲怀里无灾无病，平安长到一岁。常言道，马看蹄爪，人看从小，成延顺长到三岁时，样子虎头虎脑，不好言语行为文静，喜好观察心里行事。

父亲、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母亲只看到儿子身体壮实，乖，懂事，不淘气；知子莫如父，父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根椐儿子平日行事情形，断定儿子长大是做大事的人。

成善德虽说一直居住在深山老林，但是他打猎，还识得药材，经常把猎物和药材拿到乡场上换钱，因此给山外多少有些接触，对大山外的世界多少了解些。

成延顺满三岁那年，时值特殊时期，学校停课串联，工厂停工，解放军支左，各行各业造反，全国人民高呼“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万岁万岁万万岁”，“破四旧立四新，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从中央到地方在中央特殊时期领导小组的领导和指挥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是时工人可以不做工，农民可以不种地，学校没有教学生的教材，上面叫全国人民“认真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语录成了百科全书，读书失去意义。

成善德想到儿子长大后要做大事，做大事的人不读书怎么行，他确信古训“穷不丢猪富不丢书”的道理，就在儿子三岁时，他已经在心里谋划儿子读书的事情，并付诸实施。

成善德冒着走资本主义道路挨批斗的风险，进山打猎挖药材，几年下来，一次摔破头，一次摔骨折腿，在乡场卖猎物和药材时，被乡革委会的人抓到过几次。革委会的人说成善德走资本主义道路，白天挂牌游街示众批斗，晚上挨打，并且强制劳动改造，成善德虽然在乡人面前丢尽容颜，心里却觉得值，因为他攒够了供儿子读书的钱，儿子可以如愿上学了。

大山里没有学校，成延顺八岁时，成善德把成延顺送到乡政府所在地的乡场读书。开始几天，成善德父子天还没亮起床，赶到近二十里地的乡场学校，晚上回家时天已黑尽。几天过后，成延顺就不要父亲送他读书了，他一个人天不亮上学，晚上回家，不让家人操劳操心。

一九七六年，周、朱、毛相继谢世，“四人帮”手握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大地斗来斗去，终于斗垮自己锒铛入狱，胜利者立即宣布结束特殊时期，紧接着，最高层实行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政策，意在摆脱全面崩溃的国民经济困境，解决共和国温饱问题，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泱泱大国，突然间需要人才和知识了。

一九七八年，成延顺小学毕业，一举考上丰饶县只招收两个班的重点初中班，进县城住校学习。成延顺初中毕业，一举考上丰饶县只招收两个班的重点高中班，接着三年寒窗一举考上大学。

那时考上大学何等了得，成延顺是山旮旯里飞出的金凤凰，转眼成了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成延顺接到入学通知书两个小时后，看到了与他生活的学校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社会，也就是说，成延顺在懵懵懂懂的思想里，发现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主流社会。

成家上午接到邮递员送到家的入学通知书，一家人捧着红色封皮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兴奋、惶恐、惴惴不安默默无语，茫然不知所以。

成善德过了许久，走到堂屋供奉着成氏家族先人的灵牌前，叫去成延顺，说：“延顺，成家历代没有出过秀才，今天你为成家拿了状元，来，感谢先人！”

成延顺走过去，按照父亲的指点，把大学入学通知书放在灵龛上，跪在成氏家族先人灵牌前，额头触地拜了三拜，以谢先人。

成善德再带着成延顺走出茅屋门，叫母亲杀了一只大公鸡，放在条桌上，成善德端起一碗酒，对天高喊道：“太上老君，延顺得到仙家护佑，现已长大成人考上大学，政府说延顺是天之骄子，太上老君对成氏家族功德无量，善德和成家先人感谢太上老君！”

成善德把一碗酒恭恭敬敬洒在地上，神色虔诚。

成延顺赶紧跪地上，对着条桌上太上老君的灵牌额头触地拜三拜，站起身体，看着父亲。

“延顺，”成善德看着儿子，“你有今天，要感谢成家历代先人和太上老君，你虽然贵为状元郎大学生，政府封你做天之骄子，对先人和恩人不得忘本！”

“是，父亲。”成延顺恭顺的看着父亲应声。

成善德看着儿子，眼放光芒，谆谆教导的神情说：“父亲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但父亲知道状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不是一般的老百姓。自古以来，皇帝要招状元郎为驸马，宰相要择状元郎为贤婿，延顺，你进大学时时要记住自己文曲星下凡的身份！”

“是，父亲。”成延顺恭顺的看着父亲应声。

成善德满脸期待的神情看着儿子，说：“朝庭要在状元郎中选官员，延顺，你早晚要做官，记住，做官办案要公平，行事要想着老百姓，心中时时端着一碗水，凡事回头想想是不是合情合理！”

“是，父亲。”成延顺恭顺的看着父亲应声。

“你一个人在外，”成善德平视远方，目光炯炯有神，“父亲帮不了你，你不管走到哪里，一定要记住，你干的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父亲在家绝不拖你的后腿！爷爷奶奶由父亲颐养天年，成家历代先人由父亲供奉，你在外安心读书，只等你哪天坐上小轿车衣锦还乡，成氏家族也好扬眉吐气！”

突然，山下传来鞭炮的劲爆声，隐约的锣鼓声，成善德停住话，走到院坝边上，成延顺跟着父亲走到院坝边，父子向山下望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