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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灭》第一回 古塔,平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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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忧的宅子建在白沙泉北侧,一道矮篱懒懒的围着五间竹屋。宅门朝北而开,宅南临泉搭着一方露台。泉畔一棵老樟树朝泉上探出枝条,将露台掩映在浓密的绿荫当中。

“请——”

南宫忧、斗迁二人在露台上相对而坐。一抹晨曦扫过远处保俶塔的塔尖,映着斗迁那铁色的面庞,越发增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

南宫忧给斗迁斟上一杯龙井,斗迁微一迟疑,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浅浅的啜了一口。清茶饮下,斗迁的心境仿佛也平复了些,脸色渐渐缓了下来。南宫忧淡淡一笑,开口问道:

“景升究竟为什么要杀陆飞?”

“说来话就长了……”斗迁叹了口气,又啜了一口清茶,接下去说道: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六月二十八那天,还是五更天,我忽然被下人叫了起来。当时我很生气,喝骂下人,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到了。”

“噢?湛云山庄?是湘西椅背山的湛云山庄么?”湘西椅背山湛云山庄在湖广一带闻名已久,庄主田启枫虽然武艺并无过人之处,但他为人正直,急公好义,在江湖上极得人望。此番庄子里的三公子田迈中居然不远千里夤夜赶往京城去寻酒刀仙,定然发生了非同寻常之事。

“不错,正是湘西椅背山的湛云山庄。”斗迁微微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听下人禀报,觉得很是奇怪,心想湛云山庄的人夤夜来到京师,定然出了什么急事。于是我便出到厅堂,居然看到田三公子穿着一身孝服,他对我说,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被人杀了!”

“噢?”南宫忧双眉轻轻一剔,不觉向斗迁欠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田三公子说,那是六月十五,他白日里去山下的高垅镇会朋友,酉牌时分,刚刚开始用晚饭时,他庄子里的下人匆匆赶来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被杀了。”

“难道他回庄子查看后,认为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被凭海帮的陆飞杀的吗?”南宫忧微一思忖,开口问道。

“不错!凭海帮的陆飞在六月十四那天来到了湛云山庄,并且还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人便不见了。当时田迈中回庄查看后,看出来凶手使的兵刃是铁鞭,而且,在他父亲和哥哥的尸身旁发现了半块玉佩,玉佩上镂着一个‘巾’字和半个‘飞’字。”

“于是你就赶到杭州,寻到凭海帮执法堂长老辛铁琴,请他查察此事。而辛铁琴认定那半块玉佩的确是凭海帮陆飞之物,于是将此事禀告帮主,帮主下令景升除掉陆飞,是这样么?”

“的确如此。”

“原来事情是这样……”南宫忧轻轻啜了一口茶,视线缓缓移向白沙泉水面,陷入了沉思。

“你呢?你怎么会来插这一手?”

“那是三天前,我的义弟常笑尘忽然遣下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说这几日凭海帮执法堂的景升会在保俶塔下杀一个叫陆飞的人,请我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

“于是你就天天守在保俶塔下?”

“嗯……”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该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飞为什么要杀田启枫和他两个儿子?常笑尘为什么要你阻止景升杀陆飞?还有,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只派一个下人给你送信?景升又他妈的是谁杀的!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斗迁越想越不明白,也越来越激动,忽然霍的站起身来,就势猛一挥手,将茶杯扫入了白沙泉。霎时间,泉面溅起点点水花,映衬着初升的朝阳,仿佛在神神秘秘的哂笑着露台上这两个迷惑不解的人……

“我也不知道……”俟斗迁发作完,南宫忧才长吐一口气,怔怔的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发作了一通,虽然他胸中的怒气平复了些,可狐疑之心依旧未消。他睁着一双环眼,箭一般瞪着南宫忧的双眼,仿佛直要刺透他这一双眸子,从脑中揪出些什么罪恶来一般。

“先去找我义弟,然后去找陆飞。”无移时,南宫忧的双眸回复了往常的恬淡。

“嗯,我跟你一起去!且问问陆飞这厮,究竟为什么要把田启枫和他儿子杀掉。妈的……”他又喃喃的骂着,“景升……景升究竟是谁杀的……”

“不要忙……”南宫忧缓缓上前,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杯热茶递到斗迁跟前,“一步一步来!”

午牌的日头懒懒的悬在当空,在官道上投下四道向北疾去的短短的身影。道两旁的梧桐挺着光秃秃的枝条,随着时不时掠过的秋风,一左一右的轻轻摇曳着。

扑——扑——扑——

霎时间,官道中央蓦的一连弹起七道绊马索。斗迁的两个从人猝不及防,当下便给放倒在地。斗迁眼明手快,喉间轻轻哼了一声,从马背上纵身跃起,将九环刀抄在手中,口中跟着大喝:“什么人!奶奶的,给老爷滚出来!”南宫忧剑眉微微一剔,及时勒住座马,轻轻跳下鞍来,袍袖也在那一刹间微微鼓了起来。

呼——一阵疾风猛的掠过,原本寂静的官道上紧接着响起了一片兵刃撞击之声和咴咴的马嘶,间或夹着斗迁“妈的!”、“操你奶奶!”的喝骂之声。原本懒懒的日头仿佛也蓦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斗惊醒,居然神采熠熠的映照起兵刃晃过的阵阵寒光。道旁草丛里没头没脑的撞起十几只觅食的麻雀,一只过路的小兔也慌忙回身,一闪一闪的隐入了道旁的草窠之中。

一柱香过去,声音渐渐平息……

一匹马顿开一条绕在腿上的绊马索,呼碌碌喷了个响鼻。

官道上横着五七具黑衣人的尸身和五七个不住呻吟的黑衣人,单刀散落满地。斗迁的两个从人一个身亡,另一个浑身血污,靠着道旁一棵梧桐树坐着,一边喘息,一边抖抖索索的朝伤口上撒着金创药。南宫忧和斗迁二人手执兵刃,背向而立,两双眼睛不住的扫视着四周。

“操!硬手!”斗迁一边吁着气,一边喃喃的骂道。

“说得不错!哈哈哈……”随着一声朗笑,两条人影从道旁一前一后的跃上前来,将南宫忧和斗迁二人堵在垓心。

这二人三十五六年纪,长相一般,显是孪生兄弟;长袍、靴子都从中央一分为二色。一个分为青、红二色;一个分为黑、白二色。

“青红皂白?”南宫忧双眉微微一蹙。

“青红皂白?妈的!你们怎么来了?”斗迁顺手抄起腰间的葫芦灌下几口烧刀子,开口问道。

“主顾出得起价钱,我们干吗不来?”青红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主顾是谁?”斗迁放下葫芦,抬手擦了擦额角滴下来的血渍,开口问道。

“哈哈哈,你小孩儿啊!哪有杀手把主顾告诉行货的!”皂白开口笑道,“哥,苏杭双隐和酒刀仙可不是软手,当心哪!”一边说着,一口环首刀早噌的拔在手中,一点寒光径奔斗迁胸膛而去。青红双手一错,一对短戟上下一分,朝南宫忧刺来。

当当几合交过,四人心中都是一震,随即分开,又回复了适才的阵势。

南宫忧、斗迁二人手执兵刃,背向而立;青红、皂白二人一前一后,将二人堵在垓心。

“我信得过你……”斗迁喉间轻轻的说道。

“谢了!”南宫忧双眉微微一颤,随即猱身上前,手中软剑朝青红喷出一团寒光。青红堪堪进招之时,南宫忧忽的倒身一跃,骑上座马,朝北疾驰。青红方跃身上前进招,忽闻脑后风响,急忙一个凤点头闪过,鼻中却闻得一股浓香,方才发觉那暗器原来是斗迁腰间的葫芦。刚刚抬眼,又是一道黑影闪将来,慌忙舞动短戟挡开,却是半截马鞭。只这一迟疑间,南宫忧已去得远了。

“行货走了一个。”

“不要紧,走了就走了,左右只是去苏州,先收拾了这个!”

霎时间,官道上又响起了一片兵刃撞击之声。

凌羽然轻轻挠了挠怀中小花猫的下颏,逗得它咪呜咪呜的叫唤了几声,随即将猫放回地上,从几案上拿起一把小剪刀,开始修剪菊花的枝叶。夕阳的余辉透过荼蘼架,映着她白玉一般的面庞,显得格外清丽。

“应该到了……今天应该到了……”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凝望着南边,口中微微的自语道。

“夫人,南宫公子来了。”一个使女上前来,躬身说道。

“啊……快请进来!”凌羽然连忙放下剪刀,款移莲步,朝客厅趋去。

“夫人……”一见凌羽然从后院转入客厅,南宫忧忙放下茶碗,起身拱手施礼。

“南宫忧,你……你怎么这副模样?”凌羽然转入客厅,一见南宫忧,不由得格格笑了起来。

南宫忧见凌羽然发笑,不觉伸开双臂,将自己左右打量了一番,也跟着窘然一笑。

此时的他,已没了头巾和发簪,头顶发髻蓬蓬松松的挽着,面颊上已披散下来五七绺长发;一身白袍上,斑斑驳驳满是血点和泥污;左袖兀自被划开,伤口处的鲜血已凝成血壳。

“后面有狗没?”凌羽然一边示意下人准备热水和换洗衣裳,一边开口问南宫忧道。

“相信没有。就算有,谅他们也不敢来常公子府上罗唣。”南宫忧淡淡一笑道。

“哼!看他们敢来!”凌羽然把手臂轻轻一挥,随即微微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唉,他去了这许久都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放心吧!”南宫忧浅浅一笑,“不会有事的!”

“他啊……算了吧!”凌羽然樱唇轻轻一撇,随即说道,“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今天在这里睡一夜,明天去椅背山。”

“噢?笑尘要我去椅背山?”

“是的。陆飞还会去湛云山庄。”

“怎么?他还想杀人?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他再去岂不是送死吗?呼,我看他只怕还没赶到椅背山就……”

“那确实……”凌羽然又撇了撇樱唇,“不过,你还是去一趟的好!”

“嗯,我知道,是得去的……对了……”南宫忧忽然起身说道,“酒刀仙斗迁在杭州城外被‘青红皂白’围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夫人可否派人去查探查探?”

“什么?‘青红皂白’?”凌羽然不由得一惊,“居然把他们都请动了……”

“嗯……‘青红皂白’可是等闲不接买卖的……”

“不管他!青红皂白紫黄绿蓝也未必能拿我们怎么样!”凌羽然柳眉一扬道,“你放心去椅背山吧,我马上就派人去查探。”

已近深秋,天一日凉似一日。一弯下弦月孤零零的悬在中天,映着不远处岳阳楼下岳州城的水门,显得格外的凄寂。

南宫忧立在船头,凝望着中天的下弦月,禁不住伸手入怀,掏出竹笛,贴近唇边,胡乱吹了起来……

他人虽在岳州城外洞庭湖畔,心却早已飞到杭州玉皇山脚的三友斋墙根下……

心中的人儿不知此刻是否已然入眠,不知是否也正对他南宫忧夙夜萦怀而无心入睡……

他与她心虽相映,可她身却已属他人……

胡乱吹奏了片时,南宫忧不禁凄然一笑……

他将竹笛收入怀中,准备入舱睡觉。

“救……命——”

蓦然,一缕声线划破了午夜的寂静,却让这下弦月映照下的洞庭湖、岳阳楼和水门显得越发的凄寂。

紧随着那声线,传入南宫忧耳鼓的是一阵豁啦啦的马蹄声和“站住!”、“小贱人还跑!”的喝骂。

南宫忧双眉微微一锁,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湖岸上,一个黄衣少女手持长剑,狂奔不已,五七个黑衣人各执单刀,纵马穷追。无移时,那少女被追上围住,黑衣人随即一齐下马,出手相攻。

南宫忧见状,连忙轻轻一撩衣襟,飞身上岸,起手拿住一个黑衣人后颈的穴道,将他掷到一旁;随即双腿连环踢出,又将两个黑衣人撂倒在地;觑空腾出左手,拿住一个举刀砍向那少女后心的手腕,轻轻扭脱臼;右手就势把住那少女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护住。

霎时间,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右手粘粘的,就着月光定睛一看,居然全都是鲜血。

他猛一回头,方见那少女已浑身伤痕累累,此时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地。

“弟兄们,上!”一个黑衣人见那少女被南宫忧救下,手中单刀一挥,开口下令道。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将右手缓缓移到了腰间。

下弦月依旧悬在中天,幽幽的映着湖畔一阵阵明晃晃的寒光和不时溅起的血花,静静的等候着那清脆的兵刃撞击之声渐渐平息下去……

七个黑衣人,被南宫忧放倒了六个,余下一个忙策马狂奔而去。南宫忧无暇理会,连忙回身扶起那少女,却见月光映衬之下,她双手的袖口各绣着一片雪白的羽毛。

“笑尘家的人!”南宫忧猛的一惊,慌忙去把那少女的脉搏,虽未身死,却也是奄奄一息,他赶忙伸掌按住那少女的灵台穴,将真气送入她体内,盼着她能多捱一刻,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俄顷,那少女微微睁开双眼,见到南宫忧,游丝般的开口说道:

“南……宫……”

“我是南宫忧!发生了什么事情?”

“螺……山……夫……夫人……”

刚刚说出这四个字,她便一头仰倒,停止了呼吸。

南宫忧沉沉的吐了一口气,起身来到一个黑衣人身畔,挥剑抵住他的右腕,开口说道:

“说,你们把凌羽然带到了螺山的哪儿?问一遍不回答,砍你右手;问四遍不回答,砍你四肢。放心,‘苏杭双隐’从不杀人的。”

那黑衣人迟迟疑疑的盯着南宫忧,一时竟一语不发。

伴着一记“喀嚓”,一声猪临死前般的惨呼仿佛将那悬在中天的下弦月震得微微一颤。

没有声音了,他晕了过去。

南宫忧随即走向另一个躺在地上的黑衣人。

“我说!我说!‘青红皂白’拿了凌夫人,锁在螺山镇外洪湖旁的‘翠浪小阁’。”

“洪湖那么大,‘翠浪小阁’在哪?”

“出螺山镇,往正北走到洪湖边,再往东北走十里水路,就到了!”

“多谢了!”南宫忧说着,回身将其余五人的琵琶骨一一震碎,伸手入怀,掏出一锭五十两纹银掷回船上道:

“买口棺木把那个姑娘装殓好,送到苏州城专诸巷常府上。我姓南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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