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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至河上》第九十二章 方爱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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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崖是云山深处一处峭壁。壁立千仞,一挂瀑布从峭壁上飞流直落,訇然坠进下面的深潭,潭水荡荡悠悠又向峡谷流去。谷中,人间绝境。竟还生得有素未谋面的奇花异草,在寒冬里亦是芳香四溢。偶尔会有人来造访此地。愈往里走,惊艳就变成了惊骇,瀑布坠落发出的水声犹如开天辟地的声势。听在耳朵里,行止不安;抬头仰望,头昏目眩。

徐荷书与方爱便不常在这谷中,她们长久地徜徉在花崖顶上。

高处不胜寒。但流向悬崖的水一如春水般明澈灵动。

靠近崖边的地带恰好形成了一片池,碧绿的水凝聚在那里,流淌过那里,与崖下急骤的瀑布简直天壤之别。下面的水声在这里听来,只是隐隐约约。远观这片池子如碧玉,而下面的瀑布在迷蒙的水雾中如同一片白练,在这池子里戏水,是一件美极了的事,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趴在池沿就可以看见峡谷的高空,下面,一片虚空,仿佛一头栽下去就是进了无底深渊,令人心惊胆寒。

她们两人每天都在这小池里待上一会儿。

徐荷书忘记了她所离开的一切。

只担忧着一件事,方爱的病。

在仿若仙境的花崖,方爱亦是喜悦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尽管一日日的瘦削、虚弱下去。

苍白的脸上,眼睛显得更大了,时时发出如身处梦境一般的幽芒,纯净而深邃。她的身体上,长出了一片片可怖的红斑,她只能用药消除痛痒的感觉,却无法阻止肌肤的溃烂。

但她似乎一点也介怀自己的病,与徐荷书在一起只是恣意地谈话、玩闹。每天朝与暮时,她都弹琴,新作了一支演绎花崖的曲子,徐荷书有时就在旁边,有时是在远处,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她们住在一口很小的山洞里。尽管已经努力准备了一些起居饮食必要的东西,那洞室仍是非常简陋的。

这一天早晨,徐荷书醒得很晚。

睁开眼睛一看,方爱已经不在洞室里了。

洞室里一片静寂,有琴声从外面高远处传来。

今日这琴声与往日不同,徐荷书感到新鲜,亦觉得有些熟悉。她仍有些疲倦似的,慵懒地侧卧不起,聆听着方爱的琴。

先时的抑扬铿然、绵绵不绝渐渐转为平静、舒缓&hllp;&hllp;

听着听着,徐荷书就由不得合上了眼睛,又要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忽然中止,紧接着琴弦发出&ldqo;铮嗡&hllp;&hllp;&rdqo;一声响,毫无章法,甚是刺耳。徐荷书心里一惊,骤然坐起。

她看到方爱倒在一株梅花下的大石边。

衣袂、长发凌乱无力地铺散在草地上,整个人,像是在跟死神对峙,挽住最后一丝气息。

该说的话早都说过了,该明白的早都明白了。但此时,徐荷书仍然不敢相信不能接受这一刻的到来。

&ldqo;方爱,方爱&hllp;&hllp;&rdqo;她抬起她的身子,抱在自己怀里。

方爱脸上带着一点笑意:&ldqo;荷书&hllp;&hllp;其实,孙茯苓是你&hllp;&hllp;同父异母的哥哥,谢未不是。还有白花&hllp;&hllp;你能帮我抚养白花吗&hllp;&hllp;他好可怜,跟我一样没有娘&hllp;&hllp;&rdqo;

她在最后的时刻告诉她这些,却令她连惊讶都只是一瞬间。眼泪如决堤之水,脏腑似在抽搐,痛得她几乎抱不住她。她用力点着头:&ldqo;你放心,从此以后白花就是我的孩子!&rdqo;

&ldqo;荷书。&rdqo;方爱虚弱地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泪水漫溢的脸,&ldqo;谢谢你。我要走了,再见&hllp;&hllp;&rdqo;

&ldqo;方爱&hllp;&hllp;&rdqo;

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光彩,徐荷书浑身发抖,强忍着极度的哽咽:&ldqo;方爱,再见,再见。&rdqo;

方爱没有再回答。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缕缕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好像她只是安然地睡着了。

徐荷书静静地等待了好一会。好一会她才确知,方爱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

她的一生,美丽而又充满了耻辱,淡泊而又真的不受上天眷顾,热情而又低徊在冷漠里。

她与徐荷书,偶然相逢,而又注定分离。

她死得知足。

爱人、孩子、知己,她都有过了。尽管是曾经被迫选择离开爱人,尽管孩子是她捡来的,尽管与知己相处的时间还很短。

她死得干净。

在远离尘嚣、造化钟秀的花崖,魂魄也会升上青天吧?

剩下徐荷书独自在这茫茫山谷,陪着她的,只有她哭泣时洞室里的回声。

这一夜,她躺在洞室里茫然地流着眼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和悲壮的瀑布,觉得今天就像一场梦,自己存在在这里也是一场梦。

方爱的葬身之地,很多天以前她自己就选好了。

‐‐此时她在地下,还安稳么?

徐荷书却感到恐惧了。

恐惧洞室的黑,恐惧这种孤独。

不知是何时了,她在恐惧中终于睡着。

她梦到自己从花崖上走下来,步步艰难小心翼翼,本来走惯了的并不十分险峻的路变得如同峭壁。她恐惧得要叫出来却又不敢叫,不愿再向前一步却不得不接着走下去,难过极了&hllp;&hllp;有一个人不知怎样忽然出现了,牵着她的手,平平稳稳地走下去,似有云彩飘过他们头顶。她如逢大赦般地笑了,不再害怕。

可惜的是,她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在醒来的那一瞬,她深深地为此遗憾。

四周的动静和之前一样。风声,瀑布声。

&hllp;&hllp;不对!

她忽然感到一个呼吸声近在耳边,仿佛是有人在靠近她的脸。惊骇之下,左手就抓着了剑,她猛地起身,准确地将剑指向那呼吸声所在的位置。

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向旁边一闪,躲过了她的剑。

&ldqo;什么人!&rdqo;徐荷书跳起来,撤回了剑横在身前,&ldqo;哼,难道是哑巴不成?&rdqo;

在幽暗中,她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男子。先前的惊骇变成了震怒。想不到在这样幽静的地方,在这样的时间,居然会有男人来到她住的山洞!

&ldqo;荷书。&rdqo;那男子开了口。

徐荷书惊呆了:&ldqo;怎么&hllp;&hllp;会是你!&rdqo;

是沈判。

&ldqo;是我。我来找你了。&rdqo;沈判一向豁亮有力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ldqo;这些天你受苦了。&rdqo;

徐荷书莫名感动:&ldqo;沈判&hllp;&hllp;&rdqo;

沈判走上前两步,站在那儿向她微微张开了臂膀。那意思是,需不需要他的拥抱,全在于她的意愿。徐荷书低下头,哽咽着不说话,走出了洞口。

看不到月亮在哪里,这大半个山谷却有清冽的月光,花草幽幽,群山巍巍,时而虫鸟惊鸣,真如可以成仙的仙境。徐荷书细细听了,附近宁静无人声。

&ldqo;你一个人来的?&rdqo;

沈判答道:&ldqo;带了几个人,现在都在山外。&rdqo;

徐荷书惊讶于沈判言语举止的规矩,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ldqo;谢未呢?在月光寺的时候,你和海真被人劫走,他去找你们来着&hllp;&hllp;&rdqo;

沈判皱了一下眉头:&ldqo;他?他很好。&rdqo;

徐荷书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不再多问什么。

&ldqo;荷书,如今,你是想留在这里一段日子,还是跟我一起回京城?&rdqo;他很有涵养地征求妻子的意见。

徐荷书的声音愈来愈沙哑:&ldqo;我要留在这儿,多陪方爱几天&hllp;&hllp;方爱&hllp;&hllp;算了,不跟你说了。&rdqo;

沈判笑了:&ldqo;我知道,今天去世的那位佳人是你的好友。&rdqo;

徐荷书奇怪:&ldqo;你怎知道,你什么时候来花崖的?&rdqo;

&ldqo;七天前。&rdqo;

&ldqo;你&hllp;&hllp;&rdqo;徐荷书有些气恼,原来他已经在暗中观察了她七天!

沈判两手互相捏握着,发出了叭叭的骨节响声。&ldqo;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看得到你,你看不到我。我太想现身了,却都千忍万忍地忍住了,怕破坏你和你那位朋友的情绪,我一出现,你肯定觉得是煞风景吧?惹你不高兴非我所愿。看得到你却说不上话,摸不着你,有时候真如忍受蚁噬一般煎熬。便是现在,我都是在忍着。但此时,你的心里想必也很难过吧。&rdqo;

他走向了她,看到她眼中莹然。

&ldqo;可怜的&hllp;&hllp;&rdqo;他靠近了她,自然而然地将她拥在了怀里,&ldqo;可怜的小荷。&rdqo;

徐荷书把脸和手都贴在他胸膛上,不止为方爱的死,也为自己终将会让他失望而悲伤得哭泣起来。

哭泣变成了痛哭,泪水将他的衣裳打湿。这一刻,她完全没了顾忌。

沈判的手并没有如以前那样不安分。他一手温柔而有力地揽住她的腰,一手揉|抚她缩着的肩膀,这是一种渴望,但也是一种安抚吧&hllp;&hllp;

等到她哭声渐渐低下来,变成了抽噎,他说道:&ldqo;宝贝别哭了,再哭,你的声音就不止是沙哑了。&rdqo;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问他:&ldqo;你的伤好了吗&hllp;&hllp;&rdqo;

&ldqo;好了。只是腿还没有好利索,有点瘸。&rdqo;沈判笑了一下,&ldqo;如果好不了了,你不会嫌你的夫君是个瘸子吧?&rdqo;

徐荷书满脸乞求地看着他,打算诚实地告诉他自己的心里话。

他却看透了似的笑着:&ldqo;什么也别说,你累了,有话明天再告诉我。&rdqo;

徐荷书点点头。

&ldqo;要不要我陪你睡?&rdqo;

徐荷书苦涩地笑了。

依旧可以听见风声瀑布声。沈判让她睡在他的臂弯里。她安静地躺着,非常享受此刻的感觉。而听得他呼吸忽然不匀,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说道:&ldqo;沈判,谢谢你这么体贴我。我想要梦见方爱,你可以不打扰我的梦吗?&rdqo;

沈判明白她的意思:&ldqo;可以。今夜我要梦见你,在我的梦里,你可不要逃避哟。&rd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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