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刚才只是一支鸣镝，伤不了人。。”老牛沉声说着，一边凝目注视河岸上卷地而来的军队。

此时他们的小船正在河中央，和河岸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在初升的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岸上的人马。

“鲜卑人！妈的，他们怎么会出现？”李三望着河岸诧异地说道。

老牛点点头：“是他们。好像是要向北边走。”

燕飞斜靠在船帮上，侧着身偏着脑袋张望着，他听了老牛的话不由问道：“可是段氏鲜卑么？我听说幽州刺史王浚邀请他们来杀司马颖的。”左五不耐烦了：“管他奶奶的是谁，一照面就给老子们一箭，想来也不是好人，讨论个鸟！”赵虎应声笑道：“就是！要和老子不对付，照样杀！鲜卑不是好人！”

几个人正在说话，却看见河岸上一骑黑骑越众而出，隔着老远，燕飞等人都可以感受到骑在马上的人带着一股狠厉之气。

“河上的船，给老子过来，老子有用！”马上那汉子用晋语长声喝叫，他豪壮的声音惊飞了几只栖息在河边苇丛中的北雁。

燕飞等人相顾一眼，忍不住哂笑起来－－－－－－以他们几人的胆识，怎么可能就此过去？

那人等了片刻，见小船上的人好整以暇毫无动静，也就再不言语，掉转马头归入队中。

燕飞正自诧异那人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心中正在想着，河岸上空忽然飚起了一股锐风，空气中骤然响起一阵尖啸，他翻目一望，看见一片箭雨哓哓飞来！

“操！他们放箭了！都趴下！”左五大吼一声，侧身把燕飞护在身下。赵虎和李三冷笑一声一人操起一只船桨挺身直立，准备用船桨击箭，龙家兄弟两在船头站起，紧握手中朴刀，仰头注视着空中疾飞而来的箭簇，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在意。

老牛却是闻声变色，他“唰！”地一声拔出刀来，一个箭步跃到燕飞和左五身边，口中厉吼一声：“你们全都伏下！这是连弩，你们对付不了！快！我不让动，谁也不许动！”

赵虎等人对视一眼，急忙伏在船底。

他们绝对信任老牛，老牛说他们对付不了，那他们就一定对付不了。就是这样。

利箭转眼即至。

伏在船底的几个人在利箭袭来的时候，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震颤，空气似乎突然破碎，一股劲风带着强大的杀气自空中压下，数千支贯穿晨风的箭簇啸叫着撕裂时空，带着凄厉的寒意杀来。

船上伏着的每个人只觉得脸颊旁的空气就像有形的凉水一样哗然荡开，满头的长发呼地一漾，就在老牛沉重的脚步几乎是泰山压顶一样飞速踩过几个人脊背的同时，漫天里忽然同时响起了一片令人悚然的嚓嚓声，几个人紧伏船底，不知道头顶上老牛在干什么。

片刻之后，老牛不动了，他低声说道：“没箭了。”

左五第一个跳了起来：“老六，你干－－－－－－”他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是傻乎乎地瞪着眼睛望着河中。

燕飞被赵虎搀了起来，半坐在船边，他也想问老牛干了什么，但他一看河水里的情形，立刻闭口。

其余几个人看着老牛，看着河水，谁都不说话。

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呆了。

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鱼。

触目所及，满满一河身中利箭的鱼！

阳光下，鱼儿的白鳞黑鳞红鳞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一整条河流就在几个人伏下的短短一刻变成了一条泛着鱼血的、金光灿烂的河流！

插着利箭的鱼尸挤挤挨挨的围满了小船周围。

“牛哥，你抓鱼一定是高手。”李三看着水中无数的死鱼幽幽说道。

几个人嘿嘿笑了起来。

老牛没有笑，他看着河岸。

河岸上鸦雀无声。

那支雄风浩荡卷地而来的军队鸦雀无声。

也许他们今生今世仅见过可以用他们杀人的利箭杀鱼的人，仅此一次。

“你是谁？”过了许久，那先前出来过的骑着黑马的鲜卑人再次策马河岸，扬声问道。

“左六。”老牛淡淡地说。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燕飞分明看见已经停流的河水上有一道有形的声纹荡漾开去。

河岸上那鲜卑人不再说话，他高高耸立在河岸上凝神注视着河中央的小船，忽然一挥鞭，带着千军万马呼啸西去。

鲜卑人掀起的烟尘久久不绝。

船上几个人好奇地看着老牛。

“你小子怎么弄的？”左五盯着老牛率先开口。

老牛笑笑不语，抱着长刀走到船尾闭目端坐。

其余几个人面面相觑，虽然极想问个清楚，但都知道老牛就像他妈的老牛一样，不想说话的时候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李三摇摇头，看看赵虎，赵虎摇摇头，看看龙家兄弟，龙家兄弟咧咧嘴，挨着燕飞坐下，燕飞看看老牛淡定的脸，把冲到嘴边的疑问咽进肚中。

左五悻悻地摸摸脑袋，作势扇了老牛一下，然后自己跑到船头捞起一尾大鱼扔给李三：“煮了，吃鱼！”李三一伸手接住，笑嘻嘻说道：“五哥和我想的一样。这河里的锦鲤可是很出名呢，以前我就喜欢吃－－－－－－对不对赵虎？”赵虎心中琢磨着老牛的奇迹，简直是心驰神往。他瞥了李三一眼，骂道：“吃个屁啊！有锅么？有火么？有柴么？有盐么？”

听了他的话，左五和李三大眼瞪小眼，赵虎说的这几样还当真没有。

李三惋惜地看看手中的大鱼，依依不舍地往河中一抛，大鱼“泼剌”一声砸在河中死鱼身上，溅起的水花落了李三一脸。李三一边伸手抹脸，一边气恼地用脚踢着船帮，踢着踢着，他忽然惊异地望着河中叫道：“妈的，水好像在动！”

他的话惊动了大家，所有人一起向河中看去。

河中的死鱼都在缓缓飘浮，渐飘渐远。

燕飞伸手入水，然后点点头：“水就是在动。”其他几个人也将手伸入水中试探，龙豹喜道：“好！哥，真的动了。”龙虎甩着手上的水珠站起来呵呵笑道：“行了，过一会儿船也可以动了。”

左五焦躁地环视着小船周围骂道：“他奶奶的，肚子饿的狠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动得了。”他这么一说，几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的“咕咕”大叫起来。

李三笑嘻嘻地说道：“都饿了。五哥别急，照这情形，估计一个时辰之后就有大水涌来，那时我们的动作就快的很呢。”左五无奈的晃着脑袋坐下，口中喃喃骂着羯人，忍着肚饿。

燕飞受伤甚重，失血过多，精神萎靡，此时他也是饥肠辘辘，但他并不感到难过，以前他单身奋战的时候，曾三四天都没吃过饭呢，现在的饿他还顶得住。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船边的河水渐渐丰沛起来，小船可以脱离浅滩浮起来了，一直坐在船头遥望着上游的李三喜滋滋地站起来准备撑杆操桨开船，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爬起来站在船中遥望，只有燕飞无力起身，仍旧坐着。

河水越发大了。

原本慢慢流动的河水随着时间的推移哗哗流动起来，泛着白沫的河水就像欢畅的儿童一样嘈杂地奔流，满河的死鱼一哄而散，河中几处黑黄的浅滩很快就被淹没在白亮的水中。

李三捞了几尾足有三尺的大鱼扔在船上，打算到了河对岸烤着吃。他弯着腰把鱼儿安放在舱底，龙豹嫌鱼腥味太重，掩着鼻子躲到船尾和老牛靠在了一起。龙虎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只船桨想帮李三，赵虎赶紧夺下：“哎哎，船不是谁都能划的，还是我来吧！”龙虎不干，抱着船桨跑到船头骂：“赵虎你他哥哥的别看不起我，哥哥我会！”

赵虎正欲上前，忽然望着远处“咦”了一声，指着远远的上游对忙着撑船的李三喊道：“李三你看远处是什么东西？好像有东西下来了。”李三直起腰，手搭凉棚望了一望，笑道：“笨蛋赵虎，亏你还是河边长大的，那是潮头。上面堵了水就会有这个。”

赵虎骂骂咧咧地说：“操，我不是让你看那个。你看潮头上顶着的东西，怎么花花绿绿的？”

李三再望了一会儿，纳闷道：“真的嘿！那些东西－－－－－－不会是树吧？龙豹－－－－－”他扭头喊，“你眼神好，来看看。”

龙豹闻声跑了过来，左五也好奇地跟了过来，只老牛和燕飞不动。

龙豹也是手搭凉棚凝目细望，望了一会儿，那潮头越发近了，他忽然低声说道：“不是树，都是人。”

“什么？人？不可能吧？”赵虎看着身边的龙豹喊道。

龙豹很肯定地点点头：“是人，不是树。”

赵虎不说话了，和左五他们一起立在船头观望。

潮头近了。

高约**尺的潮头并不很急，因为无数尸体阻碍了潮头奔腾的速度。

船上所有人都被满河的死尸惊动了，就连一直不再说话的老牛都讶异地瞪着眼睛看着无数尸体滔滔而下！

船上的人都是见惯死亡并且亲手杀戮的人，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一幕却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震恐。

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成千上万具被河水泡的浮肿、就像一节节断木一样在河水中翻翻滚滚，一具接着一具相互推挤、碰撞、纠缠、堆叠着的尸体，并且，所有的尸体都是女人！她们的长发已经飘散，她们的容颜还未**，她们的肌肤变得灰白，一波又一波河水冲刷着她们的躯体，她们就在河水中沉浮流转，撞的小船咚咚作响。

无数的尸体顺流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恶臭。

燕飞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只知道，上游一定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悲剧！

几个人无言地看着满河尸体，从尸体的长相上他们已经判断出所有的尸体都是晋人少女。

红红绿绿的衣服漫卷在河水中，柔柔细细的头发水草一样婉转飘摇。

是她们的尸体在上游阻断了河水。

能够阻断河水的，该是多少尸体？

“那边好像有人在动！”龙豹忽然指着离船不远的河中叫道。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具尸体堆叠在一起漂浮着，最上面的那具尸体真的好像在动。

“我去看看！”李三二话不说，一头扎入水中，飞快地游了过去。

船上的人注视着李三劈波斩浪的身影，静默无声，每个人都盼着真的会有人还活着。

李三在河中觑准了方向，连续几个潜游游到那堆尸体跟前，他抹去脸上带着异味的水珠，努力在浩荡奔流的河中稳住身形，伸出手试探堆在最上面那个女孩的鼻息，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

他凝神试探了良久，没有呼吸。刚才大家看到这儿有人在动，也许是河水扰动尸体给大家的错觉。

他失望地收回手，准备回身返回，这时堆在最上面的那具尸体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死命地抓住了他后脖领！

李三猝然受惊，他居然像娘们一样尖叫了一声，然后拼力一挣，摆脱了那只突如其来的手，急忙游开，才游了几下，船上的老牛叫道：“李三，她是活人，救她！”

李三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回身掀开那只手上面压着的的尸体，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少女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两个少女已经气息奄奄。

李三回头大叫：“赵虎，你快点下来，两个，有两个还活着！”

他的话音未落，燕飞看见赵虎、龙豹龙虎还有左五四个人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飞也似的跳下水呼啦呼啦地就游了过去。

“都下去了谁来管船？莽撞！”老牛边说边走到船头，稳住开始转圈的小船。

两个女孩被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救上船，老牛和燕飞赶紧给大家擦去脸上头上的河水。

李三等大家把两个救上来的女孩安放好，一转身又扑进水中：“我再去看看！”龙家兄弟不约而同地尾随着他下了水，三个人在水中抓住所有流经身边的尸体，没有再发现活着的。

所有的尸体都已远去。

李三他们很不甘心地扭头望着那些被河水挟卷而去的尸体，慢慢上了船。

两个女孩娇弱的身体都已泡的发白，她们紧闭双眼，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她们无声地呼吸着，和煦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连阳光也变得有了垂怜的意味。

老牛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们身上，其他几个人也脱下衣服一层又一层盖着她们，每个人都光着膀子静默在船上。

过了一会儿，老牛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李三，开船吧，到岸上生一堆火，弄些东西吃。她们被河水泡的久了，需要食物。”

李三依言走到船头撑开长蒿，小船一颤，慢慢移动开来。龙家兄弟和赵虎、左五操起船桨奋力划动，船儿行的渐渐快了，浩荡河水那一头的河岸渐渐在望。

燕飞凝注着静躺在舱底的两个女孩，无数疑问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