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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六大传》第三回 封王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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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坐在那里出神,那纤瘦宫女已经捧上金盆伺候他净面,袁潜十分不惯,本能地躲了开来。那宫女拿着面巾的手停在空中,不知该当举起还是落下。

袁潜眼见局面十分尴尬,连忙干笑道:“我自己来。”不由分说,劈手夺过面巾,胡乱擦了两把,易得伍手脚麻利,一见他放下面巾,早已捧着衣服等在一旁了。这一回袁潜却不拒绝,任由两个太监摆弄一番,反正这么麻烦琐碎的披挂,要他自己穿他也是穿不上的。

小太监抬来一面一人高的铜镜,让六爷瞧瞧衣帽端正与否。袁潜注目望去,不由得霍然一惊: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披挂起来还是蛮帅气的,石青袍子外面绣着四团五爪金龙,一顶不知什么皮的帽子,帽顶镶了一颗红通通的宝石,足底一双厚底官靴,瞧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王爷的派头。

不过也得说人家奕訢长得一表人才,袁潜估计一下他的身材,虽说个头不是太高,约摸只有一米七五上下,可是体格健壮,捏捏腰间,一点赘肉也没有,可以想见是平日里坚持锻炼下来的。

易得伍却又捧来一身素服要他换上,原来方才那身亲王朝服,只不过是让他试试合身与否,少刻去参加皇帝的登基大典,是要先着素服,待拜过梓宫之后才换上吉服的。袁潜只当自己是死尸一般随他折腾,一转头间,无意之中瞄见壁上高高悬着一柄刀,忍不住走过去取了下来,刷地抽刀出鞘,擎在手中端详起来。

只见那刀身之上一面刻着“白虹刀”三个字,另一面刻的却是“宝锷宣威”。刀身明光发亮,崭然如新,刀柄却摩挲得十分光滑,显是时常揩拭抚弄的。看起来这位鬼子六并不是个无能王爷,后世把他说成一味胆小怕事、卖国求荣,似乎倒是冤枉了他。

这就是恭王奕訢给袁潜的第一印象。待到平明入朝,在太和殿前见到了一大群亲王、贝勒、大臣之后,这个印象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这些主理国家政事的重臣们,一个个大都是六十开外的年纪,大冬天穿着貂裘朝服,已经给衣服压得喘不过来了,何况乎要他们拜舞叩头,真真是要了老命。袁潜暗自摇头不已,统治中心里一团暮气,光是奕訢一个人力图变法,又能有什么用处?

说话间,便有几个大臣过来招呼,神情态度之间很是亲热。这却要了袁潜的命,奕訢留给他的记忆之中虽然包括了宗室、大臣诸人姓名,可是却忘了教他该怎么行礼。

眼见得一个自称贝子的宗室走上前来,对着他一跪三叩首,袁潜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要还跪他才行?他虽不愿意跪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无奈旁边众目睽睽,都瞧着他两个,眼看就要引起骚乱,不得已,屈膝跪了下来,心中却将鬼子六骂了千遍万遍。

刚要照章叩三个头,忽然斜刺里冒出一人来拦住,大声道:“凡外籓贝子、王公见贝勒,宾一跪三叩,主人跪拱手受而已,六阿哥难道忘了?”

袁潜闻声望去,却是奕訢读书的第一个师傅翁心存。说起来他实际只教了奕訢一年便因为母亲年迈,乞养归家,直到十年后老母终丧,这才复又出仕,如今正担任内阁学士、户部侍郎之职。

象这种人物,袁潜自然不能小看,连忙过去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只推说自己哀痛先帝遽逝,生了一场大病,至今神智依然恍惚。

翁心存显然是早听过这个消息的了,点点头,道:“六阿哥孝义足嘉,但大行宾天已为不争,为人子者当发愤砥砺,专心辅弼今上为要。”袁潜连称受教,站起身来细细打量翁心存,但见他头发胡子都已经近乎全白了,心想这种老臣经验丰富,在朝廷里人脉广阔,将来要与咸丰小儿争夺天下,早早拉拢这些人倒向自己是很重要的。

蓦地一惊,自己心中何时出现“争天下”这种念头?难不成换了一个身体,就连心思想法,也都会跟着改变的么?从前常看小报说什么换心人性情大变,还以为是造谣骗人,难道还真有这等事情不成?

翁心存与奕訢虽只有一年的师徒之谊,可是一来老人都喜欢念旧,二来奕訢小的时候极为聪明伶俐,深得这位翁大学士的喜爱,瞧他目下心神不属的样子,待会大典开始,莫要出了什么大纰漏才好,当下压低声音,将典礼之中须要留意的地方择要说了。旁人瞧他二人窃窃私语,也就不来打扰。

袁潜心中暗自感激,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记住了。这时就听执事太监唱道:“奉天承运皇帝驾到!”众臣连忙分班而跪,袁潜照着翁心存指点的地方跪了下来,偷眼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面容瘦削的青年,穿着一身素服走了出来,端坐在龙椅之上,想必他就是咸丰了。

大学士捧出道光遗诏,高声诵读,其意无非是诸臣同心辅政,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之类。遗诏读罢,咸丰皇帝便从龙椅之上站起身来,率领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往大行皇帝梓宫前去行礼受命。

袁潜提心吊胆地随着众人走去,好在一路上并没出什么乱子,安安稳稳地到了老皇帝停柩的所在乾清宫。

咸丰跪倒在父亲灵前,忍不住悲从中来。虽说身为皇子,没有哪个不是巴不得做皇帝,可是去世的那个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抚今追昔,不由得潸然泪下,一手扶住了棺头,肩头微微颤动,似乎正忍受着内心深处极大的悲痛。

皇帝如此,做臣子的自然纷表忠心,争先恐后地涕泗交流,有两个年纪大的,甚至于伏在地下哭晕了过去。袁潜实在挤不出眼泪,不哭罢又怕给人看出破绽,情急之下装作双手掩面,却趁机用小指的指甲在眼角一刮,顿觉酸痛无比,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近侍太监在旁唱礼,少刻礼成,皇帝便退入偏殿去更换吉服,众臣也由许多执事引着重行往太和殿去。

袁潜自然仍是做出一副悲伤难以自已的样子来,等不多久,便见换穿了九龙黄袍的皇帝走上殿来,小太监替他一撩袍襟,安安稳稳地高坐在御座之上。众臣一齐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跟着又是一通冗长得令袁潜几乎要打瞌睡的即位诏书,大略开头颂扬一番列祖列宗,继而吹捧老皇帝几句,跟着自己谦抑一番,说什么自维薄德,深惧弗胜,只是皇考托付,天位不可久虚,这才不得已而恪遵成命。

袁潜肚里咕噜一句,心想你若真知道自己德薄,何不将皇位让了给奕訢?却来说这种面子话儿。他这一出神,诏书又读到后面去了,只听见说什么豁免犯人、赏赐耄耆之人顶戴一类,都是袁潜弄不懂的东西,愈来愈听着无趣。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猛然听得提到奕訢的名字,不由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去听那大学士浓重的河南口音。只听他道:“……朕弟奕訢著封为恭亲王,奕譞著封为醇郡王,奕詥著封为钟郡王,奕譓著封为孚郡王,百日释服后,俱加恩准其戴用红绒结顶冠,朝服、蟒袍准用金黄色。”

袁潜用眼角的余光左右一看,只见班中已有几人出列叩谢,自己也连忙有样学样地跪了下来,口称谢主隆恩。那几人之中,一个年纪显著高出其他两个好几岁的,袁潜凭借奕訢的记忆知道,他便是后来同奕訢斗了许多年的老七奕譞。[按此譞字读若宣]

此时的奕譞还只有十几岁,仍是个小孩子,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却不敢四处乱瞧,只是盯着地面。眼角还微微有些红肿,想来是因为父皇的去世刚刚又哭过了。

对于这兄弟俩之间的争斗,袁潜并没有切身的感触,虽说觉得奕譞难免有咄咄逼人之嫌,可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给慈禧当枪使唤,未见得有什么自己的主见。想到慈禧,心中忍不住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影响了中国命运的女人,此时此刻却在何处?

看来今日是不能亲眼见到这个毁誉参半的名人了,袁潜心里不由略略觉得有点可惜。一面胡思乱想,大典就在一片井井有条之中结束了。

他随着众臣退班,刚要离开太和殿,忽然一个首领太监奔了过来,跪下打千,口称皇帝宣召,要恭亲王往重华宫去觐见。袁潜并不明白重华宫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含义,什么也没多想,就随着那首领太监去了。

重华宫,在乾隆皇帝以前还叫做乾西二所。作为清朝第一个以秘密建储制度而上台的皇帝,乾隆在即位以后执意要把自己的旧居乾西二所升格为宫,不再准许其他人居住,以此来显示他继承皇位的正统性。重新装修以后,前后三进小院的乾西二所得到了新的赐名:崇敬殿、重华宫和翠云馆。

所谓重华,就是远古圣主的舜,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他是一个孝悌的典范。不在日常处理政务的养心殿,而选在这个从乾隆时代以来便是宫中家人欢聚的场所召见兄弟奕訢,咸丰皇帝可谓用心良苦。

咸丰已经换去了吉服,穿着一身缟素,正靠在栏杆旁边观看池中的金鱼。袁潜走过去,心想应该对他下跪,可是身体还没动作,已经被咸丰一把拦住,拉着他道:“你我今日不论君臣之礼,但叙家人之谊。六弟,坐。”

袁潜谦让一番,依言坐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咸丰,他从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皇帝脸上,看到的是一种略带疲惫的苍白,可能是这些天来操办老皇帝丧事和自己的登基大典让他心力交瘁了吧。只听咸丰道:“父皇宾天,诸贝勒们莫不悲痛万分。六弟前些天身子不爽,如今可大好了?”

袁潜心想问到点子上了,做出十分悲痛的样子来,拼命责备自己不孝,甚至不能亲自护送大行皇帝的梓宫。咸丰安慰了几句,立刻切入正题,道:“老六啊,朕是给你额尼带大的,你我兄弟相交十几年,理当推心置腹,言无不尽,是不是?”袁潜点了点头,心想他究竟要说什么?

咸丰欣然道:“这就好,这就好。”他一口气说了几个“这就好,”这才道:“老六,先帝在日,便十分推赞于你,早年赐朕枪名‘棣华协力’,后来临崩之时,又钦命手书,朱笔赐你亲王之爵,可见青眼非同旁人。”

袁潜眼见他每提及先帝必伏地叩头,自己也只好跟着照做,道:“陛下过誉。”咸丰摇手道:“朕说这番话,纯出真心,老六一味推让,才是过谦了。”袁潜只得干笑几声,但听他道:“如今国家多事,正要我兄弟手足一心,庶几克保社稷。朕躬德薄,日后还要诸贝勒亲王多多扶持。”袁潜心想你巴巴地找我来,原来只是为了说这一番漂亮话儿,当下满口答应,很表了一番忠心,腹中却自暗笑不已。

咸丰似乎很是满意,点点头,道:“朕偶尔听闻,说六弟近来有些沾染杯中之物,可有其事?”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骤然严肃起来,几于声色俱厉。袁潜吓了一跳,背后冷汗涔涔冒出,连忙跪了下来。他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却也知道在国丧的时候饮酒取乐必定是不小的罪过,至少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头是背定了的。

想也不想,立时矢口否认。咸丰容色转和,道:“我想那也只不过是市井谣言,六弟何等聪明,岂有做这等自毁功名性命之事的道理?”袁潜唯唯答应,一转念间,想明白了他这番话内里隐藏的含义,不由得毛骨悚然:

咸丰的意思是,奕訢大醉一场的事情他全数知道得一清二楚!清代特务统治紧严,袁潜早有印象,可没想到竟然密不透风到这个地步,堂堂一个王爷在府里喝点酒,便传到皇帝耳朵里了。瞧这架势,多半自己身边就有咸丰安插下的探子。

抬起头来望了咸丰一眼,只见他苍白的两颧之上微微泛起一缕红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如自己怕他一般,咸丰其实也是很怕自己的!只不过他怕的是身为六阿哥的奕訢,是那个从小聪明伶俐、多才多智,处处把他比了下去的兄弟。

终于告辞出来的时候,袁潜已经是真正的汗透重裘,朝服领子汗津津地贴在脖子上,难受得紧。他钻进洒金明轿,一连声地催促快走,刚到自己寝宫,便跳下轿来,叫传阿哥谙达、二等侍卫荣全来见。荣全是正黄旗人,姓关佳氏,原本是一等威勇侯那铭的嗣子。他做奕訢的谙达已经有五年了,专教弓马骑射,陪着六阿哥练习武艺。这一次新皇改元,恩赐他袭父亲之爵,又晋升了二等侍卫,荣全正在高兴,忽听得六爷传召,当下急急忙忙地跑了来。

在奕訢留下的记忆之中,这个荣全对他应当是相当忠诚的。可是袁潜并不十分放心,在这个连亲兄弟都要勾心斗角的年头,他又怎么敢随意信任一个毫无瓜葛的外人?

于是他先试探了一番,百般盘问之下,荣全并没有一点点值得疑心之处,袁潜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对他讲了今日皇帝召见的经过,道:“本王身边一定有不少陛下的人,你有办法一一查出来么?”

荣全乍听此话,也是略略吃了一惊,不过他好歹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这种事情在宫里并不少见,先帝在日,也常通过上书房谙达打听皇子们的动向。是以只是略略吃惊,旋即神色如常的道:“奴才尽力去办,至于能否一定成功,并不敢说。”

袁潜觉得这人还算实在,不由赞赏地瞧了他一眼,道:“好,务必小心谨慎,就算查出来哪个是坐探,也不必惊动,只要私下里告诉本王便可。此事切记保密,今日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最好再也没有第五只耳朵听见。”荣全一一答应,打了个千,便告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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