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潭“瘦马”

方域上了船，见他的仆人把自己的行李、一应用具、以及临别时香君等人送的果品糕团全都分类整理得井井有条，不由得暗自自赞赏，想要夸他几句，偏偏还不知道他名子，正在想着怎么才能套他出来，偏巧这仆人多话，主动问了上来：“少爷，怎么半晌不说话？哪儿不舒服了？”

方域正好打蛇随杆上，于是点头应道：“是啊！我正有些晕呢……对了，你怎么称呼来的？”

仆人立即惊疑道：“哟，我说三公子，我们做下人的，哪有什么正经称呼啊？你平时不都叫我‘阿三’吗？怎么忽然忘了？”

方域不由得被说得瞠目结舌，好在他反应快，既然没词了，索幸反问道：“你猜是怎么回事？”

这仆人阿三竟也被问住了：“这……我哪知道啊！出了什么事吗？”

于是方域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说道：“是出了点事！我这次乡试，由于用脑过度，得了一种怪病，西洋神父说，它叫‘美尼耳氏眩晕症’，一旦发作起来，不是忽然晕倒，就是忽然忘事！你没看我刚才在香君姑娘面前晕倒一回么？这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千万不可外传，影响我的体面！如果什么时候看见我忘记啥了，就赶紧提个醒儿！拜托了！”

阿三忙道：“公子说哪儿话？什么拜托不拜托的，我一定记着就是了！唉！这病叫什么来的？‘美女眩晕症’？那您就该保重身体，别再见那么多美女啦！”

方域听得差点笑岔了气：“什么美女眩晕症？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是‘美尼耳氏眩晕症’！”

阿三忙说：“知道了！”却又退到一边自言自语道：“‘美女儿眩晕症’？那不还是一样么，反正是一见美女就晕倒，就算没忘了自己姓啥，也忘了下人叫啥……”

方域连忙叱道：“阿三！”他真有点后悔替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看来自己这位“忠仆”的嘴是封不住的……

阿三却也有做仆人的几分机灵，连忙转移话题道：“公子你看，我们接近江北瓜洲渡了！那里既是北上的运河口，又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方……”

“哦？是么？让我看看！”方域顿时来了兴趣。

等船贴近之后，方域但见水波淼然，云低江阔，正所谓“浊浪排空吞吴楚，渡头纵目贯江淮。”临岸一座八角古亭，内有一块荒草摭没的石碑，以浓重的笔法刻写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处”几个含着青苔的古字。碑前地上长着一株孤零的秋海棠，两边松竹掩映，一排枫叶通红，好似女儿家的泣血倾诉……

方域正在感叹之际，忽然发现前方竟有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咦？莫非又有什么美人投水自尽了？”

阿三连忙手搭凉篷望去：“哦，那可不是投水自尽啊！是有女孩子被‘浸竹笼’了……”

“什么？‘浸竹笼’？”方域不太明白。

“这‘浸竹笼’，也叫‘沉潭’，通常是用于惩罚那些犯了族规的女孩子，也就是把她关在特制的竹笼里，沉入江底。”本来作为“侯公子”不该不明白这个，但阿三没有意识到。他嘴快，因此还是作了详细解释。

“咦？浸下去不就淹死了么？”方域失惊道。

“那还用说？”阿三仿佛见怪不怪。

“这可不行！我们去看看……”

“哎，公子千万可别干涉！女孩被沉潭大多数是由于**不轨，人所不齿。”

“不对吧……这女孩充其量只有十三岁！”方域双目望去，那竹笼里的女孩一副纤细娇弱的身躯，清瘦的瓜子脸，容貌十分年轻，两只大大的眼睛欲哭无泪，无助地看着周围众人……

阿三道：“哎？倒也是啊！这样吧，公子您是有身份的人，就让我去给您打听一下……”阿三说罢挤进人群，没多久就获得了消息。

原来，这女孩子竟是村里一户殷实人家的老爷子从扬州城里买来的“瘦马”，谁知刚进家门没养多久，老爷子就忽然“中风”死了；而随后几个儿子因家产分配不均而互相斗殴，又死一个；另有一个则染上了瘟疫，并传染给了村上的两个人。于是族长请来的神汉就说，这全是 “狐狸精作祟”而起，女孩子也就被定下了“沉潭”的命运……

“这不是草菅人命么？哎，对了，什么是‘瘦马’？”方域对阿三话中的这一名词感到非常奇怪。

阿三立即解释道：“没来过扬州的人，多半不知道。扬州一带不少贫苦人家，女孩子养到七八岁就把它卖到‘教坊’里，由教坊教给她们琴棋书画，至十二三岁再卖给有钱人家续养，长大后可作为侍妾。由于这时候的女孩子通常还未完成发育，体形纤弱，因此通俗称呼便叫作‘瘦马’。”

“这成了什么世道？真是岂有此理！”方域虽然也有男人的色心，但这样处理女孩子，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何况是一个莫须有罪名就要沉潭？“阿三，既然他们是买来的，我们也做做好事，把这女孩子买下！”

“公子，恐怕不行！一方面，我们现在没那么些银两；别一方面，女孩子已触怒全体村民，也不知道她本身是否真有问题，我们这么救她十分不智！”阿三连忙劝告。

“没有银两？”方域忽然心生一计，笑道，“这些人既然如此愚昧，还需要银两吗？嘿嘿，我们且回船上！”

他一回到船上，便大肆搜寻以前侯方域留下的文稿，总算凑巧翻出一件他所需要的东西：那是一幅风景画，虽未最后完工，但景色也已活龙活现，画的是一片高山流水，曲径入云，森林繁茂，古洞清幽。方域临时加了几笔，题上两句诗：

三秋银月松间照，

万壑金泉石上流。

随后吸干墨迹道：“好了，我们去吧！”

阿三奇怪道：“公子，这画只怕值不了多少钱……”方域却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番话，听得阿三瞪大了眼睛。

这时岸上的人们已开始把竹笼往下放了，江水渐渐浸到到那姑娘的身躯，一直未说话的姑娘忽然凭着最后的气力向天空喊道：“岸上的叔伯大爷们，你们就没有一个人主持公道吗？苍天啊！你为什么也不开眼？哪路大神，如果知道我的冤屈，但愿能把这扬州大地，彻底清洗干净！”

方域听到这话，忽然心中一凛：两年后清军制造“扬州十日”，八十万生灵涂炭，他是知道的。难道这就是预兆吗？

他急忙大喝一声：“且慢！”

“这位公子，为何喝止？”一脸银须垂到胸前的族长向他转过头来。

“老人家，你没听到刚才这位姑娘向天神祈祷吗？如果贸然将她处死，两年之后，这里将成为一片旷野，所有人都在劫难逃！”反正这将成为历史事实，方域自然理直气壮地充做理由。

“嗯？狐媚妖言，岂可相信！”

“但也不可全然不信啊……”方域紧紧抓住众人心理，“况且如此处死她，苦主和全村人也未得半点实惠，不如由我将她远远带走，我这里用一件宝物交换！”

“什么宝物？”每个人听说宝物，都不会断然拒绝。

方域从怀中缓缓拿出画来：“沈万三藏宝图！”

“什么？沈万三藏宝图……”江堤上所有的人全都不由自主议论纷纷。沈万三就是明朝初年的扬州人，当时富可敌国，这一带无人不晓！

“这图……是真是假？”身为族长，当然不会一说就信。

方域指着图上诗句道：“你看这诗句：‘三秋银月松间照，万壑金泉石上流’。若横看过去，岂不就隐藏了‘万三金银’这几个字么？”

“唔……果然如此！”族长摸着胡须。藏宝的隐语，要比直接写上“沈万三藏宝图”更容易让人相信。

不过族长毕竟还是老道，他再追问一句：“此图从何而来？”

“这是我……前来赶考之时，路上救了一位奄奄一息的江湖豪侠……他临终前交给我的。”方域说了一个今人神往的经历。

“但是，既有此物，阁下为何不自己去寻宝？恐怕不是真的吧！”族长判断道。

“唉！老人家怎知我们读书人的胸襟？救人一命，免除一方灾难，胜造七级浮屠！何况，那位大侠既然身死，说明孤身寻宝必有风险，智者不为！你们有一村子的人，当然是另当别论啦！本来，本公子想使全村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好处，以化解戾气！但……你们既然不要，算了！”方域以退为进，转身欲走。

“就是！公子，你拿这张图去和他们商议救人，我看根本就不该！”阿三嘴快，自然免不了再添加一句。

主仆二人说走就走。

这边众村民可就大哗了！他们贫富不均，富人或许较为稳重，但那些穷得卵子砸板凳的人怎能不愿一博？况且他们的人数还多，于是纷纷怨道：“族长！凭什么把财富往外推？”另外竟有几个小伙子直接高喊道：“公子！把藏宝图交给我，我来帮你放人！”

村民们说着，就向方域两人围了过来。方域心知这阵势走不了，大部分村民显然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况放个本要处死的丫头对他们并无损失！

方域心中暗笑。他早知若单和族长个人交易，多半失败；但若声明是与全体村民交易，则必定成功！他于是急走到族长跟前，把图递给他道：“快拿着吧，莫要被众人撕碎了！”

族长其实也心里没底，一看这阵势，心说既然你们大家都要，我何必触犯众怒？说不定真能赚一笔呢……于是终于把图接下。而村民们也就缓和下来，转而纷纷去瞧族长手中之图。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地方我好像认得！”于是村民们更是勇跃挤向族长……

族长早已接应不暇，方域趁机来到已经无人看守的水边：“阿三，我们快把这姑娘抬上来！”

小小的船舱之中，一位全身湿渌渌的女孩子拜倒在方域面前：“多谢公子搭救！芬儿此生愿结草衔环以报！”湿衣紧贴在身上，格外凸显她曲线玲珑的身段，再配上她瓜子脸上弯弯的眉毛和宝石般闪亮的眼睛，虽然发育并未完全，但显然已是个美人胚子！

方域笑了：“你叫芬儿？我救你，只是由于人类的同情心，不是想要你一生为我做牛做马！姑娘现在已是大难不死，不知首先想到的心愿是什么？”

“我……我想见见我的父母亲……呜呜呜呜！”她一想到父母，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方域也不由得一阵感慨：“快别哭了！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阿三，拿一两银子给她，让她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姑娘接银在手，喜出望外：“公子，您真是个好人……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她向方域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阿三在旁立即接口道：“我们公子便是大名鼎鼎的侯朝宗，商丘一带有名的望族。姑娘拿着银两，回家路上可要小心，莫要再碰到坏人！”

“阿三，别说不吉利的话……”方域微笑道，“姑娘，祝你合家团圆！”

“大恩不言谢……”姑娘再拜，然后从另一边上岸而去……

方域目送着姑娘远去的身影。运河水浪拍打着堤岸，带起哗哗声响，让方域更加明白了自己所来到的这个社会……

“咦？公子这回好像没有眩晕？”船舱里冒出了阿三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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