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名者之书》Chapter1 埃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暴风雪一连下了整整十四天,把整座兰登城压的喘不过气来,有些地方的积雪超过了六尺。每天清晨直至黄昏,都会有居民不停地上屋顶铲除积雪,防止房子被压塌。这些雪一落下来就立刻冻成冰,黏着在建筑物上,不仅屋顶地面,就连垂直陡峭的石墙外壁上也粘了厚厚一层,像一副全套的铠甲,将每一座建筑围了个严严实实,连灯光也遮蔽了,只映出点晕黄的光。

附近的农民早在暴风雪刚下的那个当口就全都搬进了兰登城内的避冬集市。现在出城之后,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四下里全都是荒野,外出的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火炉里的柴薪爆裂,伴随着‘噼噼啪啪’声响的是浓浓的暖意。十二岁的埃兰伸直自己的两条腿,把弯曲得僵直的双脚靠近炉火,好享受更多的温暖。这样的天气太少见了,稍微离开火堆一会儿,人就冻得不行。冷虫子无处不在,它们总在等待时机,把更多的生命拉向严冬的怀抱。可就是这样的寒夜,埃兰的父兄,还有他们的部属,好几十个人,却要顶着严寒,冒着风雪在野外生活。十多天前渡鸦带来的那个消息太糟了,埃兰记得父亲刚读完信脸就变了色,然后带着大哥罗格里斯,二哥维克托,以及兰登的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十几名侍卫匆匆骑马出城。一去就是十几天,了无音讯。

整座城堡变得空荡荡的,最近都是如此。再往前一个月,布朗歇公爵夫人带了唯一的女儿,埃兰的三姐,十四岁的伊内丝小姐前往南方的图林根娘家探亲。据说图林根的伊斯德公爵病情又加重一层,希望能在最后见女儿一面。布朗歇夫人收到信后,立刻启程,并且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她想借这个机会说上一门好亲事。埃兰两个哥哥的亲事已经够让她烦恼的了。自此,埃兰常常一个人呆在冰冷空荡的城堡里,望着不多的几个侍女、仆役发呆。还有莱曼学士,一个头顶斑秃,讲什么都像历史书的老书痴。

房间里火光亦渐昏暗,低矮的木椽宛如筋络交织在屋顶。一只灰色的大猎狗蜷缩在一边的地毯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灰色的毛垫子,只是这毛垫子会不时地蠕动,伸出个黑色的小鼻尖来。炉火温暖,埃兰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昨天早上,鸦巢里又飞来了一只带着书信的乌鸦,信上盖着一只黑色凤凰的蜡封。总管望见后就立刻放出乌鸦通知埃德公爵回来。照理说,应该收到了。

他们说父亲今天就能回来。埃兰从早上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现在。外面黑黢黢的,一切都在严寒中泛起一层薄薄的烟,灰蒙蒙的,就像透明的纱笼罩在上面。姆拉下楼已经好一会儿,怎么还没回来?埃兰用手抠去窗户玻璃上厚厚的冰花。讨厌!外面也是,结了厚厚的一层。透着玻璃往外看,朦朦胧胧,只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火光摇曳,埃兰的上下眼皮直打架。那些大人们谈及的事情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早上,路过马房的时候,看见马房小弟正谈及发生在遥远北区,冰霜森林附近的恐怖事情。据说那里的雪比兰登下得要大得多,而且还会吃人,整整一个村庄都没了影儿。那个满脸雀斑的男孩说的绘声绘色,把几个厨房里的小女佣吓得哇哇大哭。

谣言什么时候都是最快的,它们像风一样,刮向四方。那么多的传闻,一个比一个可怕,光雪会吃人的说法,埃兰就听到了不下十三个版本。

咳!咳!好冷。埃兰突然发现火炉失去了温度,连空气也充满冰雪的味道。什么回事?笨蛋,你的毛毯掉了。他看见裹在身上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下去,痴痴地傻笑起来,伸手去够。

“旧……神……生……气……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清晰,仿佛流水穿过洞穴。

“谁?谁在那儿?”埃兰只觉得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针刺似的扎人。你是男子汉。不要做胆小鬼。他咽了口唾沫,伸长脖子。炉火抖动得很厉害,无数影子重叠在一起,不停地舞动,哪儿都像有人。

没有人回答。

埃兰拉紧毯子蒙在头上,从椅子里站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的缝隙在外面。

“谁?是谁?如果你再装神弄鬼,我就要父亲吊死你!”他提高了声音。一定是哪个淘气包,想吓唬我,我可不是胆小鬼。

“旧……神……生……气……了……”那声音哆嗦着哼出来,尾音飘上了屋顶,在上面萦绕,又长又凄惨。

“哇!”埃兰尖叫着缩回温暖的火炉边,再也不敢应上一声。以前听过的老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仿佛一下子全部跳到了眼前,蛰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伺机夺取活人的生命。

你是男子汉,你不是胆小鬼。埃兰拼命给自己鼓劲,腿却不住地发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吱嘎――吱嘎――”门外传来木头楼梯被踩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它们来了。埃兰把毛毯上最后那条缝隙也堵上了,兜头蒙在毯子下面。牙齿打架的声音自己听得一清二楚。被一口吞掉怎么样?总好过被一块一块地撕碎了吃吧。他反复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门“吱――”地一声开了。埃兰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要……不要进来……寒冷攀上四肢,令身体僵硬如铁。

“埃兰少爷,你冷吗?”

是姆拉!埃兰的心一下子掉回到肚子里去,又暖又热。他猛然掀开头上的毛毯,正打在黑发、矮胖的妇人的鼻尖上。他的手心都湿透了,额角上也全都是汗。

“哎呦,吓死我了。少爷,你还是这么调皮。”奶妈一边收起扔在地上的毛毯,一边唠叨个没完,“少爷,你的牛奶,我给你温好了。哎?”埃兰蹦蹦跳跳地在房间里跳起自己舞,他是家里的幼子,父兄对他一向都很宠爱,仿佛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埃兰的舞步不小心踏在了待在火炉边睡觉的大猎狗的尾巴。狗儿吃痛,“呜哇――”一声,嚎叫着窜到一旁,夹起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出房间。

“哈哈哈!”埃兰还在跳,旋转中,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也更近了。

“旧……神……生……气……了……他……要……离……开……了……”

舞步戛然而止,埃兰的心狂跳不已。“姆拉,你听见什么了吗?”

矮胖的妇人正忙着整理被埃兰弄乱的家具摆设。“少爷,你是饿昏了吧。快!喝完牛奶就好多了。”

“不是。”埃兰的声音也害怕的颤抖了。只有我能听见,又是只有我能听见,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就连莱曼学士也一样。埃兰记得,上次为这个事去请教莱曼学士,还被他骂了一通。说什么小孩子就爱胡思乱想,应该静心学习才是。不要老把精力花在哪些毫无根据的故事传闻上。“我没有饿,我不饿。”他最后几个词几乎听不见,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声音又消失了。

他再听,没有,还是没有。

城堡下面的场地上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和人大声说话的声音。马斯林队长。埃兰从乱哄哄的说话声中清楚地辩出了这个长着一把黑色大胡子的侍卫队长的声音,他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开战车。

父亲回来了,埃兰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到楼下去。

“姆拉,我不饿,牛奶你喝吧。”他匆匆跑出房门。把肥胖的奶妈和她的那声“少爷,等等!”统统甩在身后。十几天不见,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瘦。他的心已经飞了过去。

埃德.维利文公爵是北方联盟的七位选帝侯之一,他的家族古老而神秘,血脉源自传说中的上古人类之王英格拉杜姆。这位传说之王来自大海的西方彼岸,有着另一个神秘种族的血统。在他原本的故乡沉入冰冷的海洋之后,他带着往昔的荣誉和智慧来到亚斯兰大陆,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国度。据说他活了六百岁,在他统治期间,人人安居乐业,事事风调雨顺。他的贤明甚至远播遥远的南方和东方,那里的人敬他如同神明。

如今,英格拉杜姆的名字伴随时光一同消逝,成为神话。

在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之后,这古老的光环已消失殆尽,留给维利文家族的只有这北方的贫瘠土地。在七个联盟国之中,他的领地最为偏僻广袤。北面边境紧靠可怕的冰霜森林,那里终年冰雪不融。太阳底下,森蓝的冰川闪烁着比刀剑还冰冷的光芒。在老人的故事里,那里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只有预言中的获选者才能在末日来临时通过,寻求诸神的帮助。

领地西面是浩瀚的冰雨洋,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只有诸神清楚。冰冷洋面上经常刮起风暴,大雨瓢泼。传说英格拉杜姆就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族人的七艘航船,登上了亚斯兰的最西边――拉莫斯昂岬角。直到现在,那里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荒地,起风的时候,石头满地乱滚,风沙铺天盖地。在岬角海湾的一处高地上,伫立着一块球形黑石,光滑如同玻璃,隐隐可照人形。据说那是英格拉杜姆登陆时带来的一块指路石,透过它的眼睛可以看见一条连接海底和天空的道路,那条路通向遥远的西方。

唯一比较繁华的是南面与勃瓦第接壤的部分,那里有着肥沃的黑土地,成片的苹果林,榛树林。每到收获季节,遍地金黄,风吹起麦浪,层层叠叠,有着“黄金海”之称。再往东面,是一大片雾海沼泽,那是个比冰雨洋还要危险的地方,蛇虫出没,瘴疠滋生,鲜少有人涉足。沼泽的另一边是永冬之地边境灰山山脉的三座高峰,与南面幽影山脉的四座山峰遥遥相对,宛如擎天的利剑。

数千年来,维利文家族一直统治着这片北方的土地,从未改变。但是,随着光明教会的极度扩张,北境同其他联盟国,以及周边国度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们所信仰的古老神明,渐渐从民众的生活中退去,但是并不是所有北境居民都很欢迎这种变动,首当其中的就是“卡瓦纳拉”的女祭司们,她们公开反抗光明教会的传播,召唤来了远古诸神中的黑暗力量――火雨夹杂着浓烟从天而降,焚毁了半个伊斯伦布城。

战争一触即发。在这种境况下,北境为了维护联盟的统一,不得已让光明教会的搜捕手和教廷裁判所的法官进驻,围捕那些纵火焚烧光明教会圣地的“卡瓦纳拉”女祭司。

就在四周前,极北之地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遭了灾,据说所有的居民都被活活冻成了冰雕(当然这是那份书信上的陈述,至于事实谁也没见着),同时失踪的还有当地领主达顿伯爵的幼子艾格,一周之前刚被册封为骑士,是那个地区唯一的骑士,他父亲的骄傲。(信中只字未提同去的二百五十名士兵们的情况,在贵族老爷的眼中他们就是可以用来消耗的柴草)最最糟糕的是,还有一个来自教廷的教士法官也失踪了。埃兰见过他一面,记不得是叫托德还是图利了,总之,这人才是麻烦中的麻烦,他的安危直接影响着北境和光明教会的关系。至少现在,埃德公爵还不希望打仗。

埃兰刚走到议事厅通往*的拐角口就听见大哥罗格里斯的抱怨声:“父亲,我早就说过了,那帮教廷的猪只会要钱,然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罗格,现在不是谈教廷那件事的时候。维基,农夫们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了?”

“父亲,我们问过了。该收的全都收了,没收的全都烂在了地里。”

“我问的是收回来了多少?”公爵显得很急躁。

“嗯――不到一半。有些收是收回来了,但是没工夫晒,还是会烂掉的。”

“这才是最糟的!而不是那些教会的猪的情况。”

沉重的橡木门突然被拧开,发出极其痛苦刺耳的呻(chahua)吟声。埃兰转过拐角,父兄们的样子几乎吓了他一跳。

进来的二十几个人从头到脚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白花花的,挂在头发,衣服,以及胡子的末端。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的,就像是掉在水里那样,连布料的缝隙里都结了冰。埃德公爵瘦了很多,让他那张狭长的脸愈发地长,眼窝也深陷下去,两个颧骨突出老高。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渡鸦般的黑色眼睛,像冬天的土地一样沉默。

“爸爸!”埃兰放声大喊,他要让城堡里所有的都听见。

“罗格,维基,看!是我们的小埃兰。”埃德公爵高兴地拥抱小儿子。

“他都十二岁了。还是孩子?”埃兰不知道是那个哥哥嘟哝了这么一声。他装作没听见。

“爸爸,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不是骑马么?”父亲的衣服不仅外面是湿的,连里面也都湿透,而且全结了冰,脸也冻得发紫。

“傻瓜。”二哥维克托没等父亲开口就接口道,“要知道下这么大的雪,就不骑马了。刚开始还好,走到冰流溪的时候,马腿陷在雪里根本动不了,那些马全都成了累赘,有几匹还摔断了腿,叫我们给宰了。有一些我们留在了丘岭城大劳勃那里,这几匹我们用来驼物,是一步步牵回来的。路上在雪堆里不知滑行了多久,才弄成这副模样。”

埃兰望着二哥湛如碧空的蓝眼睛,一时语塞。兄弟之中,只有他拥有母亲家族的眼睛,其他的孩子都像父亲。“我……我……我到姆拉那里要些热牛奶来。”

他跑得很快,听见后面‘哈哈’的笑声。我不是孩子,告诉他们,我不是孩子。

奶妈还在忙着整理他的房间。

埃兰进来后,端起桌子上的那壶牛奶。“姆拉,还有没有了?”

“什么?”

“热牛奶,父亲回来了,他们需要些热牛奶。”

“别操心了,少爷,大人们需要的是酒。牛奶是孩子和女人的饮料,男人们不喜欢这个。”

“我不是孩子!”埃兰倔强地辩解道,丢下那壶牛奶,跑开了。

等到他回到议事厅的时候,父亲,哥哥们还有其他的大人已经围坐在火炉边了,他们脱去了潮湿的斗篷,换上干爽的外套。侍女们送来了热的葡萄酒和栗子,还有一些厚重的干酪。姆拉说的不错,牛奶是孩子和女人的饮料,男人们不喜欢这个。可我不是孩子了,我十二岁了。但是你不会喝酒,你在大人们的眼中还是个孩子。一个难听的小声音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埃兰低着头走进议事厅,贴在墙角边,一副斗败公鸡的模样,垂头丧气的。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王座上的埃德公爵放下手中的酒杯,饶有兴致地望着家里的小儿子。他的脸色好多了,血液凝结的青紫色慢慢褪去。

“姆拉说我是小孩,可我不是小孩子了。”

哥哥们爆发出哄笑声,长着大胡子的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也是。埃兰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原来是这么回事。”埃德公爵意味深长地说,“埃兰,要想别人把你当做男子汉来看待,不是靠嘴巴说说就行的,你得用行动来证明。有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是大人,因为他能做大人们的事。有的大人活了一把年纪还是个小孩,因为他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埃兰,被别人看做什么,得先看你能做什么。好了,我们接着谈刚才的那件事。”

父亲把脸转了过去,埃兰找了个位子,站在凯若.欧文爵士的旁边。他是一位从南方城市瓦尔纳来的自由骑士,效忠于父亲,是兰登城卫队中的一员。人长得很帅气,不少侍女都对他或明或暗地表示过爱意。

公爵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同意瓦迪斯.姆林爵士的意见,觉得我们应该赴约。一来我想见见那位艾格尼丝女公爵,把一些事情说清。不是我们北方人做的事就不应该替人背黑锅,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她父亲死亡的事实。再者,光明教会的教宗也会来参加这场婚礼,我们去就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不想再在那些女祭司的事情上把局面搅得更糟。”

“教宗也会去,父亲?他不是从不出伊斯伦布城的吗?”罗格里斯刚开口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哥哥,我们的“卡瓦纳拉”把伊斯伦布城给烧了,教宗要重修自己的屋子,当然需要钱。总不至于让真神给他变出来一些吧。”维克托毫不客气地反驳自己的大哥。

“听说,那个阿苟斯国王为了请佩罗七世教宗来赞布拉主持这场与艾格尼丝女公爵的婚礼,花了不下二十万塔托的金子,这可是笔客观的巨款。”说话的是兰迪斯.姆林,今年刚刚十六岁,瓦迪斯.姆林爵士的四弟。

接着,莱曼学士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估计那些还是古埃诺帝国图因塔尔家族的遗产。当年埃诺帝国崩溃的时候,图因塔尔家族的人可连一个子儿的金币也没带出城。那个家族两千年来积累下的巨额资金,少说也有四千多万塔托的数目,这还不算那些珍贵的艺术品,那些东西是无价的。”

“这就是关键,阿拉尔王国的实力不下于瓦斯曼帝国,我们不能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交恶。北方人少地薄,耐不起战争的拖累。所以,能够以婚床与合约解决的争端就无须动用刀剑。而且,现在北边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我担心会有事情发生。我们的祖先曾经留下一些残缺的只言片语,似乎努力向我们表达什么。可惜――”

“可惜我们看不懂。公爵大人,那些文字就连英格拉布大学士们也都看不懂,那是个无稽之谈。”莱曼学士不喜欢有人拿那些老故事和他的学术相提并论。

门突然被打开,一股冷风骤然吹进大厅,连炉火的红热也稍稍褪色。纳伦总管步伐匆匆地走进来,身上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花,他的手里攥着两封信。

“大人。”总管将信直接交给埃德公爵,“刚到的,一封信似乎飞了很久,带它来的鸟儿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知道,先去吧。”

纳伦总管转身离开。

埃德公爵仔细地拆开第一封信,读了片刻。埃兰几乎可以从父亲的神态上知道那是谁写来的了――一向严肃的公爵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各位,夫人的来信,她说她也要去参加这场阿拉尔国王和勃瓦第女公爵的婚礼,代表他的父亲图林根公爵。并且,她想借此为我们的女儿伊内丝小姐和国王的外甥瑞卡德.昂格里安公爵的婚事跑一腿。”

“父亲,外公的身体仍然不好吗?”维克托问道。埃兰的两位兄长当中,二哥维克托比较精明,考虑问题也更周到。

“恐怕是的。”埃德公爵点点头,“但你母亲的信里没说。”

他接着拆开第二封信,埃兰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慢慢变了。

“各位。”埃德公爵的神态失去了刚才的那种自在,凝重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阴云,“来自瓦斯曼帝国的信。凯特琳皇太后的亲笔信。”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磅投石机投出的巨石,在众人中炸裂开来。埃兰有些奇怪,父亲和他的臣属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毒蛇夫人!”有人叫道。“瓦斯曼的蝎子女士!”

“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安好心。不要理她!”

“恶毒的婊子!不知道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众人均大为不满,他们或咒骂,或争执,彼此大呼小叫。

埃德公爵神态疲惫地用手顶着额角。“各位!”他高声喊道,大厅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请听我说,这次凯特琳皇太后书信来此是为了瓦斯曼公主克丽丝.图拉努斯和北方联盟弗里德斯王国的王子佩特罗.提里斯的婚事,邀请所有的北方联盟选帝侯参加。同时她也邀请了所有周边国度的王族,领主,总督。我看她不会耍什么花招。”

“这个难说。”瓦迪斯爵士小声嘀咕了一句。埃兰肯定父亲是听见了,可他当做没听见。

“我们不太好拒绝啊。”埃德公爵疲惫地仰在王座上,“北方联盟的每一份子,都必须参加,这是义务,也是礼数。”

“大人,听说这位克丽丝公主才四岁,难道毒蛇夫人这么等不及?佩特罗王子会如此没眼光地娶一个四岁的女孩?”洛克.戴德笑起来,“这要等多久才能上chuang呢,望眼欲穿呀!”

“洛克。”埃德公爵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不是现任皇帝的克丽丝公主,是他的妹妹克丽丝公主,凯特琳皇太后的第九个女儿,就是那个克瑞,瓦斯曼‘无刺的玫瑰’公主。”

“我的天!”凯若惊呼起来,“他们竟然把瓦斯曼的大娼妓嫁给佩特罗王子。”

埃兰不清楚这位公主为何会有如此的恶称,反正从大人们的语气和眼神中都看出来对这个‘无刺的玫瑰’的极度厌恶。

“这简直是对北方联盟的侮辱!这个克瑞,上过她的男人简直多到一支军队。据说她每天晚上没有男人就不能睡觉。”侍卫队长马斯林气呼呼地吼叫,仿佛要娶这个大娼妓的人就是他。

“别这么激动,马瑟。说不定有人就是对这种破了身子的女人感兴咧。”兰迪斯.姆林呆在旁边奚落他。“口味不一样嘛!”

话语渐渐变得污(chahua)秽不堪,在场的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像是在上那个大娼妓。

埃兰望见父亲使劲用拇指揉着太阳穴,一脸烦恼的表情。过了许久,激烈的争论才渐渐平息下来。

莱曼学士睁开他日渐昏聩的睡眼,用几乎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絮叨着:“埃德大人,前几天,卢格主教的使者来谈了关于今年赎罪节的捐款。我回答他大人出去了,我不能做主,要等大人回来再说。现在,您看,和各位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刚刚平静下来的议事厅又骚动起来。瓦迪斯爵士用一种半是讽刺,半是诅咒的语调朗声道:“哈!这暴风雪还真是帮了大忙,我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他们,我们很快就要别人救济了。”

“瓦迪斯爵士,你想得太美了。跟教会提救济款还不如跟狮子提借皮呢。以前的教会能让穷人吃饱,现在的教会连贵族都能饿死,他们的算盘只进不出啊。”

“是啊。”

“就是的。”

洛克.戴德的话很快就找到了响应者,议事厅里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埃兰望着大人们彼此争论不休。渐渐打起了瞌睡。毕竟他才十二岁,这样的会议时间又长又枯燥。神智慢慢离开躯体,声音也渐渐平息,埃兰昏昏沉沉,脚下像踩了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埃兰,你吃不消就先回去吧。”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面前,还叫来了奶妈姆拉和侍女爱娃。没等他答应,奶妈就拉着他离开议事厅。

“少爷,那是大人们的事情,等你再过几年,就不会打瞌睡了。”姆拉对他说,埃兰早已困得神志恍惚,只是一味地点头,像个木偶那样被人牵着走。

“钱的事暂且拖一拖,就以暴风雪这个借口。”是父亲的声音。“……参加佩特罗王子婚礼那件事,我们应该看看其他联盟国的意思……”噔!噔!噔!姆拉拉着他朝楼上走。“阿拉尔的阿苟斯不知道会站在哪一边,北方联盟,还是瓦斯曼?”

“我们应该亲自去看看,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又拐过一道弯,声音被抛在身后,听不见了。

“姆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魂啊?”埃兰始终忘不了那个声音,想了想开口问道。

胖乎乎的奶妈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事呢?”她黑色的牛眼吃惊地瞪大了。

埃兰停下脚步,正站在城堡二楼东边镜廊阿莱莎.维利文女公爵的肖像前。画像上的这位夫人两百年前带着自己的长子,北境的继承人埃兰德前往南方后便一去不反。当时埃诺帝国的“疯子”皇帝索伦特二世借着和谈之名强行拘禁了包括封臣在内的四十多位诸侯,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杀死。在焚烧阿莱莎夫人的时候,还先割掉了她的舌头和乳(chahua)房,并且强迫她的儿子吞咽。一天之后又砍掉了孩子的头,插在城墙上。

后来,她的小儿子‘复仇者’阿拉赫尔号召所有人联合起来反抗埃诺皇帝的暴政,同周边的十四个国度结成了选帝制的北方联盟,即和平的时候各自为政,一遇战事,便选出一位皇帝作为最高统帅。经过十四年的鏖战,埃诺帝国最终被它的一个旁支卡佩特家族夺取了政权,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图因塔尔皇族则于那个刮着猛烈风暴的夜晚如同扑火飞蛾,焚烧殆尽。不少封臣国度先后宣布独立,脱离了古老的中央政权,余下的一大块土地上诞生了一个新的国度――阿拉尔。

埃兰望着画像上阿莱莎那沉默忧郁的黑色眼睛,喃喃轻语道:“姆拉,我听见了墙里的话,城堡的石墙里有人说话。”

“诸神慈悲!”黑发的奶妈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仿佛有人躲在看不见的阴影里面偷听一样。

“嘘,小声点。”她把声音压低到比蚊子的嗡响大不了多少,“这古堡里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情,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幽灵留在这儿,渴望着活人的鲜血。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听见……他们……说话。”

“为什么?”埃兰不解地撅起嘴巴。

姆拉拉着他离开阿莱莎的画像前。她似乎不喜欢这幅画上的人。埃兰注意到了。

“他们渴望活人,他们会缠上那些能听见他们说话的人,并把他带走。因为幽灵们总是很寂寞的。”冷风从拐角处石壁上高狭的窗户里吹进来,好像幽灵冰冷的触摸,激起埃兰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再多说话了。

“姆拉,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听见了?”他把头埋在奶妈胸前那对硕大的乳(chahua)房间,害怕得不敢去看那些挂在镜廊墙壁上的肖像。他们全都有着夜晚的黑色眼睛,渡鸦的眼睛,死亡的眼睛。

“不会,那只是风。”奶妈安慰他。

整整一夜,埃兰再无睡意。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画像上的阿莱莎,看见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眼睛。不要――她始终重复着这句话。

呜――埃兰觉得鬼魂无处不在。

“旧神……生……气……了……”声音从空旷黑暗的石壁深处映出来。又来了!埃兰把头蒙在被子里。还是听得见!

“旧神……生……气……了……他……要……离……开……了……”

埃兰忍不住了。我是男子汉!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黑色的龙骨匕首,边缘锋利异常。这是父亲埃德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的礼物。

“出来!都给我出来!”

回声跟着荡开。“出来……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旧神要走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声音变了,埃兰觉得自己有些握不住匕首了。

“不知道!”他大声喊道。旧神是北方古老的信仰,但是埃兰害怕他,害怕他的那些镌刻在石头柱子上的眼睛。相比之下,光明教会的真神更加真实,也更加亲切。

“那我告诉你……他走了,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就不会走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窗外风如号角。

“永夜将至!”最后一句如风过空隙,又尖又利,还颤巍巍的。埃兰的宠物猫大叫一声,尾巴上的毛根根倒竖,好似一把毛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埃兰浑身似被凉水浇透,从头到脚都燃烧着寒意。

“因为永夜将至!”

风突然掀开窗户,吹起窗帘,细密的雪花陡然涌进房间。一个灰色的影子落在了西面的石墙上,它是那样高大,头一直够着天花板。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怕你!”

寒冷猛地缠上埃兰,灼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影子在西墙上停留了一会儿,抖动了几下,像阵风似地朝门外溜去。“别跑!”埃兰胡乱地披上几层外衣,握紧匕首,紧跟其后,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恶作剧的家伙。

影子带着他在城堡里乱窜,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遇见一个人。那些卫士,似乎都凭空消失了。就连经常会偷偷藏在角落,同情人幽会的女侍们也没见着一个。偌大的城堡,就只剩下飘荡的影子和追逐着它的埃兰。

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走廊,埃兰发现自己正朝着城堡的后方跑去。那里是整座兰登城最古老的部分――渡鸦塔的所在,从渡鸦塔的小门里进去,就可以到达家族的地下墓室。千百年来,那里埋葬整个维利文家族浩瀚的历史,数千座坟墓沉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远离光明。

灰色的影子走走停停,似乎等待着埃兰来追它。穿过一路阴冷的石头甬道,它从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缝隙里溜了出去。埃兰跑到门前,发现这道门完全锁死了。他使劲地拉扯了几下,震得经年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呛得直咳。

我就不信打不开!埃兰握紧匕首,对着锈死的门锁直砍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咔哒’一声,门锁断为两截,掉在地上。他推开小门,弯腰爬出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黑夜中的渡鸦塔格外阴森,尖端完全消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四周冷白的雪光微微勾勒出它残缺的轮廓。风变得更大,呼啸着从北面吹过来,穿过渡鸦塔上没有玻璃的窗户的时候,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埃兰不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关于渡鸦塔的可怕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古埃诺帝国还未建立,维利文家族还坐拥北方的时候,有一位北方之王,被人称作‘灰狼’埃兰德,他直到很大年纪才得了儿子。在他去世之后,王位本该由他的长子埃德尔继承。但是国王的弟弟棱斯大公却跳出来质疑哥哥的婚姻。他驱逐了自己的嫂子维罗妮卡王后,并且从这位母亲那儿夺过埃德尔和他的弟弟罗格里斯的抚养权,自立为北方之王。后来,两个孩子神秘失踪。篡夺者棱斯也被自己的另一个兄弟维克托击败,死在雾海沼泽南边的磐石荒原上。于是,王国的继承权交由这位维克托继承,他活得比他的哥哥还要长久,被称为‘长寿王’。

但是,两个孩子再也没有了下落。国王维克托苦苦寻找了数十年也渺无音讯。就在所有人放弃的时候,有一种恐怖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因为惧怕侄子长大后复仇,狠心的棱斯把他们两个活活埋进了渡鸦塔两米多厚的石墙里。在之后的数千年时光里,有不少侍女、侍从都声称见过这两个孩子的幽灵。他们身穿灰色的旧衣,在月夜下手挽手从渡鸦塔西面的尖角处出来,走到东面的高地上,遥望母亲离去的方向。

咯吱,咯吱。希望他们今天不在。埃兰的心在打鼓,他知道遇见幽灵意味着什么。回去吧!不要逞能!

咯吱,咯吱。他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埃兰停下脚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诸神保佑!另一双脚步声!

寒冷透过积雪迅速冻结了埃兰德脚步,击打得他的牙齿咯咯地响。他们就在身后,死人们就在身后。埃兰不敢转身,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冰冷的呼吸。

“不要……去……”

“对……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理他们!幽灵们总是很寂寞的。他们会缠上那些能听见他们说话的人,并把他带走。

埃兰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朝着城堡的方向走。

“不要去……不要去……”风呼啸着,“不要去……不要去……”

步子越来越快,那道小门近在咫尺。

“滚回坟墓去!”埃兰猛地转身,嘶吼着。他瞥见了阿莱莎那双流血的眼睛,同她的尸衣一样鲜红。他瞥见了手挽手的兄弟俩,他们胳膊细瘦,眼窝深陷,牙齿暴露在外面。

“不要去……”他们全都呼号着,“不要去!不要去!”风也跟着呼号着,“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嘶号声在空中回荡。

埃兰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恐惧,他使出最大的力气飞快地钻进小门,然后迅速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着粗气。与外面比起来,这里的空气干燥而温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奶妈那臃肿的身体挤进了这个狭窄的甬道。

“少爷,你到哪里去了?公爵大人一早上就四处找你。快,快,把衣服换上,时间来不及了。”说着便把手里的衣服往他头上套。

“怎么了?”埃兰问道。

“你还不知道吗?公爵大人要去南方,参加阿拉尔和瓦斯曼的两场婚礼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