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

清晨的回龙寨空气里湿漉漉的。

一缕缕疏疏淡淡的阳光铺洒在坑坑洼洼的寨墙上，一阵微风拂过，细碎的阳光于是沿着清苍苍的寨河水面荡漾开去，几只雪白的鹭鸶在不远处飞上飞下，矫健的身子羽毛一般轻灵，时而掠过静幽幽的水面，时而划破有点沉闷的空气，朝着雾霭飘散的田野里飞去，发出“吱吱”的叫声。吴福临抗着一把锄头疲累的走上寨墙，汗珠子顺着黝黑的面颊滴下来，他顺手捋了一把，湿漉漉的的汗手在汗泽斑斑的衣襟上蹭了一下，他坐下身子，慢吞吞的掏出烟丝，将有点呛人的烟丝铺在一张细窄的纸条上，一会儿功夫，卷烟便叼在了嘴巴上，一缕青烟中就有几分舒舒坦坦的咳嗽声传出来，时高时低。

“福临哥，振强的学你还让上不上？”陷入沉思的吴福临一抬头，见人高马大的田明选走上寨墙。“明选老弟呀，你也收工了，坐这儿歇歇脚，”他身子挪动一下，腾出一块干净地方，田明选靠着他坐下来，边卷纸烟，边说：“振强那小子有出息，学好赖得上。”“老弟，一家不知一家，你瞅瞅，大大小小四五个，那张嘴巴不得吃饭，责任田刚分下来年儿半载，那有多少富裕钱让娃们读书哩！”吴福林顺手捡起一块土坷垃，使劲朝河面撂过去，惊得游动嬉戏的几只鹅鸭扑棱着翅膀向远处的水面游去，他的眉头拧成疙瘩，唉声叹气。“福临哥，你见外不是，咱哥俩谁跟谁，有嘛事你就说出来，别老是磨磨唧唧不利亮，瞧你四十挂零的汉子，瘦巴巴的，一脸苦相，叫我说，振强的学得上，钱，我出！”田明选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同时又浸染着无法抗拒的兄弟之情。他们老哥俩是儿女干亲家，住搭墙，是几十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棒打不散的好邻居，老辈儿就啥都没论过，田明选的闺女胜杰认吴福临干老子。“老弟，你总接济俺，吃的穿的你哪样不贴上，俺穷家破业的你图个啥哩！”吴福临的眼睛里就有潮润润的东西闪动着，他猛吸几口烟，咳嗽起来，缭绕的烟雾里豆大的泪珠子掉落下来。“没啥，有难同当嘛，我好赖比你强些，有我吃的米，就有你吃的干饭。”田明选爽朗的笑了。

田明选身材魁梧，说话瓮声瓮气，他会驾驶，十几年一直在集体里开东方红拖拉机，责任田到户，他开起自家的手扶拖拉机。妻子李富荣操持家务是把好手，胜杰姊妹仨，日子比福临家舒坦，田明选人白净，浓眉大眼，爱喝点小酒，隔三差五不在家，有事没事老爱往小王庄豆腐坊溜达，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两口子时常拌嘴，福临总是过去劝劝，地里活也帮着干些，两家亲如兄弟。

“走，福临哥，回去喝两盅。”明选一把拉起福临，两人走下寨墙，迎面正碰上一块儿薅草回来的振强和胜杰。“振强，你过来，”明选冲俩孩子摆手让他们站住，吴振强看上去十二三岁，身子骨单薄薄的，说话细声细气：“叔，有事吗”“振强，叔给你说，秋里开学，你和胜杰一块儿到公社读初中去，学费叔拿。”振强腼腆的笑笑，瞅瞅爹，冲明选叔点点头：“行，叔，谢谢你，我会好好读书的！~”“真的，爹。太好了，又能和振强哥一起上学了。”田胜杰高兴的蹦蹦跳跳，小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乱秧草编成的蝴蝶结就像一只鸟儿扑上扑下。“丫头，安生些，看把你高兴的，女孩家学着安详。”明选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振强的头，教训着闺女，田胜杰小振强两岁，小嘴巴像百灵，得着小理儿不饶人，模样儿更是待人见，一张鸭蛋脸，白里透红，一双忽忽闪闪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寨子里田吴两姓人家没有不喜欢她的。“走，振强哥，到我家温习功课去，”胜杰拉起振强就走，看着俩个孩子，明选笑了：“福临，将来我们两家干脆做成实实在在的亲家，瞧这俩孩子，搁小玩到大没拌过嘴，没红过脸，我看能行。”福临也笑起来，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缝：“哪那行，俺家穷得叮当响，再说了，振强那小子咋配得上咱杰娃，远近三里五乡的谁不知道你明选老弟养个漂亮耐见的女娃子，小机灵鬼，人见人夸，将来会有大出息哩。”福临的心里像熨头烫，美滋滋的，却连连摆手摇头。“走，让你弟妹倒腾个菜，喝酒去。”“走，不过明选老弟，不是哥说你，往后有事去，没啥事就少到豆腐坊去，弟妹人多实成，操持家务拉巴孩子，容易吗？将来闹出啥子事，哥可不轻饶你！”田明选诡谲的笑笑，脸上现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临近晌午，火辣辣的阳光把整个寨子烤得热烘烘的，几缕炊烟从人家的烟囱里升上来，像游丝一般缠绕在翠绿的郁郁葱葱的杨树梢上，知了的叫声在密密匝匝的树枝间此起彼伏，远远近近早已人声鼎沸，几条狗匍匐在寨墙跟儿阴凉的泥土上，舌头伸得老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