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人猿罗曼司》祭人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二、直钩钓鱼

第二天下午,杜恺、庞青伟和梅生相约去李瑞诚家赴宴。

李公馆在汉口西郊平汉铁路北麓。房子占地面积和孙公馆不上上下,布置与结构和孙公馆则完全相反。平汉铁路过来往北走二百来公尺,有一堵高一丈开外的厚围墙,墙内遍植树木,浓荫遍地,墙壁上部份藏在藏绿叶之中,别有一番情趣。墙外一条马路直通德国球场。临马路的围墙开一个宽大的拱形大门,没有门板,只有一间守门人住的房子。

进大门,铺着鹅卵石的大路呈“大”字形向左右伸延。大路上又左右派生出若干迂回曲折的通道。通道上是树木组成林荫道。道旁平地上疏密有致地点缀着假山、亭台楼榭。椭圆形大道像两只巨大的手臂拥抱着这星罗棋布的通道,假山、亭台楼榭和树木花草直伸延至一湖迫边。

这湖呈月亮形,足足有四亩大。湖中有一九曲长廊贯穿湖面。长廊设计精巧华丽,褚色的台柱,灰色瓦,廊中图饰一律奶黄色,柱、瓦、图饰颜色精巧华丽而又形成强烈以比,给人一种意料之外的美感。

湖边垂柳划水,刚刚吐露新绿的柳芽令人陶醉。沿湖往北百十步处有两幢小巧的灰砖平方,一前一后坐北朝南。这就是李瑞诚的公馆,俨然一座花园。

李瑞诚祖籍浙江,五十五岁。年轻时留学英国学机器制造。十年前继承父业,任瑞记机器厂、瑞记货栈、瑞记实业运输公司总经理。

夫人姚一君,今年刚进四十,南方大地主刘万亩的大闺女,毕业于女子大学汉学院。虽是女辈却具有女性的温柔,男子的方刚,能文会武,事事不忘封建礼教。

她出世才三天,其母便死于血崩症,是由奶妈用乳汁奶大的。为报奶养之恩。一直归她当伯母看待。二十岁嫁到李家之后仍没忘记她,不时接济一些钱财,每年把她接到汉口住一些日子。

奶妈有一子,三十好几岁才成家,上个月儿媳生下一个九斤重的胖儿子,特地派人来汉口向姚一君报喜,姚一君当时答应,待孩子满月时,在乡下成里同时办满月酒,开销她包了,以示祝贺。今日正好三十天,姚一君和丈夫商量,利用这一机会和形势结合起来,把场面放宽些,由李瑞诚出面发请贴邀请庞青伟、杜恺和梅生来参加。并让他们家的暗中保镖、青红帮头面人物、上海滩上杜月笙的把兄弟、长江水上一霸狄秋的副手周冶青出面陪客。他们这样安排自然是另有所图,此乃后话。

为奶妈的孙子办满月酒,这与李瑞诚地位、身份不符,便由瑞记实业运输公司掌柜,国民党员王华出面主持。

午饭后李瑞诚夫妇美美地睡了个午觉,蓄精养锐以对付下午的晚宴。起床后夫妇正在客厅小憩,姚一一君的贴身女佣姗姗进来,未尊开口先笑了。

“死丫头,有什么好事,看你笑的!”姚一君笑着一横眼,“嗯,讲呀。”

姗姗回头招招手,“进来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壮实的身子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一付宽边玳瑁框眼镜,那神态活脱脱一个土豪劣绅,他就是化了装的三十四岁的周冶青。

“你!”姚一君见他这模样,高兴大于不满,横他一眼无下文。

“嘿嘿!”李瑞诚忍不住笑了。

周冶青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惊讶地问道,“你们不是要我化装陪客吗?”

“是呀。”姗姗接过话题,“这装是我帮他化的。我是这样想的,老爷太太这高的身份,化个教书先生吧太寒酸,化个商人呐,地位太小,不如――唉,就这个样子蛮好。”

姗姗的话不我道理,李瑞诚夫妇便应允了。“行呀,你都成了土豪劣绅了,当心农民协会找你算帐。”

下午四时,杜恺、庞青伟和梅生三人来到李公馆时,守门的老头子要送他们进府,庞青伟想是要送一送才气派,当他点头应允时杜恺说话了,“还是我们自己去吧。这地方我熟。”他想的是天又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跑进跑出多不方便。

梅生见杜恺婉谢,机灵地奉承道,“对,一路上我们可以多瞄瞄,就不劳为了。唉,走呀。”说着便往里挪。

庞青伟是头一回来这里,三人沿着鹅卵石甬道边说边往里走。一路上过花坛、穿花圃、上小桥、进楼台,庞青伟看的目不接遐,心里一个劲嘀咕,这武汉的“二诚”真是旗鼓相当呀!还是钱好,有了钱能办一切。不知不觉来到湖边别墅前。

这两栋西式建筑一大一小,造型却一模一样。房前有堵矮围墙,三人停步跨进门,墙内是个大庭院,夕阳下院内松风满室,竹影婆娑梅香阵阵沁人肺腑。三人不免停步四面打量一番。春风吹佛,万籁俱寂,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然而屋角的黑暗处却有十条狗正凶残盯着他们。

梅生抬头盯着杜恺,目光在向:他们在前一栋还是后一栋?

杜恺也拿不定主意,摸摸后脑勺,“唉,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呀?”

“我说让老头送送嘛,你们不听。”庞青伟碰了壁还幸灾乐祸。

三人正踌躇,忽听树木间喳喳响,一阵冷风直袭面庞,眨眼,林荫道上冲击一路狼狗,耳朵高高坚起,一声不响箭似地向他们射来。

“呀――狗!”

庞青伟一眼瞥见那半人高的大狼狗,吓得魂不附体,一声惊叫往杜恺身后跑。

梅生是近视眼,近日正患眼疾没戴浅度近视镜,只听到有东西扑来看不清是狗,听庞青伟惊叫,也慌慌张张甩头便跑,晚矣,一只裤腿被狗咬住不放。直到扑到人前这群狼狗才“嗷”地叫一声,一只开了口,群狗齐吠,一时汪汪吼成一片,将三人团团围住。也就在这时,屋前传来一阵尖锐的“嗾嗾”声,那十条大狼狗如同中了魔法突然停止咬叫,昂着头叮着三人,高高坚起的耳朵不时翘动一下。“嗾嗾!”接着屋前又传来嗾狗声,十条狗闻声,一声不响回头跑了。

狗离去后,杜恺这才发现大门口有一年轻女子,狗是她唤走的。他马上认出那是李夫人的女佣姗姗姑娘。姗姗叫走狗之后,回头大声向屋里通报,“夫人,客人来了!”

一会李瑞诚和姚一君双双出现在大门口,彬彬有礼地打招呼,“欢迎欢迎!”姚一君还赶时髦地鼓了两下掌,“失迎失迎!”夫妇过来见面之后,将他们带至前一栋的大客厅里。

请坐,不客气。到了我这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样。”

三人入坐之后,庞青伟好奇地四面打量一番,这客厅与孙业诚家相反,孙家是一派中式陈设,这里却是全部西化。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大型有烛台的枝形吊灯,墙上挂着说不出名的各色油画。正面墙上挂着图案古怪的壁毯。整个客厅铺着深红色织白花的地毯。精致的刻花茶几,笨重的铺着驼绒的沙发几乎站了客厅一半位置。

夫妇的穿戴也和孙家相反,全盘西化。李瑞诚长形脸上架一付秀朗架金丝眼镜,西式头既不像华盛顿式也不像拿破伦式,长长地梳在脑后,打着《钻石牌》发蜡,灯光下黑的放亮。穿一套毕挺的玄色绅士型呢西服,锃亮的毛皮鞋,那神态颇有洋学者风度。

姚一君方圆的面庞上略施粉黛,一双咄咄逼人的眸子老是半睁半闭的,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这笑总给人一种特别感,当你正面看时,那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尖刀直指你心窝。高鼻梁下小嘴唇里藏着一排珍珠似的玉齿,是那么洁白整齐,齐得像一把刀。中等偏高的个子,着裘皮西服,半高跟毛皮鞋。一头秀发下半部份烫成圈圈卷发。指上戴一颗“狮负”戒指,大得令人砸舌的“猫眼石”闪闪放亮,这亮光更显示出她的富有和气派,一看便知是一非凡女子。

这时王华带一五十开外的男子进来,客客气气地向杜恺等人打招呼问好。

李瑞诚夫妇则起身向他们介绍那位陌生男子,“这位是上海来的叶先生,祖籍湖北,是庞主任的老乡罗。叶先生在下江开商行经营粮油食品。过两天就要回上海了,今日特地请叶经理来陪各位喝一杯。”回头问王华,“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就绪。”

“嗯,好,马上就来。”

李瑞诚忙着向大家介绍叶经理,引起了遇事爱问几个为什么的杜恺的注意。用预光打量那位汉子时,心里微微一惊,这人有点面熟呀?他那大盖帽沿直压到高耸的眉弓骨上,浓眉下嵌一双深眼窝,里面忽闪着睿智的光芒,三闪两闪终如心中有数:此人是化了装的。是不是那位“好汉”得细细思量。这时姗姗过来与姚一君咬耳朵。

“瑞诚,王华那边都妥了,你看――”

李瑞诚点下头,起身招呼大家,“各位请里面坐。”

李瑞诚示意夫人姚一君,姚一君心神领会,抬眼投过一个秋波起身带路。她颇有风度地摆动柳条腰将大家带到后面一栋一间书房里。这房里八张单人沙发呈新月形放着,临窗的书案上置着文房四宝:安徽泾县宣纸,北京李福寿毛笔,苏州姜思序颜料,广东肇庆柯山端砚。遗憾的是那书案上没有丝毫墨痕。

大家入坐之后,姚一君出面将她的奶妈添孙子,她夫妇出面办满月酒的事介绍之后,李瑞诚不失时机地接着言道,“今曰承蒙各位抬举,瑞诚感激不尽。王华,你看――”

站在一边的王华连连点头躬身,“请大家里面坐。”

出书房过一小时天井来到餐厅时,国漆圆桌上酒具冷盘已备齐。姚一君上前一一招呼大家入席,“家常便饭不成敬意,随便坐,来来来,庞主任和梅法霞是头一回来,这边坐。”

大家正入坐,姗姗匆匆来报,“夫人,中央日报的唐记者来了。”

“哟,真是贵客,有请。”姚一君闻言那眯缝着的大眼突然一睁咧嘴笑了,玉齿叩击一句话出门迎客。

一会,中央日报记者唐达随姚一君来到餐厅。

“总经理,我是中午才知道夫人设宴为奶妈孙子办满月酒的,特来贺喜。”矮胖的唐达圆圆的脸上架一付圆圆的低度近视镜,整个人显得圆圆的。因是记者,嘴皮可不绕人,针眼大小的事可以说出一大套,可谓是无孔不入,会说会钻。

‘唉,小事一桩,承蒙唐兄光临深感荣兴。”李瑞诚并未邀请他来吃饭,也未向外人透露,消息具然让中央日报知道了,心中不免犯疑,心想也好,既来了让他知道也无妨,说不定日后还能起添薪助焰的作用,便恭恭敬敬地将他拉在身边入席。

唐达来自然有它的目的,有何图谋此来后话。

大家入座之后,两名着白衣、戴圆形高帽子的侍者麻利地送上拼盘,共五个,中间是一个荷叶边的高盘子,围圈四个是大红花描金瓷盘,五个盘各有一主色,分别是黄红蓝绿白,像征着“五子登科”。

姚一君以主妇身份一一给大家斟上老天成汉汾酒,李瑞诚以主人的身份端起牛眼酒盅,夫唱妇随地言道,“瑞诚谨备薄酌为内助奶妈孙儿办满月酒,承蒙各位光临深表荣幸。来,请,请!”

“请!”

各自干光之后,姚一君侧头朝王华笑笑,“唉,看你的了。”

王华心神领会,雪白的餐巾沾沾嘴角,嘿嘿笑着告诉大家,“诸位,我向大家透露点机密,夫人原没打算办酒的,她说到乡下去看看奶妈,顺便看看她孙子,老人嘛无非是享点清福,让我帮她多买点补品带上。我说这几天倒春寒去乡下不方便,不如在家办桌酒,这样今天就把大家请来了。来,为夫人奶妈孙子干一杯。嗯――”

“嗯什么,叫长命富贵酒。”姚一君见王华词屈嗤一声笑了。“来,干!”

酒席上你一杯我一盏半个时辰过去了,大家虽是推推让让却已有对成醉,姚一君见时机成熟,偷偷向王华使个眼色,他酒量大,斤把不在话下,见夫人示意便起身斟敬酒,大家一一辞谢。这时一边侍候的姗姗插话,“我听说先生们都是海量,多来几盅嘛。”

“哎,对了,你也来一杯吧。”庞青伟彤红的眼睛色迷迷地瞅着姗姗。

“要不咧就这样,王掌柜喝两盅,你们喝一盅像么样?”姗姗没有理会庞青伟,一心帮王华。

“请,姗姗这办法妙!”李瑞诚适时的助阵。

“不行,不行,我哪里喝得过诸位哟,多喝一口就分不清东西南北。”王华连连摆手推辞。

“我看就这样定了。”姚一君撇撇嘴附和着,“酒嘛,总是一醉方休好。”

盛情难却不好再辞,只好“就范”。各自一连饮了三杯后,夹菜筷子乱戳,说话舌头常被嘴皮粘着,真醉了,然而神志却清醒,可谓酒醉心明。

正在这节骨眼上李瑞诚以酒装糊涂说开了,“喝酒这事呀,不――不容易。不但要量,还要有力――力气。”

哈哈有意思,小小的酒杯谁举不起?”唐达人虽被酒麻木,思维仍敏捷,可能是职业之故吧,马上注意到了李瑞诚话外有意。反问道,“何谓力气?”

“力者、眼力、胆力、笔力、功力;气者、气宇、气魄、气势、气韵。”

“啊,原来如此!”庞青伟四六充爷头,不懂装懂,正好迎合了姚一君用意,便不失时宜地接了上去,“瑞诚只怕是有点醉了。要说这种人到还真有。”

“嗯?”唐达镜片后双目鼓得像金鱼,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姚一君身上,听她言奇文。

姚一君不急不慢抿一口酒,眯缝着眼轻飘飘地言道,“孙业诚就是这样,在酒字上,他量和力气都是第一流的。要说他的力气,在坐的都不如他。他的岳父在洪湖是首富,既是土豪劣绅,又是地主资本家。天门棉田年年丰收他还小气得像叫化子。农会没收了他一些逆产,他闹到汉口求女婿跟他伸冤。前些日子他有意扣下一批棉花,不给双星纱厂,以此逼政府要挟农会归还他的逆产。到处对人说他若断绝棉花,双星纱厂就得关门,工人就得喝西北风,你听说孙经理力气大不大?”

杜恺正用心听姚一君讲孙业诚家新闻,她不讲了,正琢磨用什么办法再探听一下呢,唐达代他说了,“之后呢?”

姚一君装着没听到一心吃菜,当唐达挖树盘根再一次向他时,她端起酒盅一口干光,大眼猛一睁,“你说什么,再来一瓶?行呀,十瓶都行,姗姗去拿酒!”

“唉,等等。”唐达不知是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呢,还是有意挖她的神,竟狗咬骨头不松口。“我是问王佑松把那批棉花转到哪里去了,有多少。”

“棉花?我没说呀!”手里的筷子直点庞青伟,“庞主任,你说他是真醉还是假――假醉?”

庞青伟此刻已酒足饭饱,含糊其词地说,“没――没听清。”

姚一君见庞青伟言语袒向她,心中甚是高兴,仰天一个哈哈把梅生吓一跳。“梅法官,你们军法处判案子有什么新闻呀?说点让大家开开心。”

梅生关心的是孙业诚家的事,如今她不讲了,虽然是借酒推脱,将事点明而又话留三分,不免有点扫兴,听姚一君言心中已有数,办军法类案子有什么好讲的,不好――“哎,要听新闻,你唐记者可是这一个罗。”梅生醉眼朦胧竖起大拇指朝唐达翘翘。

“对,唐兄来点新闻。”

“可以,说两条助助酒兴。头版头条,党中央筹备的二届三中全会进行顺利。谢晋从南昌来电,谭延阖、李烈钧等中央委员会来参加二届三中全会。会议定于三月十日召开。北伐军蒋总司令不会来汉口出席会议。”

“那么,张静江他们呢?”

“暂时无可奉告。”

“我看那几个人来不来无关大局。”

“那是他们的事。”唐达谈锋甚健,抬抬手示意他的话还没完。“再来一条花边新闻。公安局长张笃伦先生的夫人,今日上午住进博爱医院了。”

这件小事情姚一君很感兴趣,睁眼侧头问丈夫,“她怀有身孕,只怕要解怀了哟。”

唐达连鼻子带嘴抹一把,“离产期还差两个月。”

一句话引起大家哈哈大笑,“你呀,真是事无巨细无事不晓。”

……

酒席散后李瑞诚夫妇将大家送到前一栋大门外一一握别。

杜恺、庞青伟和梅生是步行来的,唐达是骑马赶来的,四个人一匹马沿着甬道,踏着路灯投下的斑斑点点光影往前走。唐达最活跃,不时说点风流韵事逗得大家嘿嘿笑。杜恺表面无异样,心里却在翻腾,今日这一餐饭收获不小,原来孙业诚和岳父以棉花来要挟政府,逼农会就范,堂堂的君子正人干这种小人事!不免回眸李公馆,淡淡的路灯下洋房像座闫王殿。心里自问:多少豪门秘史,艳文轶事,以至五花八门的阴谋,惊心动魄的撕斗都发生在这豪华的门栋里啊!

杜恺来到歆生路时,借故和庞青伟、梅生分手直奔十一军司令部见陈铭枢,将酒席上听来的转走棉花一事详细向陈铭枢报告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自言自语责备自己,“我疏忽了。要坚持派你去孙公馆摸摸底就好了。”言毕食指勾着下决心似地在桌边上敲一下,告诉杜恺,“清晨刘市长召集我们开会,就是因孙业诚要裁一百工人进行劳资谈判。当时我觉得事情有点怪,提出让你先一步去孙家探探口气,刘市长认为没有必要。如果姚一君不是说酒话,那孙业诚裁工人就是别有用心了。”陈铭枢此刻苦考虑的是马上核实,再向上面汇报。“你回卫戍司令部之后,派人告诉公安局长张笃伦,明日上午八点我要会会他。嗯,就这样定了。”

当夜十点,杜恺亲自来到后花楼市公安局见张笃伦,将明早陈铭枢要约见他一事通知他。杜恺刚刚离开公安局,王华乘一辆轿式马车和姗姗一起来公安局见张笃伦。他是代表李瑞诚夫妇对张太太住院表示关心的,并送一根小号金条以示慰问。

张笃伦送走王华和姗姗,掂一掂那金灿灿沉甸甸的金条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还是李瑞诚够朋友,出手这么大方。一想到在博爱医院的妻子,心里像吞了一块冰,沉甸甸直往下坠,她下午流产了,并且是个儿子。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暗自伤叹:汉口的妓院一二等的,联保里、三分里、四成里都有,都可以去快活,妻子身孕只差两个月就到产期,他忽然心协来潮,赶在这当口和她亲热一回,把个胖儿子活活地害死了。怪谁?叫化子夸祖业――自己没出息。正跺脚长叹陈铭枢来电话,约他明日上午八时在卫戍司令部面谈。

第二天上午八时,张笃伦带秘书来到卫戍司令部见陈铭枢。陈铭枢有个习惯,每当与人谈急事或重要问题时,老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心急言语慢,镜片后面那双豆荚眼闪闪有神。他简要的将昨日下午杜恺在李瑞诚家酒席上听来的新情况向他介绍之后,张笃伦不假思索地言道,“这到是个新线索。”一根手指攫着太阳穴想想,“嗯”一声果断地谈了他的看法,“我马上派得力侦探去查访。”

“这样当然好。只是――”

陈铭枢自有他的谋算,正要和他商量,话被张笃伦打断了。姚一君和梅冬这两位阔太太,一位美名浑身是刺的‘黑牡丹’;一位号称美丽的‘花孔雀’。牡丹花刺手,孔雀有毒,在三镇是鼎鼎有名的。办事一惯稳、毒、狠。她在酒席上公开讲,绝不是戏言,而是真做戏,并且戏中有戏。

“先查访一下是可以的,只是范围不能过大。”陈铭枢认为这事不管真假,搞不好就成了三十六计中的第十三计“打草惊蛇”。“我多想派人到洪湖王佑松家核实下情况。”

“你是指转走棉花要挟政府的事?”

“对。”陈铭枢前后细细思量后得出结论,孙家的谈判,李家的酒席患起来是一件事,各怀不可告人的目的,矛头却是对着政府来的。

“你的主张很好。”张笃伦一来到卫戍司令部就有点于心不安,想早点离开,所以他马上表示,“我马上派人去洪湖。”

“等等。”张笃伦要走被陈铭枢留住,“这件事由你们公安局出面不妥,其因有二,孙、李、王三家没有犯法,再一点你们公安局留用的旧人员多,一但走露风声――”陈铭枢抿嘴微笑,“别忘了‘二诚’在三镇的影响。依我之见由卫戍司令部私下派人去妥当。人我也想好了,一个是码头工会劳资仲裁委员张一明。另一个是泰安纱厂女工、纠察队员、妇协委员肖小妹。让他们两人先去鹦鹉洲找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刁巧玉,一男一女一同去洪湖。”

陈铭枢的安排,是考虑眼下农村都成立了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运动搞的热火朝天,各路好汉云集自卫军内,而两位姑娘呢,肖小妹“蛇拳”过人,人称“青白蟒”。刁巧玉祖传“禅罡功”令人生畏。特别是水上功夫不亚于当年梁山好汉浪里白跳,两位同行可以防个万一。张一明办事谨慎果断,派他们去是恰当的。陈铭枢正要解释,张笃伦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表示赞同。“可以,这样万无一失。”说完抓起帽子要走,陈铭枢顺口问道,“听说夫人住院了,回局里?”

张笃伦愣了下,点点头,“唉。”

也就这一瞬间,陈铭枢从他的眼里发现了异样,心里在嘀咕,孟子曰“胸中不正则眸子毛焉”。这又是为何?送走张笃伦即交待勤务兵,“去,请杜处长。”

杜恺来后,陈铭枢将派人去洪湖查访的事告诉他,让他马上办理,“马上把张一明和肖小妹找来,交待情况之后,要张一明去后花楼问问张局长。事情虽由我们办,他毕竟是公安局长,处处要注意影响和团结。”

“好的。”杜恺不爱憎分明多言语,回头大步流星去离去。

杜恺走后陈铭枢唤来齐秘书和丁副官,交待一番之后,让他们暂时留在卫戍司令部内,这才回军部。

当日下午,张一明尊命来到后花楼市公安局见张笃伦。

张笃伦没有多言,只交待他一件事,下乡之前去卫戍司令部军法处,问问军法官梅生,到洪湖在法律上要注意些什么,免得落个事未成把柄在。

“好,我马上去。”

张一明心情高兴步子欢,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铭新街卫戍司令部见军法官梅生。事有凑巧,当他来到卫戍司令部时,杜恺正骑马外出,在大门口与张一明相遇。杜恺停住和他打招呼,“还有事吗?”

张一明小声告诉他,“张局长要我找梅法官问问,去乡下在法律上要注意哪些事。”

杜恺听罢愣了下,微皱的眉宇又马上舒展开来,“行呀,你去吧。”磕腿,“得笃”离去。

张一明去见梅生,他做梦也未曾想到,此事是张笃伦使的一计。张笃伦夫人小产,李瑞诚夫妇从唐达口中得知此事,当夜便差王华携姗姗去后花楼安慰张笃伦,并慷慨赠小号金条一根。如今卫戍司令部要派人去洪湖找王佑松核对事实,他不知则罢,得知却不管未免不近人情,拿了人家的手软,便象中了梅生。梅生虽是军法处法官,因武汉与南昌有迁都之争,早已人在曹营心在汉。况且梅生与孙业诚私交深,让张一明去询问法律上的事,梅生自然会一一询问之后才作答,这一来张一明就会不知不觉中向梅生透露去洪湖找王佑松一事,不用说,梅村自然会向“二诚”言及此事,这样他张笃伦就没有愧对他们,事情成了,落个神不知鬼不晓。

事情正如张笃伦预计的,梅生听完,询问了张一明一行去洪湖的目的后,详细地向他讲解了乡下现行政策和应注意事项。当日就将张一明、肖小妹和刁巧玉要去洪湖找王佑松一事告诉孙业诚了。

孙业诚送走梅生,一付无可奈何花落去地朝夫人梅冬长叹,“唉,你那令堂大人只怕要吃哑巴亏了!”

孙业诚正叹惜挖空心思想办法,没想到梅冬却几声冷笑,那稳坐钓鱼台的神态,丝毫没有替家父担忧的迹象。只听她问道,“业诚,你打算如何酬谢梅汉官?”

孙业诚憔急之中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这不简单。我担心的是泰山那里怎么下台。”

“你错了。”梅冬在大事前显得非常冷静,淡淡地一一道来,“家父有救了,他得救全在梅法官身上。”言一句之后在红木椅子上坐下来,架起二郎腿一心和丈夫商量对策。扳着手指头问他,“你想想,从汉口到洪湖只有从水路走,<民权>公司的两条小客轮,年后有一条在检修,只有一条船来回跑。今日是初八,要到十一才有班船,这就是说即使他们马上走,也要三天后才能到洪湖。我们有时间想办法。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梅法官如若不来告诉我们,那会是么样的后果呢?所以我们先要考虑下如何酬谢对方救命之恩,再设法救家父。”

经梅冬点破,孙业诚脸上的愁容消失了一半。“这事嘛,咬咬牙送点黄货。”抬头瞅着梅冬:你看如何?

“可以。黄金再贵总比不上人命值钱,不仿多送点。”梅冬最关心的是家父,所以先问丈夫如何酬谢。当丈夫表示之后,她倏地态度变了,杏眼圆瞪,牙根咬的格吱响,“哼,搞到老娘头上来了,好大的狗胆!手里军队是没有,财产不比人有少。有钱能叫鬼推磨,把半个家当不要也要救老人家一命。业诚,今日不算还有三天时间,你看么样办好。”

言到救人,孙业诚送走梅生就在想办法,凭他在工商界多年磨炼的经验,早已想出个办法,之所以没马上告诉她,是有意让她急一急先提出来,他再动脑子。这样做是基于这种情况,万一营救失败梅冬不会埋怨他。如今她已先提出,便毫无顾忌地告诉她,“这事好办,我们双星纱厂不是有条小火轮跑沙市刚回,告诉白永明派火轮跑一趟洪湖,叫泰山离家避一阵子,等火熄了烟消了再回家。”

“唉,这到是个办法。那马上叫白永明去办呀?”梅冬小嘴一歪,正儿八经地送他一个秋波,“还是总经理好,办法多。”

“我有么用,对方不答应我只有心跳。”

“我又哪点对不住你呢?”梅冬听出丈夫话中有话。

“你好吗?昨夜晚要你换个姿式都不干,忘记了?”

梅冬心里通通几下,玉齿咬咬下唇红着脸没吭声。

“好,说正经的吧。”孙业诚将他的安排一一道出,“先把白永明叫来谈谈,让他先在公司放个风,总经理要他派火轮跑一趟上水,到洪湖运点东西。再派人跑两家货栈,问问有没有顺路可运的货物,这样就能障人耳目。办完这些之后,让白永明亲自跟船跑一趟,今夜丑时前出发,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好是好呀,只是――”梅冬想想仍不放心。“早点开船不好吗?”

“我算了下。”孙业诚满有把握地告诉她“每年的桃花汛是三月下旬到四月,现在离涨水季节还早,长江是枯水季节,水域平缓,小火轮不拖带货物,一路空跑明日下午就到了,这有什么耽心的?”

“我总担心出万一。比方,船到半路坏了呢?”

“嗨咿,你怎么尽讲不吉利的话?不想想你那令尊大人离家往哪里走?”

孙业诚这么一点破,梅冬这才注意到忘了件大事,心恢意冷地自言自语道,“乡下又是农民协会又是农民自卫军,近房亲戚又没有,远房的吧又不放心,唉!”少顷猛抬头,“业诚,就让他坐火轮来汉口躲几天行不行?”

“躲一百天都行。孙公馆是保不住的,卫戍司令部号子里可以。”

“哎呀,死到临头还开玩笑,快拿个主意呀。”

“急么事,主意总经理早定了。多破费几个租一条船,带个丫头侍候,带个老扁货烧火弄饭,带个长工跑腿打杂,躲它十天半个月,风停了波不就平了吗?”

丈夫的主意使她眼前一亮,心里“哼”一声起身唤佣人,“小小你来一下。”

一会小小进来,梅冬笑笑招招手要她靠近点,从抽屉里取出两块袁大头塞到她手里,甜甜地言道,“都十八了,得攒几个钱,日后到了婆家腰杆子才硬得起来。”

小小莫名其妙的收了两块光洋,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连连躬身道谢。

“唉咿,在这里你又不是外人,谢么事呀。帮我办件事好吗?”

“唉。”

“去把白永明叫来。快去快回。回来对那个也不要讲,去吧。”

当日夜里十点,白永明按孙业诚夫妇交办的一切就绪之后,坐火轮出家了。一切顺利,白永明来到洪湖告知已近古稀的王佑松。第二天王佑松离家去向不明。

第二天上午,张一明和肖小妹带着武汉卫戍司令部的公函,徒步来到汉阳市郊鹦鹉洲找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刁巧玉。

刁巧玉的家在鹦洲南边的一个小山丘山。长江连年涨水,鹦鹉洲一带常常被淹没,不宜建房住家,所以肖家小屋便选地在离长江较远的山丘上。

肖家祖祖辈辈打鱼为生。住在鹦鹉洲近百年了。鹦鹉洲从明朝起就是湖南人的木材和竹子码头。湖南有湘、资、源、澧四条江,全都通洞庭湖。洞庭湖频临长江,由湖南到武汉水路一个月就到了。四条江沿途的几个县份出产木材、毛竹、桐油、土货和药材,当地农民便结伙用船将这些土产运到武汉市这个全国内河最大的港口出售,船只停泊地便选在鹦鹉洲。生意做开连年走俏,当地人眼红便时时产生磨擦。久而久之内部也发生矛盾,各县分别形成帮派,夺码头抢生意,内讧时有发生。这一来就免不了经常打斗,为了各自的小利益,各帮派头人纷纷四出请江湖上武林高手或保镖、或教武术。由于常常撕打,危及到肖家安危,也不知从哪一代起,肖家从和尚处学了一套非同寻常的功夫“禅罡功”。罡,道家称高空中的强风为罡。禅,此处既不是指寺庙和尚,也不是指道家佛家,而是指一种戒劳戒淫长年练就的一种气随形体动的气功,这功夫刚柔结合,气随行走动,发功快,出手打人,手到之处气亦到,以虚藏实,关键部位可以一招置人于死地。动作幅度小,有如打太极拳美极了。这一套“禅罡功”,肖家代代相传。到刁巧玉父辈只生巧玉一女,便将这祖传功夫传给刁巧玉了。

肖家贫穷,刁巧玉十二岁上便随父在长江上打渔,用缸灶为父亲烧火做饭。天长日久学会了划船撒网。十七岁时便能下江潜游,在码头上给人家打捞物品赚几个小钱贴补家用。如今已是二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武功过人,水上功夫更是使人望尘莫及。三年前母亲死于痨病,去年父亲又中风卧床不起,她便成了家中里里外外一把手。

去年夏天北伐军解放三镇之后,为了更好地开展工农运动,市郊农村新成立了农会,适应形势需要,年底又成立了农民自卫军。刁巧玉因武功和水上功夫过人,大家推选她当了自卫军大队长。从此她便领着农民,渔民打土豪斗渔霸,搞农运,收逆产,一马当先,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张一明和肖小妹来到鹦鹉洲,边问边打听找到肖家时,碰巧她外出,瘫痪在床的父亲告诉他们,“刁巧玉到丁家去了。有么事跟我谈谈,回来再告诉她。”

张一明告诉他,“大伯,我们是代表工会来和她商量事的,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白的事。你老看她么时便能回?”

“这就难说了。”老人慢慢叙来,原来这个丁家也在鹦鹉洲,丁老头也是个打渔人。他有个独种儿子丁枚兴,十六七岁到洪湖、天门一带当长工,今年都三十孑仍然一身。去年重新成立农会时,他被推选为农协负责人。领导农民打土豪分田地,收回逆产。因他常年在天门一带当长工,为打土豪劣绅的事当地农民协会常来人找他了解情况,这边又要领导搞农**动,有时还要去市里开会,是个大忙人。

刁巧玉因当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和丁枚兴相识了,受城里人“革命加恋爱”的影响,两人大胆地相爱了,成了一对恋人。今日刁巧玉去丁家,是因丁枚兴报考试武昌农**动讲习所的事。老人絮絮叨叨讲完之后,给他们拿主意说。“你们要有急事咧,去找找她也可得。不远,出了门往右走,走半里路有个岔路口,边上有个土地庙,朝土地庙那条路走,前面有个湾子,进湾子问丁枚兴都晓得的。”

“大伯,劳为您家了,我们去找找看。”

“不用谢,你们都是好人。回到城里代我向宋庆龄、邓演达好。”

“好,我们一定转达。”

张一明和肖小妹正要走,老人招招手要他们停下,“哎,你看我的记性几不好,还忘了位大好人。国民政府里有个毛润芝,前不久还来这一带访贫问苦,是个难得的好人呀!见到他就说我问他好。”

肖小妹听了心里喜滋滋地,嘻嘻笑着告诉他。“这个毛润芝呀又叫**,他家里也是农民。现在他和邓主任正办农民讲习所。他呀,最了解农民,我们二人也喜欢他。”

“哦,原来是这样呀。”老人闻言双目增辉,“怪不得他一进门就和我们亲热得像一家人喽。对人和气?得一点架子,长得块头也大,是个将才呀!吉人天相,财神菩萨会保佑他的。”

张一明和肖小妹从肖家出来,按老人指的路双双来到湾子里。这是个混姓人家的大湾子,不下百十户。湾里土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农民协会的行动纲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实行乡村自治!”

几名城里来的大学生,在湾子口一堵墙上画打倒军阀,反对独裁的宣传画,张一明上前打听丁枚兴家。

“丁枚兴?跟我来。”两个大学生将他们带到丁家时,丁枚兴、刁巧玉和丁父都在。

张一明在市里开会时见过刁巧玉,肖小妹却是头一回见她。当张一明递上总工会的信涵后,刁巧玉二话没说点头答应,同意陪她们去洪湖。她说,“城里工人的事,也就是我们农民的事,工农一家人嘛。?得话说,马上就走。”

当张一明进一步言明,为什么要邀她一同去时,一旁的丁枚兴摆摆手,“哎哟,一家人嘛帮点忙应该的。洪湖那个地方我当了七年长工,君子正人,兔子王八,武林高手都有。靠湖临江嘛,哪有不乱的。巧玉去正好,三五个不在话下。”

刁巧玉见末来的丈夫夸她,心里冒水泡似地突突几下脸红了,下意识地咬咬嘴唇白他一眼,深情的目光在埋怨:就你嘴长!

丁枚兴瞅瞅她只觉脸火辣辣地,忙掩盖窘态,“我这是明人快语噢。唉,请坐呀。”边拖凳子边招呼。

丁父见四个年轻人谈话,便自个儿一心烧开水沏茶,刁巧玉见了,过去接过陶瓷茶壶,“大伯我来。”

刁巧玉边烧开水边和张一明谈话,肖小妹才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起刁巧玉来。敦实的个子,却不乏女子线条美。穿一双有鞋带的平头布鞋,粉红色洋纱袜子。一条瓦灰色大裤脚袖裤。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件罩衣,天门印花布做的,蓝底子大面积白色花纹图案,既富有强烈的乡土气息,又清爽美观,使她增色不少。看着看着她记起来了,她厂里的师傅就是天门人,每每谈到家乡的事,总免不了夸一番那远近闻名的天门印花布。这种布用当地土产靛青作原料,手工印制,经洗耐磨,永不腿色。装饰性强,色调明快,形成民族化,蓝底白花。图案有“松鹤霞龄”“鹿鹤同春”富意万福万寿。吉祥的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夫妇恩爱的有“白头偕老”“金鱼闹莲”“蝶双飞”等等。她穿的这件是“百鸟朝凤”,宛如一束绿叶衬托一朵刚刚绽开的月季花,使那本来就美的脸蛋更加红润迷人。瞅着她在想,就这么个标致的姑娘,要带领几百农民自卫军,光凭农友们能服她这一点就了不得,难怪上级一定要她陪同一起去喽。心里有一种言不出的踏实快感,想到此撇嘴一句问道,“刁巧玉,你今年几大了?”

“下个月满二十五,进二十六了。”

“哟,那我比你大一岁嘞。”

“嘻嘻!”刁巧玉落落大方地笑了。“那你是姐姐,我就叫你小妹妹好吗?”

“要得罗,我就叫你巧玉。”

“可得。”

壶里的水已烧开,丁枚兴帮着拿茶碗,刁巧玉放茶叶,默契得俨然一对小夫妻。送上茶刁巧玉突然格格笑,“那――老张咧,我们么样叫?”

“么事老张,今年进二十八是小张。”肖小妹和张一明、郑世贤因搞工会工作,又当纠察队员常在一起活动,已是老朋友了,讲起话来心里怎么想口里怎么讲,毫无禁忌。“小张是码头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委员,要叫官衔张委员,晓得啵。”

“我说小肖呀,你这张嘴比曹祥泰老子号的菜刀还快呀!我们是头一回来,总得――唉,讲点那个嘛。”

“这有么事,闹革命见面就熟嘛。”一直插不上嘴的丁枚兴大手一挥,很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交往。

“对嘛,工农本是一家人。”刁巧玉笑着点头。

肖小妹听了大眼一滴溜冒出一句心里话,“你们这一对一答,像是夫唱妇随呐?”

“你――”刁巧玉霎时脸红到耳根,想还击又羞于开口,只好一手捂嘴将头侧向一边。这一来反而引得大家吃吃笑,连丁父都忍不住有分寸地笑了。

笑了一会张一明突然记起来,在肖家时肖父言到丁枚兴报考武昌农**动讲习所一事,问他,“丁枚兴,你不是要报考武昌农讲所吗?“

“唉。”提到报考中央办的农讲所,丁枚兴眉开眼笑,“昨天都考过了。”

“哟,好快呀!”

“不快不行呀,搞国民革命慢了就跟不上趟。”

……

三天后张一明领着肖小妹和刁巧玉来到洪湖。王佑松的家在洪湖城郊,靠近洪湖的一个山丘前,依山傍水。王佑松虽是个大地主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阔老”“三阎王”。为了不惊动王佑松,他们没有找县城工农会,而是按上级交待的只身闯入王府,来它个措手不及。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言明真实身份,亮出市总工会的证明。

王家的前面有个湖叉口,叉口前约莫半里地才是洪湖。叉口上一条用条石铺面的大道,沿着叉口往前平伸,渐渐地路面在三十度左右往上伸,直至高出平路约五丈左右,平着往前延伸百十米,又渐渐往下低斜一段距离之后才恢复平面,整条大路成一座拱形,大有出人头地,高高在上之势。王府就在这拱顶的右侧。一条不宽的土路上镶嵌着灰砖,路边栽有半人高的万年青,树枝修剪的一崭平。路的尽头是一座牌坊,飞檐斗拱很是气派。牌坊的横条上刻着四个楷书大字:正气常在。靠屋里一面也是四个大字:福如东海。进牌坊便是灰砖围墙,将整个大宅围个严严实实。

张一明他们几经打听来到王府时已是下午天黑前。在围墙的大门口被看门人拦住。这人年纪不大却蛮通人情,听张一明言明来意,想了一会竟同意他们入内,并给他们指点从西进大门走,管家在两边屋里。又冲着门里“嗾嗾”几声,将一群看家狗全部唤到身边,这群狗不下二十只。肖小妹见了情不自竟地伸伸舌头,“乖乖,都咬起来,三个人只能对付它!”

张一明谢过守门人,径直朝西大门走去。这幢地主大宅院实属罕见,白壁灰瓦呈“公”字形布局,高大的正面大门上,雕花屋檐下一个堆塑的大“福”字,面饰真金粉,金光照人。高大的国漆大门紧闭。左右各有两个稍小点的大门楼,分为西进、东进式样和正面大门相仿,只是门小点。左边门上方一个“悌”字;右边门上方一个“孝”字,也是面饰真金粉,金光照人。

当张一明他们快步来到左边大门时,大门半掩着。一切顺利进大门过天井,穿回廊抬头见一敝开的花格窗里有人在自斟自酌。张一明向肖小妹和刁巧玉递个眼色,三人悄然无声来到房门外,刁巧玉朝张一明努努嘴,示意她在外守卫,要他和肖小妹进房。

房里喝酒的是王佑松的管官。当张一明和肖小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猛一下愣住了。定定神瞅门口时,门外有一俊俏女子守着,理智能告诉他想溜是插翅难飞了。便自我镇定,拉起架子躬着身子问道,“什么人?不打招呼就进来了,成何体统!”

张一明从衣袋里掏出工人纠察队的袖章轻轻地放在桌上,一言不发。

管家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正端起小酒盅,一眼瞥见袖章,那举酒盅的手微微抖动,放下酒盅,拿起袖章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看一遍,小声问道,“武汉红都来的客人?”连忙起身让坐,被肖小妹打断。“谢谢。请问你是王家什么人?”去年北伐军攻破城池之前,王佑松为纱厂的事和女婿孙业诚到泰安纱厂去过一次,肖小妹见过他,所以问他是谁。

“你们是什么人咧?”管家脸上挂着一丝奸笑反问她。“光凭袖章――嘿嘿,请坐。”

张一明盯着他在想这人不凡,一定是管家一类的人物,便将事先想好的对他讲了。

“哦,原来是孙姑爷家的客人。请,里面坐。”说着出门带路,朝门口的刁巧玉哈哈腰,“小姐好。”边走边唠叨,“姑爷家的客人来了,早晓得要来码头接你们的。”

张一明边走边想,这事得快办,要马上见到王佑松,迫不及待地问道,“总经理要我们来是商量那批货的事。明日下午还得赶班船回汉口,王老爷还好吗?”

“贵体还好。只是事不奏巧,前天他外出了。”管家停下和张一明商量。

“那――和你商量行不行?”张一明想探明他的身份。

“不行,这大的事要老爷作主。这样吧,来了就先住下。”

他们正谈着,忽然走廊边过来一年轻人,冲着老人咳嗽一声。老人闻声看时,微微一惊,顾不上和张一明他们打招呼,径直朝年轻人走去。

张一明他们觉得奇怪,马上嘱咐肖小妹和刁巧玉。“跟上,拦住那个年轻人。”

管家将年轻人带至走廊后面一间耳房里,嘀嘀咕咕谈开了。这时张一明他们也赶到,在窗外断断续续听到那青年是来拿信的。管家二话没说和他来到东进一间大卧室里,从大花架床上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本能地摸摸衣袋,大概是找眼镜吧,没找到,只好将信持的老远凭借窗口的亮光瞄了瞄,嘴角往下拉,鼻子哼了声,“嗯”将信交给他,“放好,亲手交给老爷。要失落了就要你的命!”

青年藏好信向屋后走去,张一明他们分三路直逼年轻人,追至后屋将他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青年人见突然出现三个陌生人,心里突突乱跳,忙用手捂住口袋。

张一明告诉他,“王佑松的客人,从汉口来的。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

“信。不不,不是信。”青年话出。发现不对忙否认。

刁巧玉急了,上前一个回合将他制服,勒令他交出信,青年只好照办。

也就在这时管家赶来了,见状回头便跑,一口气跑到农会,告诉他们武汉派人来王家没收财产了,要他们去救一救。

农民协会的主席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听说武汉来人收逆产,这逆产本该当地农会所得,怎么能让武汉人拿走,一声吆喝带着十来个农民跟着管家来打武汉人。

刁巧玉从小青年身上搜出那封信之后,经张一明盘问,得知年轻人是王家的长工,名叫小四川。前天护王佑松外出时,在途中王佑松突然记起,有封重要的信丢在床上抽屉里了。便派他回来取。当张一明正盘问王佑松去向时,管家领着十几个农协会员赶来了,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打。

张一明见拿着梭标扁担的农民兄弟打人,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办好。

刁巧玉和肖小妹会武功,一个“禅罡功”超人,一个“蛇拳”出众,毫不相让乒乒干上了。别看农民有十多人,却没有一个会武功的,只几个回合便被刁巧玉和肖小妹打翻在地,并一一夺过扁担和梭标。

这时张一明说话了,“农民兄弟们,我们是从武汉来的工人纠察队,是来找王佑松对质的。他家有一批皮棉不给武汉纱厂,要转走卖给下江商人。他的女婿孙业诚还放风要裁减工人,让工人挨饿,以此来要挟政府,要你们退还没收的王家逆产。今日是个误会,请大家多多包涵。”

“哦,原来是这样,管家咧,抓来问问。”农民找管家时他早已溜了。这句话提醒了张一明,寻找小四川时也溜走了。

农民议论一番各自离去,张一明和刁巧玉商量一定要找到管家,三人分头寻找。可巧,吓破了胆的管家腿发软没走多远,在西进财神菩萨的神龛边找到了他。经盘住他只知王佑松带人乘船是避邪祸,到底在哪里不知道。

“行呀,就算不晓得吧,厨房总晓得吧?”

“当然,当然。”

“走。”

管家将张一明三人带至厨房,张一明用饭粒将那封已拆阅过的信重新粘好,让肖小妹藏在贴身衣袋里才离开王佑松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