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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猿罗曼司》《祭人头》北伐题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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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人头

北伐题材长篇

连载

着者怀老

章目

一、春寒料峭

二、直钩钩鱼

三、有备无患

四、二胆包天

五、窝里斗

六、血花红艳艳

七、戏外有戏

八、船上吐真情

九、上马威

十、民心所向

十一、掩耳盗铃

十二、两相呼应

十三、秣马历兵

十四、黑与白

十五、走为上

十六、盛况空间

十七、封口

十八、刀来智挡

十九、连环计

二十、反友为敌

合计北伐

二十一、暗布罗网

二十二、雌虎会母豹

二十三、匪巢搏斗

二十四、二次北伐

一、春寒料峭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武汉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副主任庞青伟在睡意朦胧中,忽听得窗外口令声一阵高过一阵,使他再也无法安睡,顺手从枕头下摸出精致的打簧表瞄瞄,“啊”地一声一个“鲤鱼板籽”跃起床,边穿衣服边唠叨,“哼,刘文岛、刘文岛,人家叫你文才武将,都当了市长了还不会享福,三月人称桃月,正是做美梦的季节,多睡一会几好?偏偏安排在早晨开会,嗨依!”

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拉开高大的玻璃窗时,一阵寒风迎面袭来,瞬间连心都凉透了。缩着脖子左右瞄瞄,只见友益街上朦朦胧胧晓岚中,出操的工人纠察队员,跑步的女工,一队一队向左右离去,一会又原路返回。纠察队员大部分都扛着各式各样参差不齐的步枪,迎着料峭的春风喊着口令,步调虽不一致却气壮山河,那吼声震得窗上玻璃嗡嗡响。正瞄着有人叩门,进来的是办事员小胖。小胖告诉他。“副主任,‘中央日报’记者唐达想象见见你。”

“不见。”庞青伟听说是名声显赫的唐记者要见他,总感到心中不快,有点耿耿于怀,何故,他也言不清楚。“对,你告诉他我要去市政府开会,?得空。“话出口发现言语不当,又笑着向他解释,”小胖同志谢谢你了,请你告诉他好吗?”

“不要客气,一切为了北伐应该做的。”

当庞青伟着好装来到市总工会后院的马厩,牵出他那匹灰色马时,中央日报记者唐达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拦住了。

“嗨!你――”庞青伟一眼瞥见他,无名火直往上冒,心里想说你们记者真是无孔不入,话到嘴边忍住了。

“庞副主任,为了北伐,为了将国民革命进行到底,我不得不打扰你,请恕谅。听说你要去市府参加紧急会议,时间又安排得这么早,自然是非同寻常,你能告诉我一点消息吗,哪怕是――”唐达拇指和食指捻捻,其意是哪怕一点点也行。

“你是中央日报记者,可以去市政府采访嘛。”

他虽拒绝回答,唐达并不恢心,仍缠住不放,“听说参加会议的人很少对吗?”

庞青伟冲着他做个神秘的小动作,告诉他说,“我是下半夜三点才晓得的。”言毕翻身上马。“四个字:无可奉告。”磕腿,反手一鞭,“驾!”

唐达望着笃笃远去的马,脸气得成了猪肝色,小声自语道,“最伟大、最不好对付的乃工农也。”

庞青伟骑着他温顺的灰马从友盖街往上走去市府。一路上出操的工人纠察队;身着灰军装,身背斜皮带、脚蹬高统马靴、手执马鞭的军人;匆匆赶路的工人;刷标语的大学生;小大人似的童子军;妇女协会的宣传队充塞街头,致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得、得”散步似地往前走,显得有点无聊,而脑子里却在一个劲地翻腾,这么早开什么会呢?不知不觉来到了铭新街。

这一带私宅不多,商店比比皆是。路旁高大的、各式各样的广告牌上大字赫然醒目:《老美孚牌蜡烛》《德国拜耳阿斯匹灵药饼》《美商贸勒洋行》《<百福>牙刷》《上海霍傺士洋行<好立克麦精牛乳粉>》《司各脱(SCOTTS)乳白鳘鱼肝油》。广告下面的墙上贴着各色标语:《提高党权,反对独裁》《继续北伐,消灭军阀》《工会、农会万岁》《支持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的一切革命行动》《热烈欢迎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在武汉召开》《热诚欢迎汪精卫同志回国复职》《打倒列强、打倒土豪劣绅》

武汉特别市政府,在汉口济生二马路附近的府东路上。楼房是没收买办资本家的逆产,房子不大,所占面积却不小。楼房前有个小小的花园,错落有致的树木之间点缀着假山和亭台楼榭。现在时置初春,落叶乔木开始苏醒吐露嫩芽,树上雀儿哇哇唰羽毛上窜下跳,树下小溪汩汩欢跳着,留下一路串串“黎花”。虽是咋暖还寒时节,前来晨游的市民却不少,整个花园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春意和青春焕发的活力。

庞青伟扬鞭策马来到府东市政府花园前下马,系好马侧头,本能地瞅瞅系马桩,连他这匹在内共有四匹。这系马桩是专供来市府办公务的人员系马的,这意味开会的另几位已到了。正要进门花园里有人叫他,侧头,是卫戍司令部处长杜恺。“哟,杜处长呀,怎么,来这里活动?”言下之意是,市政府前的公园里还能有敌情?

杜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来个迂回战术,“在四军当营长时,和敌人你一枪我一炮的对着干,那仗好打。调到这里之后,对手都在暗处,光靠部队那套难以制服,想学点气功,来这里找师傅的。至于这里的社情嘛――当然是保险的。不过你可别忘了此地原名是旧府花园,有空来卫戍司令部玩,再见。”

武汉特别市市长刘文岛,中等略胖的身材,湖北广济县人。年轻时期曾参与辛亥革命活动,后进保定军校第一期,和唐生智是同班同学。在校期间深受校长蒋百里的青睐,毕业后经蒋百里推荐,去法国勤工俭学攻政治经济。和蒋介石私交深,北伐前蒋介石派他到湖南游说唐生智。之后唐部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唐生智任军长,刘文岛当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

武汉国民政府临时联席会议批准成立武汉特别市时,刘文岛被委派为第一任市长。他能文能武自翊文武全才。为人随和口才雄辩,擅因人而言,因事而行,颇能迎合上司青睐,又不得罪部下。可能是留学法国时受上层社会人士的影响吧,特别讲究排场、衣着和举止。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的东头,室内和他的为人一样,宽大的房间布置得华丽清洁,既有西式沙发又有中式红木家具。宽大的办公桌足足有台球桌大。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西式笔盒里两支派克钢笔,一支蓝墨水;一支红墨水。

离他的办公室不远有一个四方形房间,室内中式家具、茶水俱全,是来见市长人员的休息室。

当庞青伟和杜恺闲聊几句之后来到三楼休息室时,室内还有三人,他们是北伐军第十一军军长兼武汉卫戍司令陈铭枢,北伐军总司令部武汉行营主任邓演达的的侍卫参谋邱中甫,市公安局局长张笃伦。庞青伟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之后,心里很不平静,与会者都是些要人,这个会是何内容呢,正忐忑不安的猜测,市政府办公厅女秘书来请大家开会。

“陈军长,刘市长请你们到他的办公室去。”

“谢谢。”陈铭枢脸上表情像木偶,言语也如同木偶似的呆板冰冷。

四人来到刘文岛办公室时,刘文岛呵呵笑着像个笑脸弥勒佛。“请坐,请坐。”候大家一一入坐之后,这才不急不慢地进而言道,“这个会很简单,可保密性很强。我这个新市政府内留用的旧人员多,为防个万一,只好把会安排在我的办公室里召开。”接着表情来个一百八十度,极其严肃地告诉大家,“这个保密的紧急会议,是中央联席会议研究之后,邓主任责成我召开的。”话到此停住,摆摆手要大家喝茶,“来,喝口热茶,早晨寒气重,”刘文岛突然招呼大家喝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与会者并非全是他的下级,特别是十一军军长陈铭枢,官阶虽与他齐平,却掌握着一个军和卫戍司令部,是个实力派人物,他不得不间接地打个招呼,他主持这个会是由上面决定的,并非非礼,更不是摆架子,希望大家不要为难他。

在一片“呵――嗦”喝茶声中,刘文岛的话继续往下伸延。“四天前,华商总会董事,双星沙厂、三星面粉厂、星记棉花行的总经理孙业诚向省市总工会提出,工厂面临原材料困难,难以维持。昨日下午孙业诚派双星纱厂副经理白永明向市政府递交一信,言明要裁减一百名工人。对这件事,市府直至中央联席会议都很重视,今日开会就是为这件事。”

刘文岛言毕,庞青伟第一个发表意见,“他要裁一百工人,理应事先和我们劳资仲裁委员会商量,凭么事减人?我不同意。”

“这是件怪事。”公安局长张笃伦放下茶杯,架起二郎腿慢慢道来,“华商总会的两大资本家孙业诚和李瑞诚本钱最大,工人也最多,他们两人一向拥护国民革命,北伐军进入三镇之后,‘二诚’为部队捐过款,说过一些有利于北伐的话,可谓是革命的资本家喽。如今不打招呼就要裁减工人,并且一减就是一百,只怕是另有所图。”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刘文岛表示一句之后目光转向陈铭枢,作为市长,会议的主持人,还有很多话要讲,未讲之前想听听陈铭枢的看法,哪怕是一句也好。之所以这么做,是基于陈铭枢乃一实力人物,得罪了他那是没有好处的。

陈铭枢歪靠在沙发里,手棒暖烘烘的茶杯,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壁上的一幅国画。画中一位妙龄女子骑在一只猛虎背上,这题材取自于楚地爱国诗人屈原的《离骚》,画题名曰《白鬼》。好一会才抿抿嘴,眉毛往上挤,皱着眼目光突然转向刘文岛,那略显呆板然而却是变化多端的目光中,向刘文岛投去一个信号:嗯,往下说吧。

刘文岛会意,嘴唇有条不紊地言道,“武汉的‘二诚’在三镇属首富,是华商总会的实力派,在当前工农运动蓬勃发展的形势下,突然向政府来个背道而驰,要裁一百名工人,这有于用软刀子杀人,为何这么做呢,我们不仿回忆一下近两个月的政局。

“远月八日湖北省政务委员会成立,在邓演达主任和董必武书记长领导之下,工农运动蓬勃发展,劳资纠纷一件一件逐一解决,全市生产一派大好。元月九日蒋总司令从江西前线来武汉,要求迁都于南昌,受到武汉政府临时联席会议和国共两党有识之士的强烈批评,在德国球场的迎蒋大会上,总司令口若悬河,张口北伐,闭口三大政策,俨然国民革命的左派领袖。当台下有人问及既然如此革命,为何先同意迁都武汉,如今又反对迁都武汉,岂不是悖入悖出,出尔反尔?被问得哑口无言。会后,苏联总顾问鲍罗庭和他长谈达四小时,晓之以理,总司令被问得瞠目结舌。回到南昌后给临时联席会议来电,要求辞退鲍罗庭。

“元月下旬,中央联席会议致电汪主席,欢迎他销假回国复职。

“眼下中央临时联席会议正全力筹备召开党的二届三中全会。上个星期汪主席回电,已启程回国并已抵达莫斯科。中央接电后拟派中央日报社第一流的记者唐达去上海为汪主席回国作新闻报道。综观这一切,可谓是形势大好,第二次北伐即将开始。而一贯支持革命的‘二诚’之一的孙业诚,在这种非常时期突然要裁减一百工人,只怕是空穴来风,其源有目。诸位,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呀?”

“非常对。不过,刘市长说漏了一点,前次蒋总司令来武汉召集三镇大资本家和商人开座谈会时,可谓画外有意,弦外有音呀。会后还特别找‘二诚’之一的李瑞诚谈了一个小时嘛。”邓演达的侍卫参谋邱中甫重话轻说,“老话说得好,飞瀑之下必有深潭呀。@本章节孤独手打 www.ShouDa8.Com@”

“市政府昨夜进行磋商,决定派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副主任庞青伟,带工会代表和孙业诚谈判。”刘文岛利用说形势介绍情况点明对方此举戏中有戏之后,适时地谈了市政府的决定。

“这样――当然是一个好办法。”第一个发言之后,就一阵子直沉默的庞青伟,听说市里要让他去当首席代表与孙业诚谈判,内心有一种言不出的苦楚,此番前去当然要谈成,就是成功了也不过是职务上的收获,对他本人却没有任何好处。事情已定下他只有执行的权力。问道,“去的代表是由市里定,还是由我们定?”

“初步定了。”刘文岛告诉他,“码头分会委员长、纠察队员郑世贤,码头工会纠察队员、劳资仲裁委员会委员张一明,泰安纱厂工会纠察队员、妇女协会委员、纺织女工肖小妹。这一次我们主动点,到孙公馆去谈。”刘文岛温吞水似地说完,客气地征询陈铭枢和张笃伦的意见。“陈军长,张局长,就这样定下来行不行?”

陈铭枢挪动下身子模棱两可地摆了下手。他想的远比刘文岛多。在他看来,这种会由市政府和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决定就行了,如今中央指示召开这个绝密会议,让他和张笃伦也参加,绝不会仅仅是劳资纠纷的问题。为慎重,他提出,“我在想,我们卫戍司令部的处长杜恺和汪主席的秘书刘春波私交深,而刘春波与孙业诚双星纱厂副经理白永明是同学,不如利用这层关系让杜恺去找白永明摸摸底再行动。”

刘文岛彬彬有礼呵呵笑道,“这样当然好,只是我们的安排已上报中央了,你看有无必要改一下?”

“那就不必啦。”陈铭枢想,叫他和张笃伦来开会,无非是万一事情谈绷之后另有任务,也就没多说。

“庞副主任,这一着棋输赢就看你的了。目的一个,一个工人也不能裁。另外,在与孙业诚谈判之前要守口如瓶,对任何人也不能言及。”刘文岛一一嘱咐之后才宣布散会。

当日上午庞庞青伟找来郑世贤、张一明和肖小妹,在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商议之后,午饭后去孙业诚公馆谈判。

孙业诚的公馆在汉口市郊襄河西麓,离市内约莫七华里。从市内有一条柏油马路直达公馆。这座中式建筑西式布局的两层楼房,大于一般的别墅。房子坐北朝南,右是襄河,左是后湖的支流小湖泊,正北面有一座小山丘,山上林木密不入针,因树杂常年郁郁葱葱。阴阳先生打罗盘看风水时赞不绝口:说是屋后小山是??。??是一龙生九子的长子。特善于负重,屹立于此稳如泰山。左侧的襄河实乃一虬龙也。左边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几个小湖凼子形于圆宝,像征着聚宝盆。公馆建在这后靠泰山,右有虬龙护卫,左有万物聚宝盆之中,是一块天生的宝地。世代人畜兴旺,财源茂盛。

公馆布局独特,靠马路有一排类似宫殿式的平房,玻璃瓦朱漆台柱。屋顶雕梁画栋,飞檐下堆塑有“二龙戏珠”“五马散墙”“三星高照”等典故图案。长廊墙上绘着描金的“八仙过海”“麒麟送子”“子牙钓鱼”“五子登科”“六鹤同春”等等图案画气派非凡。正面大门一丈有余,两尺宽的麻条石门框上,镶嵌着一幅蒲团大小的“椒图”。此物相传是一龙生九子的第八子,生性讨厌生人,常被人们装饰在大门口以避邪恶。宽厚笨重的国漆门上,左右各有一个如狮面非狮面,像吞口非吞口的白铜兽状图,口里衔一铜环,轻轻叩响,铜环便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全公馆都可闻其声。这个大门平日是不打开的,一般每年只开两次,一次是大年初一迎财神,再一次是七月半中原节祭祖。平日出进由大门边一小门进出。门里常年有四人值更守护,甄别来者是何人,该不该进。在门楼的右侧沿着一人搭一手高的、粉刷着桔黄色彩围墙走百十步,另有一个西式建筑大门,此门不高却宽敞,是专供乘坐汽车或马车来府人员进出的。

正面大门前,左右各一对七尺石狮子,一只戏子;一只滚绣球。狮子前两丈处有一堵高大的照壁墙,上盖玻璃瓦,下堆塑图案,靠大门里一面是松枝丛中飞翔着形态各异的六只白鹤,头上那鹤顶红特别醒目。靠马路一边四角是四只蝙蝠,正中一个行书大“福”字,字是堆塑的,高出墙面三寸,整个图案的用意是“福(蝠)在眼前”,并且福厚如山。

宫殿式楼房后面的房子,呈梅花瓣形布局,是两层中西合璧的小洋房。房与房之间有竹木林幽径相通。房屋后面是花园,占地好几亩。

庞青伟和郑世贤等人来到孙公馆时,被门口护门听差的挡住。此人四十开外,胖胖的脸上一对金鱼眼。当庞青伟一行到来时,他正往铜炭盆里夹板炭。当张一明上前问他时,听完将张一明上下打量一眼,手里的白铜火钳夹的“叭叭”响,那话像是被夹出来的**的,“嗯,哪里爬出来的?”

张一明见他狗仗人势如此无礼,耐着性子一语双关地言道,“老话说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们是来见你主子孙经理的。”

“嗯?”护门人再次将张一明打量一眼,话在猴咙里打了个转,齄声问道,“有何贵干?”

“商量一件事。”

在门外的庞青伟见张一明碰壁,只好亲自出面。他因劳资纠纷来过几次,护门人认识他,见庞青伟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腰上像装了弹簧,脖子上挂了秤砣,忙躬身哈腰连连点头,“哦,是庞主任呀,失迎失迎。”顺手拉开另一间房门,“老四,快去通报总经理,市总工会的庞主任来了。”

“唉。”叫老四的是个年轻后生,二话没说拨腿便往里跑。

“请坐,请坐。”护门人点头哈腰,又是拖椅子又是抹板凳请庞青伟坐。

“莫客气。总经理在吗?”

“在在。白副经理――哦,对对,总经理一下午都没出去。”护门人嘴不紧失言,忙将话岔开了。

他的言语引起了郑世贤的确良注意,心想今日来谈判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孙业诚到处标榜自己革命,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做出极不光彩的事,不能不令人耽心。

其实他们的耽心是多余的,孙业诚早已挖渠放水已水到渠成了。

七天前在给省市总工会打招呼工厂生产困难时,同时派出双星纱厂副经理、厂考工课长白永明去临汉江的张弯,将他的岳父、人称三阎王的王佑松存放在张弯的一批皮棉,从水路转运到临汉口的丁家台仓库。然后由王佑松出面将这批棉花运往镇江,脱手给下江纱厂收购站。这一来上半年双星纱厂的棉花就会吃紧,他可利用缺原材料这个借口裁减一百工人,以此来要挟政府。

要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孙业诚的岳父老家是洪湖,在洪湖和天门有大批田产、房屋,是个名符其实的大地主。天门的田产全是棉田,以往出售棉花是从水路运到九江一带卖给南京、上海纱厂皮棉收购站。之后女儿梅冬与孙业诚结为百年欢合之后,棉花便卖给女婿厂里,之后又投资入股,成了孙业诚公司的大股东。

去年国民革命北伐军解放武汉之后,当局极重视工农业生产,为实现将国民革命进行到底这一宏伟目标,北伐军总司令部武汉行营和国民党湖北省党部,在广州国民政府统一领导下,重新成立了工农会。城市开展工人运动解决劳资纠纷,支持资本家办厂,以繁荣市场。农村则开展土地革命,没收土豪劣绅逆产,实现耕者有其田,反对地主残酷剥削。

王佑松排行第三,人称三阎王。老话说“奸巧刁钻出老三,圆滑刻薄不过四”。凡是排行老三的人无论男女,大多是聪明难缠。王佑松眼见乡下不义之财当逆产被农会没收,气得牙齿嗑的格格冒火,还得笑脸相迎点头称是。为此多次派人给女婿孙业诚送信,自己也拼着老命下汉口活动,均无济于事。回到洪湖老家一急一气病倒了。这一病倒病出个办法来了,让孙业诚出面裁减工人,理由是工厂股东王佑松棉田减产,农**动越搞越热呼,加之一些田产当逆产没收,致使他无法维持下去,不得不抽出汉口工厂的股金保乡下生产,支持政府北伐。

国民政府由广州迁来汉口之后,城里工人运动更加高涨,政府临时联席会议称工人为国家的主力军,在市总工会专门成立劳资仲裁委员会,调解工人和资方的一切纠纷,你裁工人政府为民干涉。这一来就找到了直接和政府对话的机会。这样就可以由孙业诚出面照顾他的工厂,对洪湖的王佑松迁就一些,已没收的田产该退的退还一些,再不要继续没收了,这样可以促使王佑松不拆股回乡保生产,工厂有资金工人自然有工做,对双方都有利。这就是孙业诚突然裁减一百名工人要达到的目的。

派白永明到张弯转运棉花,也是王佑松的主意,自己田里产的棉花卖给外省厂家,从眼前利益看当然是个小小的损失,眼光运点却是合算的。棉花由张弯转运到丁家台之后,如何由长江运走此来后话。

白永明是今日午饭后从丁家台回来的,此刻正在后院小客厅和孙业诚及其夫人梅冬议事。

“王老爷的意思是,张弯库存的棉花运走之后,暂时让它空着。”

“嗯。”孙业诚听完白永明的话,鼻子嗯一声表示知道了,实则是糊涂的。天门、洪湖的棉花不运到张弯仓库,厂里会无米下锅,抬头瞅着夫人梅冬似乎在问:令堂大人只怕是老糊涂了吧。

梅冬只当没看到,撇撇嘴言道,“家父这样做是唱空城计。”睃丈夫一眼表情严肃地侃侃道来,“给市政府的信送走已三天了,至今杳无音讯,是凶是吉难以料定。倘若市里不就人情,捉鱼拦上游先下手,第一眼瞄中的是张弯仓库,暂时让它空着,市里就是派纠察队去查看,我们也不在乎。至于厂里用棉花嘛,我看到四月上旬总?得问题吧。”言毕目光落在白永明身上。

白永明恭维地连连点头,“对,用个把月不成问题。”

“嗯,是吗?”孙业城睃白永明一眼,他经夫人点破终如放下心来。沉思一会,刚舒展的双眉又结成了疙瘩,他耽心另一件事。“那么,棉花运走的事该拿出个主意了,这件事风险大,夜长梦多,一但翻船――不死人也要呛几口水。”

梅冬考虑最多的也是这件事。囤积在张弯仓库的棉花,绝大部份是从水路运来的,汉江水平稳用的是小船,这次要由丁家台运出汉江由长江运到镇江去,用小船是不行的,一是怕出危险,再是运费高,必需用大帆船。如今码头上都重新成立了工会,掌管大帆船的是工会负责人,用自家招牌去租船那等于是自找死,托人办,工会会疑心,再说这件事是背着人干的,一但走漏风声,必定惹来麻烦,如今得办这件大事了,她记起了白永明走之前讲的一句话,笑笑问道,“白经理,我记得你走之前,好象提过借船的事呀?”

“唉,是这样。”白永明虽是孙家双星纱厂的副经理,实则并无实权。他原是厂里一名小小的考工课长,因工作之故常和工人打交道,几年下来生活将他磨成一个彬彬有礼笑脸常在,又奸狡刁钻会迎合双方的“奴性人”。孙业诚为了更好的治服工人,就将他擢升为副经理代管厂里生产,自己则退到二线避免直接和工人打交道。去张弯之前言及借大船一事,那是顺口给孙业诚点破一下,实则并不想揽这件棘手的事。谁知被一旁路过的梅冬听到了,现在当面问及此事,已将他逼入死胡同,就范也得办,不就范也得办,只好将他想的实话相告,“借帆船是无风三尺浪,谁去都招风,只有请别人。夫人,你看这样行不行。”白永明言毕瞟孙业诚和梅冬一眼。

“这件事我没少想呀。”孙业诚一副忧心地摇摇头,“想来想去――”孙业诚话到嘴边留三分,他想先听听这个在忠于他这点上不比看家狗差的下属的意见。抿嘴笑笑,“我想你一定有办法。”

“谈不上办法。”白永明见他们夫妇都把他当人,内心喜不自言,得意地一笑,重话轻说,“依我之见要找他们圈子内的人办,最好是找个小头目。”

话言出孙业诚和梅冬已听出眉目。孙业诚瞟他一眼,何必兜圈子呢,真是个贱人。正耐着性子听他言下文,梅冬沉不住气了,问道,“你想得真周到,就说说吧。”

“我想鹦鹉洲的水上英雄、农民自卫军头目刁巧玉到有用,不如让她想想办法。”

“货,找她?”梅冬闻言不免一惊,正要询问,孙业诚插话了,有意贬低白永明之言。“找谁都一样。姓刁的当然也可以,这事就托你去办吧。”手横向轻轻一摆,一切就这么定了。转向夫人,“唉,这方面的事你我都不如他。”意在向梅冬点明,风险太大少问为妙,由他一个人去办吧。

梅冬心中已有数,轻轻地点点头,“那就难为你了,好在我们都是一家人。”

“这回去张弯虽不远,过河渡水,倒春寒天气也够人受的,先回厂休息两天,准备给市里磨嘴皮吧,扬言裁一百工人,定会闹得他们五心不定。”

白永明瞅瞅梅冬冲着孙业诚笑了,“这一圈牌我看总经理一定是胡个满贯。”

三人正说着老四匆匆来到各厅。“总经理、夫人,市总工会庞主任带人来了,要见你老人家。”

“庞主任,劳资仲裁委员会的?”

“正是他。”

平日劳资双方谈判调解纠纷,是在生事的工厂进行,今日庞青伟亲自找上门来,大大的出手孙业诚夫妇之外,既惊又喜,夫妇对视一眼,霎时满脸的喜悦一扫而光,突然出现的情况竟使他们一时愣住了。

一旁的白永明审时度势及时点明,压低声音提醒他们,“总经理,这事对我们很有利呀,找上门来,与就地解决是天地之别呀。”

“嗯,言之有理。”白永明一句话使孙业诚兴奋的神经镇静下来,大声告诉老四,“回我的话,有请。”

“慢!”梅冬纤细的手轻轻抬起,要老四先退出去,三人不约而同商量对策。

“你们看是总经理一人出面呀,还是派人作陪?”梅冬话是对丈夫说的,眼却盯着白永明。

“永明你说呢?“孙业诚此刻也拿不定主意,一片真心的问道。

“庞青伟官不大实力却不小,可谓是厂小本钱大。依我之见,总经理和夫人出面妥当些。超码可以表明一点:我们对市里来人是极其重视的。”

白永明言毕,梅冬问丈夫,“你看呢?”

“我看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孙业诚想的是在工商界他是大亨。名符其实的实力派,人多了反而有**份。

谁知梅冬不同意,她想的比丈夫全面复杂。她说,“业诚,庞主任不但带人来,一定还有见面‘礼’,那就是‘酒’。今日不交锋则罢,一交锋自然就有醉倒的,到时你一杯我一盏的,你一个人有那大的量吗?有句老话不是说‘世路难行金作马,愁城易破酒为兵’嘛,我看还是由我来打前站,你和白经理与他们磨嘴皮。”言毕,大大的杏眼直逼白永明: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吧。

“对,这样稳妥些。”梅冬回头唤贴身女佣,“小小你过来。”

话落,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夫人,你叫我?”

梅冬嘴朝门前努努,“去告诉老四,把庞主任他们带到西苑,我们在西客厅见他们。”

“唉。”

老四通报返回前门,将庞青伟一行带到西边洋楼前停住,满脸堆笑给庞青伟一行指点,“这叫西楼。平日总经理会客多数在前楼,只有会要人时才在西楼。”言谈举止中充满了卑奴气。郑世贤听了很反感,不耐烦地抬台手,示意他少噜嗦。

郑世贤的反感老四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到,哈哈腰“唉,唉”点头,将他们带到西苑前停住,“这叫西苑。”

庞青伟自从当上劳资仲裁委员会副主任之后,虽来孙宅办过几次公务,这西苑却是头一回来,四处打量时,一堵雪白的、盖玻璃瓦的短围墙将左边视线切断。围墙上有一月亮厅,透过门可以看到里面一条铺着鹅卵石的通道,将草地分隔成几何形状,里面错落地布置着各式盆景和假山。山上耐寒的小草刚吐萌芽绿,草丛中手指粗的小溪欢跳着汩汩往下流,给人一种清新的美感。庞青伟正瞄的出神,老四说话了,“庞主任,请进。”

老四将庞表伟一行带进西苑。所谓西苑,是临长廊的一个长形过度房间。这房里虽没一件家具,壁上和墙角都有饰物,天花板上堆塑着精致的百花护牡丹图案,疏密得当布置独特。当他们进入房内时,蓦然映入眼帘的,仿佛是一幅既华丽眩实,美观而大方,又雄伟且细腻的国画。

“请稍候。”进屋后老四便入另一室通报客人已至。一会返回将庞青伟一行带至后面的西客厅。

“哟,是庞主任呀!”守候在客厅的梅冬见他们进来,身子站的笔直,面带笑容几乎是不露牙齿的言道,“失迎,失迎。”言毕这才轻挪碎步摆动柳枝腰上前几步,“请坐。业诚近来身体不适,马上就来。”

“谢谢。”

郑世贤平日听人说孙业诚的太太是一朵浑身是刺的黑牡丹,今日头一回见到她,并且又这么近不免多打量她几眼,心里格噔一下果然不错。瓜子脸上透出迷人的红晕,大而黑的眸子像刚刚剥出的龙眼核水灵灵地光彩照人。苗条的身子中等个,一套墨绿色缎面高领紧身丝棉衣,与一头黢黑的秀发映衬下,显得更加亭亭玉立,三十好几的年纪看上去像二十来岁。

肖小妹见郑世贤被她的美貌吸引,扯扯他衣角示意他注意分寸快坐下。

候庞青伟他们坐下之后,梅冬瞅着庞青伟抿嘴微笑,那迷人的、深不可测的、深水潭似的黑眸子似乎在问:这三位是谁呀。

梅冬的举止庞青伟意识到了,便一一向她介绍,“这位是码头分会委员长,纠察队员郑先生。这位是码头工会纠察队员,码头劳资仲裁委员会委员张一明先生。这位是泰安纱厂工会纠察队员,市妇女协会委员肖小妹小姐。肖小姐功夫好,特别是‘蛇拳’以柔克刚令人生畏,人称‘青白蟒’。言毕不卑不亢地朝梅冬撇撇嘴,”这是孙太太,梅冬女士。”

梅冬听庞青伟一一介绍完,这才放下心来,喉咙里哼一声,回头入另一室叫孙业诚。

庞青伟候梅冬走后细细打量客厅时,只见正面壁上挂一幅六尺横幅中堂,行龙走笔的狂草书的是范仲奄的《岳阳楼记》。对面壁上是四幅明末清初的画轴。东边墙头一溜四个海蓝色瓷鼓凳。通往长廊的门边置一口四季如意彩绘文宝瓷缸,里面斜放着画轴、云帚和几根野雉翎毛。天花板上吊着四盏八角玻璃宫灯,角处龙头翘翅上,长长的大红丝织流芳特别醒目,整个客厅一派中式陈设,唯有正中的一圈沙发椅是西式的。

再说梅冬回到另一室,孙业诚上前小声问她,“来几个?”

梅冬三言两语告诉他之后,说,“我在这边房里听着,有拿不准的事,经白经理使个眼色,我再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可以。你告诉厨房备一桌酒菜。”

孙业诚年方四十有八,中年发福胖乎乎的。中等个头方圆脸,五官谈不上美,只是鼻梁稍低了些,使脸成了个盘子型,给人一种圆滑的感觉。藏青色驼绒袍子,外罩一件寿字团花马褂,足蹬玄色海芙绒蚌壳棉鞋。步履稳健朝客厅走来。

他身后的白永明则和他恰恰相反,精瘦的个头长方脸,呢子中山服,外套一件雪花呢大衣,白羊毛围巾特别醒目,白光反衬在长脸上,使那精瘦的面庞增辉,隐隐显示出是一位精明奸巧的男子。

“啊哟,是庞主任,请坐,请坐。”孙业诚来到客厅和大家见面之后,在庞青伟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闲扯几句天气之类的话之后,稳稳神一心听对方言来因。

白永明则是不慌不忙抿嘴窍笑,心里在想老话说得好,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你庞主任不先开口,他是绝不会多嘴的。正美美地想着,“孙总经理,还有这位白副经理,我是第一次来府上打扰了。”

白永明和孙业诚循声将目光投向讲话的肖小妹时,这才注意到这位身材适中,脸蛋上白中透出桃红色天然美的纱厂女工,有一双山泉映月般的眼睛,天生动人的眉线,那动听的银铃声,就是从这双秀目中流出的。“今日来,一是代表劳资仲裁委员会的同志们向你们问好,春夏交替之时气候变化大,注意保养身体。再一件事是总经理先生给市政府的信,刘市长阅后按现行政策已批示到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我们今日来想进一步听听总经理的想法和具体打算。”肖小妹言语温和却言简意赅,说完欠欠身子朝孙业诚和白永明礼貌地笑笑。

孙业诚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开口谈大事的竟是这位小小的美貌女工,突然的情况使他不自然地“嗍”一声。这一声像磁石,马上将大家的目光吸引到孙业诚脸上,那表情各异的目光似乎在问同一句话:怎么能这样呢?

孙业诚嗍一声之后,即意识到举止失格,马上破僵为笑,嘿嘿一声夸奖道,“肖委员言语美极了。”接着收敛笑脸和气之中透出严肃,正言回敬道,“关于上书市府的事,原打算明日和白经理去市认进一步谈谈,今日庞主任到先一步来寒舍,孙某真心表示感谢。”他原估计第一个提这件事的是庞青伟,因为他是副主任。没想到让个女工打头炮,并且打的是当头炮,这使他意识到,今日来的三位新对手绝非等闪之辈,得认真对待。话开个头之后,朝白永明丢个眼色示意他讲,这叫兵对兵将对将,你半斤他八两,不能丢面子。

白永明心神领会,未尊开口笑先闻,文质彬彬地左右望望,循大家打个招呼,那言语像私塾先生给学生说书,不急不慢道来。“总经理昨天陪八军李军长多喝了一杯凉了胃,去市府没有成行。没想到庞主任今日亲自来了,可见双方对这件事都是重视的。能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谈谈,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喽。哈哈,庞主任是不是这样?”

庞青伟见矛头直朝他指来,表情严肃地点下头,给他一个不冷不热的回敬。

白永明自认为言语犀利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有些尴尬,无奈话已出口收不回,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心里恼火话也就直了,“我们总经理要裁减一百名工人的打算,早在去年底就定了的,只是考虑到让工人失业对工人,对国家都不利,才咬紧牙关直拖到今天才向市里提出。”白永明的话嗄然而止,瞅瞅庞青伟等他表态。

“怎么,完了?”庞青伟瞟白永明一眼,目光转向孙业诚,你们要裁减这么多工人,是何原因呢,总得谈谈吧。

白永明不说原因,是想让庞青伟先提出他再回答,这样有个先后他站主动,面子上光彩色:今日你们毕竟找上门来了,管你打什么牌,第一圈总是你们输了。

白永明的意图被庞青伟看出来了,心里在琢磨行呀,你们摆架子,他也会拉阵式,正要示意郑世贤讲,张一明先一步开口了,明人快语,竹筒倒豆子,“按照市里政策,任何工厂裁减工人,要事先言明原因,然后由劳资仲裁委员会出面谈判调解,只有确实无法维持的工厂才能减人。今日你们突然提出裁一百工人,到现时为止还没有向市里言明任何原因,这一点你们失步了。调解劳资纠纷时,按理双方应到裁减工厂面对面谈判,我们为了顾全大局主动来公馆谈,这种作法还没有先例,单从这点看,你们也应该讲明原因才对罗。”

“孙经理,是不是这样?”张一明话毕,郑世贤直逼孙业诚。

面对张一明和郑世贤的夹攻,孙业诚稳如泰山。听完稍停朝庞青伟笑笑,侧头告诉张一明和郑世贤,“你们说得很对。”敬而鄙之地点点头,那神态颇有一切不在话下,全系预料之中的派头。他以先快后慢的语言告诉大家,“庞主任和各位亲自来寒舍,真乃蓬毕生辉,使我深受感动。也可以说明政府对我这个小业主的照顾和宽宏大量,我再次表示感谢。”言毕亲切地笑着,拱手一个抱拳礼,“谢谢!”

正在这关口上,梅冬在隔壁房里坐不住了,心里在骂:老头子你怎么这糊涂呀,几句直言顶回去就行了嘛,还道什么谢谢,这种你死我活的谈判只有争,别无他路。心里一急不自然地往客厅走去,刚走到客厅门口,孙业诚那逢场作戏、八方应酬的言语又接下去了,不过这回却是温吞水重话轻说。“刚才张委员言及裁减一百工人的事,我们的打算,是按市里的政策准备来找你们谈判,只是近日身体不适往后推几天,没想到你们先行了一步。我去也好,你们来也罢,目的一个,为了工人更好的生产支援国民革命,支援北伐。”孙业诚先致谢后批评,几句富丽堂皇的话,将一切都推到对方头上。

孙业诚的话使白永明甚是惬意,心里美滋滋地:搞社交还是总经理行。

白永明高兴,却急坏了另一个隐中人梅冬。当她听了丈夫之言打定主意出面助一臂之力时,刚行至门口丈夫的话又接下去了,她一步没跨出门,一脚在里,一脚在门边,好在身子未露出门只好停步,上身向后仰,一只脚却留在门口进退不能。庞青伟、郑世贤他们正好坐在门的对面,那门口露出的一只脚正好暴露在他们面前。孙业诚和白永明坐在庞青伟的对面,背对门口,身后发生的事他们全不知道。将张一明的话顶了回去之后,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大有稳坐黄鹤楼观风浪之势。

白永明见孙业诚沉住气不动,便装着无事一身轻的样子,端起盖碗一心品茗。

庞青伟见孙业诚“武戏文唱”,心里早已有数。他原是一家典当铺职员,大学毕业之后积极投入工会活动,能说会道又有文化被工会负责人象中,成立市总工会时,将他调进工会当了劳资仲裁委员会委员,一个月后擢升为副主任。常代表工会出面与资方调解劳资纠纷,见过世面有一定的外交应酬和谈判能力。现在孙业诚和白永明一唱一和将他一军之后,他认为是说话的时刻了。撇嘴一句使一向稳健沉着的孙业诚微微一惊。他说,“诗贵曲,人贵直,一句话,工人半个也不能裁。”

庞青伟的话如此直爽,等于是一指直擢对方鼻梁,孙业诚量大沉住气没吭声,白永明却沉不住气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亮刀子也只能慢慢出鞘呀!心里一翻腾马上回敬道,“庞主任,应该说是一个也不能裁。”此话是讥讽他,人怎么能叫半个呢,半个能算人吗?

“白经理,庞主任的话是对的,半个也不能裁。”肖小妹冷不防加重语气肯定了庞青伟的话。他之所以将人说成半个,而人是无半个的,你孙老板要裁人办不到,就象半个人成不了方圆一样。所以肖小妹加重语气再次重提‘半个人也不能裁’。

这时孙业诚已听出庞青伟的话外音,心想口气如此之硬,再旁敲侧击是不行了,呵呵一笑话转入了正题,“庞主任的话应该说不无道理。我作为工厂的总经理,无时不想把工厂办好,扩大生产支援政府北伐。使我为难的是流动资金和货币,从去年春上起就一直告紧。市场上原材料,产品销售竞争越来越激烈,加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总之一句话,眼下手里头寸告罄,工厂正常生产难以维持,向市里提出这件事实再是迫不得已。”孙业诚边说边摇头叹息,只字未提真正原因。

“工厂生产景不景气,在坐的只有孙总经理和白经理最清楚。你们看――”郑世贤紧逼不放,要他们言明裁人的具体原因。

孙业诚朝郑世贤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郑委员长,我何尝不想言明呢,只是――有的话怎么说呢,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嗨!为了国家利益只好扬丑罗。”朝白永明翘翘下巴,“白经理,给大家说说吧。”

“唉。”来西苑客厅之前,孙业诚告诉白永明,这一回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了,可见那封信已震动了决策人,这种时候不能手软,给他们摊牌。现在总经理示意他说,便毫无顾忌地一一侃来,“庞主任,我们总经理这点薄薄的家底你们是清楚的,有对成是各家的股东的。而且些股东中最雄厚的一定是洪湖商会会长王佑松老先生。多年来我们合作得很好,哪晓得去年重阳节后他突然提出要拆股,经总经理多次苦口婆心劝说,老先生才同意先看一看再说。上个月老先生又突然提起这事,这一回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我们劝说他仍坚持要拆股。

“我说突然拆股实则并不突然,王老先生有他的难言之苦,不得不这样做。唉!如今办工厂是越来越难罗。”

白永明没有言明王佑松拆股的原因是在卖关子,意在造声势逼人就范。这一点庞青伟心中是有数的,马上向郑世贤、张一明和肖小妹暗示千万别插嘴,看他白永明如何收场。

客厅里就这么静下来了,静得像进了阴府。正当大家各怀目的暗自思忖时,一只麻雀突然飞到窗台上“喳喳”几声把孙业诚和白永明吓一跳。心里正怦怦跳着又飞来一只,两只在窗台上一来一往撕啄开了。“喳喳”叫的人更心烦意乱。孙业诚终如沉不住气了,“白经理再说说呀。”

“唉。”白永明仍是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接着叙下文。“拆股虽是王老先生提出来的,他是在走途无路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这么做的。”他是在走途无路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这么做的。话到此停住,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丝微笑,轻飘飘地言道,“前年和去年他们家天门棉田减产,今年如何难以预料。洪湖也不争气,去年大旱田里几乎颗粒不收,洪湖的棉田就更惨了。加之乡下重新成立农民协会之后,农会没收逆产过了头,很多不属逆产的财产被当成逆产没收,地里又减产手里缺钱,佃出去的棉田、稻田总得让人家种下去吧?这都得花钱。农民缺犁少耙找他,肥料不足找他,青黄不接也来找他,只两个月逼得王老先生卧档不起。而所谓没收逆产的势头呢,有如漫山野火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撒手不管吧,又对不起政府。上个月又成立了农民自卫团,动不动就扛起梭标鸟铳上门找麻烦,在这种情况下,王老先生坚持拆股回家保田产,搞好生产支援北伐,这是一。

“我们纱厂用的棉花,面粉厂用的麦子,绝大部份是王老先生在天门和洪湖的田地里生产的,而近两年厂里进的原材料,王老先生呢,也无力再赊给我们棉花和麦子,锅里断炊只有关门。由于上述原因,总经理考虑再三,不惜一切坚持生产下去,支援政府继续北伐。可是,原材料呢,头寸呢哪里来,这样我们才初步决定裁减一百名工人,让工厂渡过难关。”白永明朝庞青伟笑笑,抱歉地“嗍”一声,搓搓手头慢慢往后靠,大有稳操胜券之势。

“原来裁减一百工人还是初步决定。那么,你们到底打算裁多少呢。”至此唐青伟已心中有数,总算搞清了他们的所谓“由头”。

白永明正喜滋滋地等庞青伟表态,没想到反被对方抓住一条将了军,一时膛目结舌,只有求救于孙业诚。

孙业诚不愧是社会名流实业界大亨,见部下失言惹出麻烦,连忙添薪助焰给他解围,“来人呀!”

话音刚落门边进来一青年女佣,来到孙业诚侧轻声问道,“要点么事?”

“咖啡。”

“唉。”

女佣退下,孙业诚一反沉稳的常态,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招招手要大家喝菜。“来来来喝茶,真正的福建武夷山‘大红袍’。”

“谢谢。”

庞青伟出于礼貌端起杯子抿一口,招呼郑世贤他们,“这‘大红袍’醇香隽永,清气逸漾独具特色,产量又少实属茶中珍品,你们也尝尝享点口福吧。”

庞青伟这两句话是棉花里藏刺,不露声色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孙业诚面不露色,心里却是佩服的:好一个庞青伟!不得不开口言正题。

“刚才白经理的话没说清,我只打算裁一百人,厂子一但渡过难关,这一百工人还可以回来嘛。”

“孙经理,眼下的时局我想大家都清楚。在这革命即将成功的关键时刻,你们突然要裁人,未免有点过头了。”郑世贤见孙业诚把话摊开马上追问。“政府的劳资仲裁法里,第贰款第六条规定,工厂不到无法维持生产时,不得任意裁减工人,你们的三家大厂还没有到这步田地呀?”

“再有,公文里规定符合裁减工人的厂子,在裁减之前,必须将裁减原因逐条列出以呈文的形式上报市总工会,这一条你们又违犯了。直到我们找上门来,你们才吞吞吐吐地讲明原因,这一条你们又错了。”肖小妹漂亮的面孔上粉面含春威不露,配合郑世贤一针见血,使白永明吃一惊。

“那么,依你们之见呢?”孙业诚见对方步步紧逼,倏地严肃起来,“这么大的困难,难道暂时裁一百人也不行?”

“对,不行。”庞青伟有如高山坠石的言语一锤定音,“还是那句话,半个也不能裁。”

“为何?”

庞青伟指指肖小妹和郑世贤,“他们已言明了。”

“我办工厂,为了更好的发展生产,作些人事上的调整你们都不同意,未免――”

“对,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庞青伟话出口笑了,进一步指出,“人情这事得有个前提,大一点说是革命利益,小一点讲,要有利于团结。总经理,我再次代表市总工会劳资仲裁委员会和你商量,工人一个也不能裁。如果你单方面行动后果自负。”起身告辞,“原因你们已言明了,我们没有白跑,非常感谢。你想再谈我们欢迎,今日就此告辞。”

送走庞青伟一行,梅冬来到客厅,一肚子牢骚因白永明在场无法发泄。白丈夫一眼,叹口气埋怨道,“家父的事你提他搞么事?什么都讲给他们听,人家心中有数自然要来硬的。你看你看――嗨!”

孙业诚不服瞪眼反问他,“你就在隔壁为么事不过来呢?”

梅冬差点没哭出声,将她正要出来,被孙业诚的话堵在门口,半截腿露在门外,进退不能,斜着身子活受罪的经过说出来之后,眼里噙着泪水开导他,“你让我举步难移,我出得来吗?为人落个尊严无非是面子撑着,家父拆股的事怎能在这里提?要在酒席上讲。三杯下肚脑子热乎乎的,天大的事都好说。还可以借酒进一步探对方的口气。古人为何将酒比作玉液?这都不懂。酒席是你叫我备的,到头来你到忘得一干二净。”犀利的目光转向白永明,“你不是常讲办工厂做生意要读点‘三国演义’,‘以史为鉴’吗?古人的教训还少了?每到上阵你就糊涂了。我看呀,你迟早是要把点老本输光的。”

孙业诚认为她的话对错各一半。妇人之言嘛,入耳的记住就行了。此刻他想到了一个人,问白永明,“永明,要办好这件事,我看有必要给巴山虎打个招呼。”

巴山虎是青红帮大爷,江城一霸。他的门头兄弟遍布汉口烟酒行业以及汉口和武昌铁路上。此人既是孙业诚的朋友,又是他家暗中保镖。白永明经主子提及,心神领会猜到了他的目的。“对,给他们打个招呼好。”因北伐军解放三镇后,他成了工农协会的死对头,已于去年十一月起,过起了隐居生活,要见他必须通过他的把兄弟何万奇。“那么,我去烟馆找找何万奇?”

“不要去烟馆,先到斗鸡场去瞄瞄,不在,再到堂子里找他。这事就托咐你了。”

白永明走后,梅冬突然问丈夫,“唉,那一位半个月没有一点风声,怎么样了,就那么安份?”她指的那一位是与丈夫势力相当的李瑞诚。

提起“瑞记机器厂”老板李瑞诚,孙业诚突然想起来了,“哦,对对,李经理夫人姚一君的奶奶添个孙子,说是要请客,我昨天找了中央日报的唐达,让他设法参加。”

“奶妈添孙子,李家请各与他姓唐的有么相干,难道登报不成!”

“这事嘛很难说,用得着白永明那句话,不仿翻翻‘三国演义’。”说完诡谲地笑了,“走,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庞青伟带领郑世贤一行与孙业诚谈成僵局之后,即到市政府向市长刘文岛作了汇报。事毕,心里总不是个味,像是憋着一肚子狐疑。下楼时碰到了卫戍司令部军法处法官梅生,打过招呼之后双双在花园前站住,突然记起今晨来开会时遇杜恺的情景。小时他们同是武昌陆军第二预备学堂的同学,何不找他喝上几杯浇浇愁?想着想着脚不自然地朝铭新街走去。

来到铭新街武汉卫戍司令部时,碰巧杜恺务公刚回。杜恺告诉他,“二诚”之一的李瑞诚夫人姚一君的奶妈添了个孙子,办酒请各。“我正要去找你呢,喏,上午李家送来三张请柬。”杜恺从抽屉里拿出三张描金贴子,有杜恺、庞青伟和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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