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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记》第六章 “楼兰”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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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晚风漱漱,洞内几无声响,枯燥沉闷。从洞口到洞内深处多有塌陷,大小不一的岩石崩裂下来,瞬间把矿道埋成活人坑。

“公主,你……你还好吧?”这声音听来沉闷却更是痛苦,充斥在这被巨石覆盖的狭小空间内。

——拨开碎石的声响

公主只觉得有一股巨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随后,湿湿的,温热的液体伴随那股力量滴淌下来,绽到她脸上,略带着腥浓的味道,一遍遍刺激着她的嗅敏。

“血!血……”公主疯狂地嘶声惨叫,“啊~”

“公主?!”一丫鬟模样的少女满面尘灰地起身,她来不及掸去面上的尘垢,径直往身前不远处发出叫声的碎石堆走去,两眼还不住地在昏暗中搜寻着,“公主……”

“小梅?”石堆中传出微弱的呼唤声。

小梅顾不得躲开脚下乱簇的坚石,跌跑着奔过去,发了疯似地徒手翻刨着碎石。

“先……先救旁边那人,我没……事!”公主颤抖着双手,抹去了被腥血掺和的尘垢,“快!”

“公……公主?”

“快……”脚上隐隐传来的刺痛使得公主起不了身,可她依旧勉力催喊着,生怕浪费了毫厘时间。

“可……可他……”说话之人似是惊恐到了极点,本就短短的一个回应竟让她生生断成了数句,“公主……他,他死了!”

周围蓦然沉寂下来,石堆中的公主寂寂然盯着身旁这个落拓单薄的身影,有细而长的坚石贯穿了他的身子,腥嗅的液体喷涌如注,刚才还在问话的他此刻似已没了气息,满脸痛苦而扭曲地盯着自己,瞳内微光渐息——一片凝滞的死气。

……

矿洞劳工罹难也是常事,如若发生了,也只能怪自己命途多舛,轻则伤残难继,重则命归黄泉,不管哪种结果,在斯诺暴徒看来都一样——不能劳作的唯一归宿就是死,因为这样的劳工已经没了存在的价值。

可这一次偏偏还有个身份尊贵的主儿在洞里,阵阵塌陷之声使得疤头心头一紧:“快快,快进洞!快进洞找!”

在疤头的疯斥下,几个原先还杵在洞口犹豫不决的帮闲蓦然转醒,纷纷刨开碎石砂砾,进到洞里探寻犹不可知的那抹活人气息。天梯之下,聒噪声声。脱离了险情的劳工们嘘声长叹,暗惊自己逃脱及时,忽又满脸狐疑地望向楼笑辰——他不是有伤在身吗?怎么逃出来了,又是如何得知矿洞内将要坍塌?还有那个新来的呢,去了哪?

……

此中种种,唯有楼笑辰自己知道。而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坍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被困其间。事实上,他成了一个逃兵,什么“虑大局,报险情,救同胞……”无疑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能抹去内心的愧疚与失落。那个瞬间,潇允却矢志不渝地尽力挽救洞里的每一条生命,哪怕是敌国的公主,似乎每个生命都是那么得弥足珍贵。一念及此,楼笑辰轻叹一声,不顾众人阻拦,拼抢着返回洞里深处。

疤头也跟着进去了。他大概猜到公主进洞是为了找寻剩下两名劳工,却怎么也猜想不出之中的重要xìng:“怎么个事嘛,就为了那两个臭小子,值吗?”心里如是想,双眼却依着火光,不住地游离在洞顶震落下来的尘灰和脚下崩裂的碎石间,生怕又出了意外。

洞里小道本就yīn窄难行,此刻又有诸多崩落的石块挡道,一行人更是举步维艰。

“疤头,前面好像有动静!”行进之中有人突然喊道。

“喊!”疤头把灯火往前一撂,可除了被照亮的一片暗黄之外别无动静,“快喊!快!”

“公主,你在哪?”

“公主?”

“……”

众人幡然醒悟,纷纷嘶声大叫起来。一时间,狭小的矿道内回荡着急促的叫声,纷纷扰扰,不绝于耳。

楼笑辰似也听到了些动静,不等疤头叫骂,撇下队伍,独自一人闪身进了黑暗之中。

……

“允哥,你在哪?”楼笑辰来不及准备灯火,只能亦步亦趋地循着动静探路摸索。

“到了!”楼笑辰暗暗庆幸赶回了原先与潇允分开的那个转角,“肯定就在不远,对了,应该在那!”

……

……

“小梅,搀着他,我们出去。”

“可……他……”

“就算真的已经没救了,也要把他带出去!”公主说得有些狠,把小梅刚到喉咙口的话又逼退了回去。

主仆二人搀着气若游丝的潇允,艰难地摸索着回去的路,好在矿洞没有整个塌陷,只是大小石块崩落堆砌,破坏了垦荒多年的矿道。

“是允哥吗?”传来的脚步声沉重缓慢,但隐隐还是可以辨出来人不止一个,楼笑辰低声问了句。

他越过几块大石,远远地看到两个娇小的身影,在她们中间还搀着yù倒的潇允,他的胸口,赫然穿插着一长块摄人的石柱,石柱上还有暗红的腥血滴淌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楼笑辰一时惊愤,竟忘了公主在场,理应行礼为先。

“这还不明显吗,矿洞坍塌,伤亡难免!”小梅对楼笑辰似也没好气,噱起小嘴怒嗔道,“你是来找他的?喏,背回去交差吧!”

“你……”

“公主,我们走!”小梅一把推开潇允,刚想走,却发现公主愣在一旁,正死死地盯着楼笑辰,眼中yīn晴不定,竟是失了往rì的镇定,“公主?”

楼笑辰也注意到黑暗中投来的炽烈目光,他想避到一旁,却依稀觉着这眼神很是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不再犹豫,搀过潇允便匆匆往外赶。

“哦对了,还是……谢谢你们!”回过头,楼笑辰淡淡一笑,借以化去先前的不敬与鲁莽。

“楼公子?”黑暗中淡淡地飘来一句,“是你吗?”

楼笑辰惊诧地看着这张略略熟悉的脸庞:“公主是在叫我?”

“……”公主顿了顿,没再说话,却丝毫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

盏茶功夫之后,疤头和他的帮闲们终于在洞里找到了蓬头垢面的四人,他为了谢罪,一个劲地在公主耳边搭上好听的话,满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整治一通,可最后却只字未提治罪之事,只叫疤头好生照料着潇允,不能因此出了人命。说完,她又看了眼楼笑辰,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

又是一刀冷月,惨淡的月sè扫过洞口,在洞里抹上一层光晕——泛着死一般单调的白,同样毫无活力地浮在众人脸上,横躺竖卧的劳工恰如荒野饿殍。

老鬼因为住处有人卧床,不得不破天荒地在洞内游晃,巡查留意着一切动静。

床榻之上,不时传来声声沉重的呼吸。被稍加疗理的潇允躺在床上,身子微微抽动着。他的胸前已经裹上了厚厚的布绒,即便如此,还是有血隐隐渗透,染在了布绒上,化成一片。

床边,楼笑辰也面无血sè,冷冷地盯着潇允:“俗话说莫失良机,纵然你不畏生死,却还是浪费了机会,难道……天意如此?!”

昏睡中的潇允陡然剧烈地翻动身子,身上刚刚包扎完好的伤口张裂更甚,布绒再一次被血染透,之中还窜出一股红黑sè的腥血。

“允哥……允哥!”心头莫名地悸动,一直静守床边的楼笑辰眉心微蹙,“不会是创后感染吧,这……”

“安大夫!快过来!”

呼声唤来的是个中年男子,打扮与其他劳工无异,只因身兼数职,疤头加以善待而去除了手脚的枷铐。

在这种边荒之地要想找个名医实属不易,所以疤头就把早时游走南苑街巷的市井劣徒抓来充当临时的大夫,原因很简单,这个叫安楚的男子本是南苑名医安啸风之后,而安啸风也是当时整个南苑唯一能与北方大国雨央医家施氏齐名的神医,所以安楚自然也承得一手绝妙的医术。只是不知为何,南北两大医家同时家道中落,结果安楚就落了个市井劣徒的恶名,事实上,当时他才是个黄毛小子,为了生计,游走街头,不得已而为之。

在街头摸爬滚打十数载,自然为人圆滑世故,应付如流。在被擒到此处沦为矿工的大伙儿之中,他是第一个主动跳出来,也是唯一一个报上身家名讳,愿意兼得大夫一职的人。疤头最是喜欢这种做事利落,不需要费心思说教谩骂就能理解的人,于是特例去除了他身上的枷铐,作为嘉奖,这也是安楚提前猜忖到的。

……

看到胸溢脓血,面白如霜的少年,安楚沉吟片刻,淡淡道:“伤及心肺,血流过甚,没救了!”

“什么?”楼笑辰狠狠地揪住安楚残破的衣衫,暗暗地攥紧拳心,眸子里登时闪过一丝杀气,“什么叫没救了?!”

“住手!”

不知何时,公主已经出现在房间内,看到楼笑辰有些难以自控,便出言制止。

一把推开安楚,楼笑辰把怒意收入眼中,对着那抹本应永远埋入巨石之中的丽影讥讽道:“公主殿下,楼笑辰感谢您的大驾!哼!”

楼笑辰之所以如此悲愤,倒不是因为潇允伤重难救,只因床榻上躺着的本该是公主无异,定是潇允不顾自身安危,及时搭救,才保得对方xìng命,可她倒好,在矿洞连句谢谢不说就走,现在过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大夫,你先下去吧。”

安楚冷冷碎了一口,躬身退去。

房内除了沉沉睡去的潇允就只剩默不作声的两人了。先前安楚不知用了什么膏药,涂在潇允胸口,倒是止住了血。可就像他说的,因为失血过多,加之先前遭受的鞭笞,他的气息更加微弱,就怕过了今晚,楼笑辰再也见不到那个虽冷淡,却也活生生,无不透着斗志的潇允了。那简直比杀了楼笑辰还痛苦,因为没了同伴,他的那个计划就再难实施,如此一来岂不又要在这昏天暗地的地方过上不知多少岁月。

昏黄的灯火洋洋洒洒的铺shè在两人脸上,双方就这样隔着虚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从公主晶亮秀丽的眸子深处,楼笑辰似乎看到了久经的沧桑与落拓——这本不该印在如此花容月貌的少女脸上的细微表情。看得久了些,先前的怒意早已荡然无存。大概在这种人面前,是人都只能生出疼爱怜惜的感觉吧。

不及料想地,有水从女孩眸子里飘出,她一改少女天生的娇柔与细腻,涩声问道:“楼公子,真的是你吗?”

已经是第二次被问到相同的问题,楼笑辰不免生出些疑惑。眼前的少女不止一次在他脑海中荡起回忆的涟漪,可人家毕竟是斯诺四公主,怎么也不可能与一个南苑奴隶有任何关系,更别提认识了:“我是,不过……我们不认识吧?”

“我是西月啊,你真的不记得我了?!”说话的少女名为西月,是西宁王的小女儿,当今斯诺大国的四公主,而她此行目的就是为了找到楼笑辰,只因几年前他也冒了生死,硬是从雨央jīng锐骑中救出自己。

西月满怀期待地把目光投向楼笑辰,他的眼里已经丝毫找不回当初那种炽烈与执着,几年光yīn,恍如隔世。

“西月?西月……”楼笑辰努力地整理起记忆的碎片,但凡出现一丝浮光掠景,刺痛的感觉便会袭上脑根,像一根根金针深深地刺入脑袋,痛苦之感实非常人所能忍受。

显是思忆无果,楼笑辰微微蹙紧眉头,苦叹道:“每次回忆得久远些,都只依稀闪过几个惨白的画面,具体发生过的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而且,啊……”又是一阵刺痛传来,楼笑辰痛苦地聋拉着脑袋。

“别想了,那些没意义的过往就让他随风去吧!!”西月犹有悲意地哽咽道,“回忆的事就让我来承受罢,起码……”

“以后莫再忘了!”

“我……”

……

潇允又开始在床上翻动起来,不时有痛苦的呻吟传来。

“不会真好不起来吧?”又扭湿了一块毛巾,楼笑辰尴尬地移开视线,把毛巾覆在潇允额上。

“给他戴上这个吧,小时候我也得过大病,多靠了它才得以好转。”西月自贴身处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翠玉递给楼笑辰,“听说此玉取至天外星陨,又得多位大师附以神力,或许会有些帮助。”

楼笑辰怔怔地接过玉石,刚一触手,便传来一股通体透凉的奇妙感觉。但细看其外表,除了比一般玉石还要润泽些,其他基本无异。倒是上面的刻纹jīng雕细琢,隐隐约约成一字样,却又扭曲难辨。

“这玉石……”因为玉石传来的绝妙感觉,楼笑辰又依着那细致的纹路来回触摸了一番,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解开绳结系在了潇允脖颈上,随后又嘀咕了一句,“会有用吗?”

胸前因为伤痛的缘故蒸出了大片冷汗,浸透了汗水的玉石死死地贴在潇允的胸口。在收回手的那一瞬,一团光华自潇允眉间闪过,楼笑辰自然以为是看走了眼,也就没再注意。

“公主!”

西月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眼前这个让自己等了三年,盼了三年,思了三年的俊秀少年身上,感哽之声不再,转而有些轻柔地应道:“嗯?!”

“谢谢!”或许真是误会了她,一个身居尊位的公主殿下岂会为了区区几个毫不相干的奴隶远走大西北,难道就为了递上一锅粥食,一篮水果?莫不是早有计划要来找自己?可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令她如此不顾一切赶来,楼笑辰已经不打算再问了,“还有……对不起,我一直都误会你了。”

西月展颜一笑,只是笑得有些干涩,她看了看呼吸渐近平缓的潇允,这才长舒口气。

“你……要和我回宫吗?”

话音刚落,两人面上浮光一晃,原来是灯芯快燃尽了。

楼笑辰从老鬼箱柜里翻出一小截干裂的油烛,重新添了上去,原本微弱yù灭的灯火再一次亮锃起来。他把粗糙干瘦的双手凑近这矿洞内仅有的光明,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公主的心意我领了,可我本就固执,怕是会糟蹋了一次好机会,我想公主还是把这难得的机会留给需要的人吧!”

“我岂不就是为了你!你难道就不需要?总不至于一辈子留在这里吧!”西月有些急了,在他面前,什么公主之命,少女情怀似乎都不起作用,关键是他好像——失忆了!自己屡次引导,对方都未有所觉察,除了失忆,她再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楼笑辰目光落在潇允这边,剑锋似的双眉微蹙,坚定地说了一句:“抛下兄弟的事我做不出来!”

“好,好,我就喜欢倔xìng子的,你们俩谁都别想走!”两人正尴尬间,疤头忽然进来,冷冷放话后还不忘公主正在房内,于是恭敬地礼了一通,“公主殿下,属下给您请安!”

看到这张yīn鸠的脸,甚至连西月也有些厌恶:“廖工头,你这般出现,活人都会被你吓出魂来!”

“属下知错,属下前来只是为把这小子叫回去!”

“他又犯什么事了,这么晚还叫去?”

“没没没,这一向是洞里的规矩,劳工有自己的住所,到了晚些时候必须回去,不能随意乱走,更不能……试图逃跑!”

“哼!廖工头你如此积极做事,难道还怕有人试图逃跑?”西月正yù以命令的口吻来解围,“你先回去吧,过会我会让他也回去的!”

“这……”

“我回去便罢!”出乎意料地,楼笑辰竟主动提出要回去。

“哼哈哈!好,走吧!”在拉起帘子出去前,楼笑辰饶有深意地看了潇允一眼,长叹一声,这一叹似乎也叹断了隐约筑起的那条通向zì yóu的道路。

灯火跳shè下,楼笑辰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始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支撑着他去走完这一段没有尽头的天路。

西月何曾知晓,自己苦等三年,等来的竟然是更大的失望。曾经的天涯知音却成了今rì的陌路相识,无奈三年“哀歌”,却换不回千古“楼兰”。

……

“我说了,除非你死了,不然就别想越出这狱牢之地,哼哼!”跟在两人后面的疤头满脸憎恶地转过头,瞥了眼潇允,小声嘀咕着。

一抹光华掺合着暗黄的灯火跳入疤头眼中——是玉石!这小子怎么会有此等宝玉?先前怎么没看到?疤头这般思忖着,嘴角竟冷冷地闪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想来这迟早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美好的臆想在西月的催促声中被打破,疤头干笑一声,蹒跚而出。

油灯嗤嗤地吐着焰火,笔直而幽长,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而正是在这片静默之中,古怪突现,先前楼笑辰偶然间瞥到的景象竟成了现实——潇允细长的剑眉倏然间化成了两道浅蓝sè的“游龙”,“游龙”相互戏耍,簇拥着眉间那个泛着白芒的印记,且白芒愈来愈盛,刹那间把胸前玉石里那股浑然天成的幻力抽离出来,深深地注入印记之中。吸收了幻力的印记登时大变,周遭开始明暗交替,充斥着一股慑人的魔xìng,源源不绝地向周围散发出黑暗的力量,且奇妙jīng准而又悄无声息地沁入潇允受伤的胸口。在这股无名的魔力催动之下,伤口竟开始奇迹般愈合,仅一瞬之间,血收了,通透的皮肉也恢复如初,全身上下只留下残破旧衣上那个血迹斑斑的口子。片刻之后,印记褪去,潇允的气息无异于常,脸sè也已经红润好看,只是眉间多了一层淡淡的黑晕,若不细看,倒也难以瞧见。

……

帘子的一角似乎被人敛起,一双昏黄的枯瞳里满是惊惧。

“这……这少年究竟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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