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电子厂大概只有一个普通学校的操场那般大，里面除了一栋陈旧的宿舍楼，剩下所有的区域几乎都是生产车间，厂间里虽然聚集着几十号工人，可开工闹铃一响，车间里除了轰隆隆的机器运行声，再没有别的杂音。

林简不是工厂的工人，在一群身穿统一工服、胸前佩戴工卡的劳务工里，不管打扮还是身形都十分显眼，自然而然地，她在门口就被警卫室里的警卫给拦了下来。

“诶！小孩，你等一下！”警卫大叔高声喝住林简，见她看向自己，伸出手示意她走近，“你不是我们厂的吧！这时候不去上学跑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走错路了？”

林简解释道：“师傅，我的确不是厂里的，只是最近听朋友说这个厂在招工，刚好我现在缺份工作，所以想来这里碰碰运气，混口饭吃。”

警卫似乎习以为常，他根本没有因为林简说出的这段不符合她年龄的话表现出任何吃惊，反而好心地抬手替林简指明方向：“嗨，你这孩子，想找工作也不提前找个人问问人事部的方向，我们厂虽说就这么点地，你瞎找也得找好久。哝，你就顺着这条路直走，后面有个大门，往里走、上去二楼告诉里面的人你要面试就行了。”

“谢谢师傅，我知道了。”林简出声表示感谢。

林简问完想要抬腿离开，余光瞄到警卫在替她指明方向后，就打开一旁的机器开始忙活起来，林简这才发现，在这间统共就厕所大小的警卫室里，居然还摆放了一台笨重的流水线专用的滚轴大机器，而明明应该是全神贯注地守卫工厂安全的警卫，这时候却像车间里每一个普通的工人一样，手脚飞快地安装着眼前的电子板。

这倒挺有意思的。

林简好奇心上来了：“师傅，您不是这里的保安吗？怎么也需要做这些手工啊？”

警卫听见这个，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林简倒苦水：“嗨，你当我愿意这么做啊！这不就是我们那老板要求的嘛！可不只是我，连里头做饭的厨子，开小卖铺的伙计，只要在这厂里谋生的就都得帮忙做工。本来前几年刚建厂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可最近生意越做越大，那没良心的就整个人都掉钱眼子里去了，非但克扣我们工资，还命令我们都得帮忙干活，要不就收拾东西滚蛋。”

“那你们老板都这样对你们了，你们怎么还愿意留在这里替他办事啊？”

“姑娘，这老板又不傻，人精着呢！他一边克扣我们的正常工资，一边又给我们做的活算钱，你要听他的话，再手脚麻利点做，一个月下来还比原来多出两三百呢！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啥接受不了的，像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会那么容易出事？反正平时我也只是在这里坐着给人开开门，闲着也是闲着，现在虽然忙了点，但好歹一个月还能多拿点钱。”

林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皮，附和道：“那倒是，现在出来打工的哪个是容易的，两三百虽然少，但好歹也是钱啊，别的不说，至少能让自己一日三餐吃的好一点。”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好了，师傅，我就不打扰您了，您继续忙，我先过去了。”

警卫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目送着林简越走越远，他叹了口气，低低感慨：“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然后伸手调快了机器速度，目不转睛地继续做事。

林简照着警卫的指示来到人事部，不料这里早早就挤满了人。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中年妇女，常年的风霜、操劳与营养不良既使她们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身材瘦削，看上去弱不禁风，但生活的磨难又让她们的肢体蕴藏了无穷的力量，意志也在千锤百炼中变得坚定，矛盾的反差集中在她们身上，却十分的和谐。

除了大人，人群里还夹杂着四五个看上去和林简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有的站在自己的家人身边，有的则孤单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眼神茫然而无措。

现在这些人几乎都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嘴里操着林简听不懂的方言热切地交谈着，时而还发出中气十足的哄笑声，林简的突然闯入只是让这里的空气冷凝了片刻，而后场面又马上恢复了热火如天。

林简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她退了几步回到门口，重新看了一次门口的标牌，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她又走了进去。

站在大门边默默扫视了几遍屋内的一切，林简没有找到一个打扮类似人事部职员的人，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房间里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其他打算，一直站在原地如火如荼地聊天，终于，她有点站不住了，走上前去主动和前面沙发上的一个女人搭话。

“阿姨，您好，我想问一下，这里是面试的地点吗？你们都是来这里找工作的吗？”

林简自问自己的态度和语调都表现得十分平和且真诚，可那个女人只是回头瞄了她一眼，又继续和身边的朋友交谈起来。

被晾在旁边的林简有些尴尬，可她不放弃地又追问了一遍，这次对方连搭理她一下的功夫都吝啬给了，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离开。

林简又问了几个人，他们的反应都一般无二，费了半天劲，本来就对情况云里雾里的林简反而更加糊涂了。

“你不用白费力气再问下去了，他们听不懂的。”

林简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留着短发的小女孩只身站在打印机旁，背着手歪头看她。

知道这应该是一个了解情况的人，林简走到女孩身边，学她一样轻轻倚靠着打印机半站着，然后问道：“请问你刚才说的‘他们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女孩有些磕磕巴巴操着发音不准的普通话向林简解释：“其实现在这里的所有人之前是一直生活在农村的大山里，在那里我们说话交流用的都是方言，也从来都没接触过普通话，自然就都听不懂了。我的爸爸以前在城市里做过小生意，恰好接触过普通话，他也教了我一点，所以我才能听得懂。”

“那···你们为什么要同时离开自己的家乡，然后一起聚在这里啊？”

说道这个话题，女孩表情变得无比低落，连声音都泛着浓郁的忧愁：“没办法，我们生活的大山条件实在太差了，要啥啥没有，干啥都不方便，还好每户人家手里都攥着些田地，平时可以种种庄稼，日子熬着也勉强能过下去。可偏偏今年发了特大大洪水，仅仅一个晚上的功夫，泥石流就把山下的田给淹了一大半，这下我们很多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家里的大人愁得连头发都白了。”

“刚好这时候村里有个人回来，告诉我们，他在外面有人脉，可以马上给我们所有人都找到工作，还专门派了好几辆大车来接我们，几位村长合计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就让村里田地被淹了的人家收拾东西一起跟着他出来了。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一小部分人，还有些被带到别的工厂去了，像我的爸爸妈妈就被载到隔壁工厂，等一下这边处理好以后，他们就会过来接我。”

说到后面，女孩脸上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些许血色，眼睛也由开始的黯淡转为神采飞扬，看得出，她心里是十分感谢那个拯救大家于水深火热的大恩人的，对今后的生活也抱持着乐观的态度。

这对他们来说本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林简听着女孩的描述，只觉得事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别的先不说，光他们这上百号人，路上的车费还有旅行中的吃穿用住全部都是她嘴里的“大恩人”报销的，再加上所谓的“找关系疏通”，这一趟下来不耗费一两万的根本不可能办成，真的有人会这么好心地替一大群人解决难题，还出钱出力不求回报吗？

两人正交谈着，一个身着正装，服饰熨帖的男子拿着一叠合同走了进来，屋子里正在说话的人全部都安静了，他们一起凑到男子身边，把他团团围住，一人一句叽里呱啦的对他说着什么，不同的人脸上是相似的焦急与担忧。

而男子虽然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着，却一点都不怯，他很有耐心听完，而后回应了几句，所有人都因为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上了欣慰的微笑。

林简虽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也大致能够猜到，看来在场除了她这个外人，其他人的工作应该都有着落了。

紧接着，男子把手里的合同分发给在场所有的人，又从抽屉拿出几个印泥，交代大伙该办的程序；而这些农民工似乎都对合同内容毫不关心，连看都不看一眼便一个接一个地用手指沾上印泥，在合同的落款处盖上自己的指纹。

大人都如此了草率行事了，更何况如意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也跟着去沾了印泥，准备和大人一样直接在合同上盖印。

林简在一旁看着，心里都替他们着急，虽然山里人淳朴是件好事，可这事办的也太心大了吧，也不走流程多问几句，连暂做考虑的步骤都省略了，就不怕傻傻被人骗了吗？

正当如意准备盖上拇指，林简及时拉住了她，提醒道：“如意，你就不先看一下合同吗？说不定里面的一些条款设置得不好，会损害到你们的利益啊。”

如意愣了一下，随即失落地垂下头喃喃自语到：“可我不识字啊···上面写的我根本就看不懂。”

林简也猜过这种情况，毕竟对于这群连日常温饱都成问题的山区人，读书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奢侈，可就是这样，她才会这么担心，他们长期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对外面的社会情况基本没有正确的认识，这次被人带出来务工，也全凭一份对同乡人的无言信任。

可在这社会上，最流行就是“不熟不吃”，有些人欺负起熟人来更加肆无忌惮，万一他们辛苦操劳一场，最后反而替别人做了嫁衣，那岂不是冤枉。

林简把如意放在桌上的合同拿起：“那你就等一下，我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意显然没料到林简会这么说，她看着林简及其认真地浏览着纸上的内容，还像模像样地把一些晦涩的条款挑出来给她详细解释说明，虽然她还是听不太懂，心里却觉得林简厉害极了。

林简从头到尾把合同浏览了几遍，倒没发现有什么大的问题，她唯一持有疑问的就是每小时工薪那个地方，偏偏这家工厂是她今天来的第一家，她对这附近工厂的工薪没有一个概念，此刻没办法做出比较，不过这个价钱也不算太低。

两个孩子的声音与之间发生的风波，在这间充满嘈杂交谈声的房间内完全不引人注意，在其他人井然有序的配合下，很快地，那个代理人把大半签署好的合同都收齐了，在最终核对时他发现漏了一张，就高声询问着还有谁没有上交合约。

如意见自己成了最后一个，心里急了，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拖延弄丢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她没给林简继续查阅的时间，也懒得再听林简的劝说，直截了当地从林简手里抽过合同，快速在上面盖上指印后，她把合同拿给了负责人。

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那位代理人只是负责处理他带来的那批人，对于林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他没有分心去多加询问什么，在确认所有人的手续都办成功后，代理人简单交代了下一些注意事项和上工时间，就摆摆手让人散了。

林简原本做的打算是货比三家，在看过合同后，她对这家工厂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所以现在打算先到下一家问问，看看情况再说。

如意是和林简一起结伴离开的。

路上，见林简一直在沉思，还以为她还在替刚才的合同事件忧心忡忡，便善良地开口安慰：“别担心了，这件事有陈先生负责，是不会出事的。他对我们这么好，还主动亲自出面做担保人，每个月的工资他都会和工厂接洽，确保每一笔钱都送到我们手上。而且如果他说谎骗人坑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给他骂得挺不起腰，这么可怕的后果，他不敢尝试的。”

林简听着如意的描述，几乎哭笑不得。

我的小姑奶奶，这世界哪有你想象的这么单纯，毕竟总有些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在利益面前，那么一点无关痛痒的辱骂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你们骂他，他还不是高高兴兴地把钱往兜里揣，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万一你们真被坑了，还占理不占法，那就完全不能拿人家怎么样了啊！

两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情明媚，各怀心事地走到门口，而如意的父母早就站在那里等待女儿出来了。

如意远远地瞥见自己的爸爸妈妈，激动得如归巢的乳燕般，一路小跑地扑了过去，整个人埋进母亲的怀抱里，一家三口开朗地笑了起来。

林简在背后目送他们其乐融融地手牵手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是了，他们的生活就算再艰苦，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互相扶持，日子总归还是幸福的。

那，她的幸福又在那里呢？

她又是否能够再和家人相聚呢？

现在，在没有她的日子里，那些异世界的亲友，过得究竟怎么样呢？

林简舔了下冬日里干燥的唇瓣，一小步一小步地在街上游逛着，她知道应该回去给殷涛准备中饭，可她现在真的没心情，她不想回去面对那间公寓里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对着他们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但人总不能永远逃避面对，林简只走了小半圈，就收拾好了自己的状态，刚才显露的脆弱与感伤被她藏到心底，她依旧还是那个普通却又坚强的林简。

林简绕路去了市集，买了些蔬菜蛋肉，见水果摊上的苹果新鲜，顺便买了几个，拎着几袋食物回到了公寓。

公寓里的情况和林简想象的如出一辙，殷涛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而殷虹的房门则一直紧闭着，一切都风平浪静。

林简先把水果拿给殷涛，让他先吃个小的垫垫肚子，又把饭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接着就走进厨房做起午餐来了。

中午，酒足饭饱后，林简花了点时间简单打扫了下家里的卫生，还把浴室里昨天几人剩下的脏衣服洗了几遍，晾到阳台上，确定该做的事情都打理好了以后，她嘱咐了一下殷涛，又急匆匆的出门了。

基于上午的经验，林简下午的办事效率明显高了很多，在大概四点的时候，她就几乎把附近所有的工厂走了一遍。

脑海里对比着各家的情况，林简发现，在所有的工厂中，上午去的那家电子厂待遇是最不错的，所以她原路返回，重新回到那家电子厂。

这个时间正值下班高峰期，工人们暂停了劳作，全部挤在食堂里享用着晚饭。

林简走到人事部楼下，心里有些担心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个点人事处的职工八成都下班了，出于碰碰运气的想法，她还是上了二楼，没想到却听到了一段交谈声。

“明天我负责的那些人就过来了，剩下的事就拜托陈经理处理了。”这声音林简认出来了，是白天那个代理人的，虽然他没有在林简面前说过普通话，可那浓浓的口音和说话习惯却很好辨认。

“这事还不容易，现在厂里最缺的就是人力，仓库里攒着一堆原料等着加工，订单这两天一直在被上面催，我还要感谢你替我拉来了这么多的人，帮我解决这个难题呢！”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都这么多年交情了，何况这会儿的事我也赚了不少。”

“但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有点不厚道啊？那些人也怪可怜的，都不容易啊。”

“你这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做都做了，还说这些矫情话。我带来的这些人没见过啥世面，连钱都没摸过几回，你也用不着担心他们会弄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你把他们工资往下压一些，你占便宜，工资经我的手，我再收一点‘代理费’，我占便宜，一本万利又名正言顺的事，有什么好犹犹豫豫的。”

“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要没我带他们离开那个破地方，没准他们都会饿死，我们这是救了他们，更何况现在他们还能靠着工厂赚点钱，我出了那么多力，跟他们收点费用算得了什么？”

“说的也是。”

······

林简的位置刚好被楼梯的墙遮掩住，处于两个人的视觉盲区，所以等到林简听完对话到走出大楼，两人都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夕阳斜着照射到林简身上，带来冬日里难得的暖意，可林简的身心却犹如处在寒冰之中，紧靠这丝阳光，根本无法化开。

她现在满脑子全都是刚才两人贪婪又刻薄的对话，虽说她心里早有猜想，可这两人盘算的这些“谋财之道”被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为人性之黑暗而感慨。

经过了一天的所见所闻，林简觉得自己似乎成长了，她第一次发现，前世的自己拥有的物质条件是多么优渥，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社会的灰暗与谋生的不易，更是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读书对一个人的见识与处事起到的作用是多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