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五年已过。

五年前，在经过再三考虑后，林简还是选择了最初的那家电子厂，虽然她在那里经历了许多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可人家开出来的条件和工薪对比其他工厂真的算很不错，而以林简现在的处境，实在没有底气可以为了心里那点微妙的正义感而拒绝这种优厚的待遇，她留了下来，并且一待就是整整五年。

这五年来的日夜劳碌对林简的身心都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虽然她的外形是个小孩，可进了厂子，她就和每个在这里工作的成年人一般无二，他们都必须做相同程度的体力活，都需要工作相同的时间，都需要为自己的工作担负相同的责任，这些对成年人来讲都算是严格的工作要求放到一个孩子身上，显然是十分苛刻的，而林简全都承担了下来，并为此牺牲了许多。

因为每天都需要保持相对固定的姿势在流水线上连续作业十二小时，有时到了旺季，甚至被要求通宵加班，繁重的工作和长期的睡眠不足直接导致了林简经常处在神经紧绷和莫名焦躁的状态，而工厂里寡淡单调的饮食又不足以弥补她每日因为工作而消耗的体力与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发育所需的营养，这让她变得形容枯槁，瘦骨伶仃，体重相比几年前轻了不止一丁半点。

林简有时觉得，自己的健康还有生命的活力似乎在被眼前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转动的机器一点一点地无情榨干，而后消失，最终只剩一副苟延残喘的躯壳。

不过以透支身体为代价进行高强度劳作换来的报酬也是极其可观的。

靠着她的工资，她在三年前把殷涛送到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去上学，还给自己和殷涛添置了很多必需品，她们不用再体验那种才过了夏季就开始忧心忡忡寒冬到来的感觉；她们的日子不再一贫如洗，不用再过那种一天吃肉则一月无肉可吃的生活；经过几年的积蓄，林简手上甚至还剩下数目可观的存款，即使现在殷虹不再支付她们生活费，她也能很硬气地继续把一切支撑下去。

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算太糟，总归还是看得到希望的——林简如是告诉自己——只要自己咬牙坚持下去，只要再坚持几年，等熬到殷涛成年可以独立了之后，她肩头的重担就减轻下来，到时候她可以辞掉这里的工作，带着存款做点小生意，或者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安顿下来，这辈子也算过得差强人意了。

当然，这些得看老天爷是否赏脸，让她能够成功活到那天了，毕竟以她现在的工作强度和身体素质，即使有一天突然猝死在工作台上，她也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今天是星期日，工厂提前下班，林简收拾好东西后没有多做停留，她跟殷涛说好了，今天回去接他放学。

站在碧英小学的门口，林简看着一群群天真可爱的孩子欢声笑语地结伴冲出校门，尽情享受着放学后的美好时光，她脸上终于带上了几丝真正的笑意。

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林简没等到殷涛，倒是先看到了如意和她的父亲。

如意的爸爸显然是刚下班就急匆匆赶过来了，他额头因为剧烈运动而沾着几滴饱满的汗珠，身上的工服和工帽甚至来没等得及换下，他习惯性地接过女儿的书包单肩背上，牵着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而如意正朝着父亲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眉间神采飞扬，较之五年前林简看到的那个愁眉深锁的小姑娘，更添加了几分少年意气。

如意注意到了林简，她停下嘴里的话题，兴奋地抬高手臂朝着林简方向用力地挥舞了几下，钱爸爸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到了林简，也朝她微笑颔首。

林简面含笑意地招手回应。

对于几年前工厂经理和代理人的那场算计，林简还是没办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知道这种大事不能托付给如意这个孩子，所以几经周转，她终于通过如意的关系和钱父沟通上，并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向他和盘托出，至于钱父知道实情后到底采取了什么样的态度和措施，林简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在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工厂里那几个和如意一起来的童工，包括如意，都在父母的要求下辞职，并被送到这所学校读书，而这几年被分配到工厂里的那批员工也因为受不了做同样的工作却比其他人拿的工资少而逐渐离去，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去留之间苦苦挣扎。

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个结果应该也算不错吧。

在林简垂眸思索的瞬间，殷涛蹦蹦跳跳地从学校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率先朝着一个目标看去，当看见那个地方果然有抹熟悉的身影在等候着，他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迈开小短腿直直地向着那里奔跑。

林简还沉溺在思绪里没回过神，差点被殷涛这一有力的猛扑给撞倒，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体，她半弯着腰身把殷涛从怀里给捞了出来，食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真是怎么说都不听，每次都来这招，再来几次我这副身子骨非得被你给折腾坏了。”

殷涛调皮地吐了下舌头，拉着林简的胳膊左右摇晃着，脸上尽是殷勤讨好的笑容。

林简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哪能不清楚殷涛这番黏人举动下的小心思，可她偏就不想称他的心，殷涛从左看她，她的头就往右转，殷涛慢慢移到右边故技重施，她就抬头往天看，姐弟两人就这么幼稚地玩闹着，颇有几分乐此不疲的味道，直到殷涛脸上真的露出几分焦急时，林简才悠悠地开口：“说吧，又想求我什么事啊？”

殷涛心思被戳破，挠着头皮“呵呵”傻笑了几声，从双肩包里翻出三张试卷，双手举到林简面前，神色是满满的骄傲：“姐，你快看，这次期末考试，我语文、数学和英语三科都考了满分，是全班第一！”

林简从殷涛手里接过卷子，每张都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歪着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小涛，我怎么觉得这题目看着那么眼熟呢？像这道，还有这道，这好几道大题都是我在你考试之前帮你复习过的类型题啊，你这样考得好也是很正常的吧。”

“可···可就几道而已，试卷的其他题目也很难的，我也都答对了，这次班里有很多同学都考得不好，就算没有这些题目我也会得第一的！更何况那天晚上你出的题目我也答对了很多”殷涛以为林简的这种态度是在直接拒绝他，当即不满地撅起了嘴，小脚还跟着跺了几下地板。

林简看见殷涛一脸委屈，心里一乐，这孩子真是不经逗，她把试卷小心叠好，放回殷涛的书包里：“我又没把话说死，你还真着急了！你先把想要的东西说出来，要是不过分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满足你的！”

“真的？！”

“是啊！你运气不错，这次要换做是平时考试，说什么我都不允许你提要求，期末考试好歹一学期一次，我就算了。”

殷涛欢呼着跳了几下，也没立刻提要求，只是拖着林简往街上走，直到走到一家肯德基门前。

殷涛手指坚定地指着快餐店门前硕大海报上的汉堡图案：“姐，我想吃这个。”

林简倒是没想到殷涛这么死嘁白咧地讨好她只是为了吃一顿西式快餐，不过也能理解，孩子总趋向于尝试新鲜的东西，平时中餐吃多了难免觉得单调，再看看这些洋快餐，可不就垂涎欲滴了。

话早已说出口，加上殷涛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林简自然不会拒绝，她带着殷涛推门走了进去。

殷涛是第一次在这汉堡店点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吃，一口气点了好几样东西，等菜一上桌，他就马上抱着个巨无霸汉堡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不住地点头叫好。

林简素来就不是很喜欢这些洋快餐，她嫌太油太腻，吃完累的慌，所以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殷涛吃，时不时叮嘱他喝点水，别把自己噎到了。

等殷涛风卷残云地吃完，时间已经不早了，透过快餐店的透明玻璃，林简看见外面的天色暗沉得有些可怕，八成是要下暴雨了，因为身上没有带伞，担心走晚了会被淋成落汤鸡，她便想尽快回去。

可殷涛却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温馨美好，甚至连空气里浮动的油炸香味都让他恋恋不舍，哪怕只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他都能觉得无比幸福——打心底的满足，这种满足感是从小生活在一个简陋又臭气熏天的狭小公寓的男孩无法体验到的。

殷涛这种心理林简是理解不了的，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殷涛都吃完饭了还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对于殷涛莫名的执拗，她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讲道理，没成想对方压根不为所动，甚至只要她一想过去把他拉走，他就直接滚地撒泼，吸引了周围不少顾客的注意，纷纷对着林简指指点点的。

不知怎的，看着殷涛这幅无理取闹的模样，林简似乎看到了殷虹的影子，心里突然来了几分厌烦，也懒得再和这孩子多费唇舌，只是冷着脸站在旁边看他。

姐弟俩僵持不下，外面的天气却风云变幻，过了不久，雷声轰动，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见雨势越来越大，殷涛终于还是妥协了，他主动走到林简身边，手指扯了扯她的衣角——这是他惹林简生气后讨饶的小方式，一旦他做出这种动作，代表他认错了。

林简看着眼前这张和殷虹有五分相似的小脸，沉默了，她第一次反思，自己这几年是不是太过重视工作，从而忽略了殷涛的教育问题，在不知不觉中，殷涛在为人处世方面似乎越来越向殷虹靠齐。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林简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决定暂时把这页揭过去，这两天找个机会和殷涛好好交流一下。

两人匆匆跑回公寓，全身上下的衣服不出所料地全被暴雨淋湿，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滑，那模样看起来狼狈不已。

林简让殷涛先去冲洗，自己则到阳台上把被雨打湿的衣服给收了进来。

等两人都收拾好后，时间已经快到九点了。

因为殷涛已经考完期末考试，现在学校正式开始放寒假，所以今晚林简没有强制让他去学习，现在殷涛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而林简则在厨房给自己煮点白粥垫垫肚子。

一星期难得的一次提早下班，林简只想趁这个机会补补觉，以便明天有更好的精力去应付工作，所以她吃完饭后简单嘱咐了殷涛几句，就直接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