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半晌，客房内鸦雀无声，那黑脸绿林汉子或许是觉得闷了，一转身就躺在破木板床上，悠然哼出阵阵古怪的小调。

可从他嘴里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暗中屠清所有的注意力就都放在那黑脸汉子身上。

因为他曾经听胡老仙哼过这段小曲，尽管叫不出名字，曲调却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

曲子没词，也许真正好的曲根本不需要词，单几个旋律蹦出来就会让人感慨万分。

多年前这首曲子是个老人消遣的玩意，而如今，这首曲子就是那黑脸绿林汉子的催命曲。

等曲子一停，屠清就会立刻出手，把那颗生锈的铁钉完全扎进黑脸汉子的喉咙里，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紧张之中他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而就在此刻，门外面突然传来声音，黑脸汉子口中小曲戛然而止！

“店家在么？给我来一坛泥瓮烧酒，再切二斤酱牛肉。”

那客栈老掌柜早被吓懵了，他是亲眼目睹屠清用一根筷子杀人的，尸体还躺在客房门口。

眨眼的时间，那要酒肉的汉子就走了进来，打眼四下一瞧也愣住了。

“我…我说店家，你这黑店开的未免太明目张胆，光天化日就把尸体扔在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老掌柜打眼看去，这汉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细眼睛窄眉毛，左眼下面隐约有颗微小的红色泪痣，腰间悬着三枚铜钱，衣衫穿着的大方得体。

只是肩上扛着那黄绸段子的大包袱，略微有些影响美感。

此刻那汉子也正盯着老掌柜瞧，嘴角微微挑起，似乎带着几丝嘲弄的笑意。

“客官，老朽这店今天有些不太平，您还是往前走个几里路，快些奔别家去吧！”

老掌柜这话完全是出于心善，在他眼里无论是耽月湖的二当家，还是杀人如饮水的屠清，两人都不是善茬，这人此时住店多半也要遭遇不测，就忍不住劝了两句。

可那扛包袱的汉子偏偏不为所动，听完话反而是笑意更浓

“哈哈，那正好，我还偏偏喜欢看不太平的热闹，酒肉照上，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说完，那汉子大踏步走到墙边闭目养神去了，可这时候客房内的黑脸绿林汉子却有些按耐不住。

从老掌柜两人对话开始，他就在窗缝边上窥视，聊的什么他也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是那人的黄绸缎包袱。

以他的眼光来看，那人言谈举止有几分气度，虽然说没有王公贵族的富贵相，包里揣的真金白银也绝对少不了。

绿林当中有杀富济贫的好汉，但更多的是以此作为掩饰，而后打家劫舍的败类，黑脸汉子明显是动了贪心。

三山十六湖干的可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就算是耽月湖走了票大哨，他这等级的喽啰又能分到几两银子？

放在眼前的可能是个机会。

那黄绸包袱里若是有金银财宝，未来就平步青云，无论混迹官场还是权场，总归一步登天做人上之人。

如果只有几两碎银子，也不过继续做他的绿林喽啰，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到这，黑脸汉子回手把钢刀抻出鞘来，心底也正盘算这单买卖到底做不做。

奢州节鉞郝青眉立有三道严令，违者杀无赦，当中单有一条就是不许滥杀无辜，更不许借着耽月湖的名声为非作歹。

生死只在黑脸汉子自己的一念间，就因为他此刻是正脸对着柜子，所以暗中的屠清才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他转头出门，把视觉死角暴露出来，只怕还没有机会享受金银财宝，小命就先去见了阎王。

偏在黑脸汉子踌躇的时候，厨房里老掌柜端着酒肉慢慢蹭出来，能看出此刻他的双腿还有些打颤。

“客爷，这是您要的酒和肉，已经给您上齐了。”

汉子低头闻了闻牛肉的香味，心里暗自叫好，随手从怀里摸出个二两重的银元宝扔给老掌柜。

“肉还不错，这二两银子多的就权当是赏钱。”

在这穷乡僻壤的地界，老掌柜什么时候接待过这么阔气的客人？抬手就是二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自从大夏当政后，天下货币全部统一，那一两银子相当于千枚夏铢钱，千枚为一吊，三吊夏铢就能买头小牛犊了。

老头接过银子来仔细端详，他自打出生以来没见过银子，因为那都是贵族的玩意，百姓手里流通的还是夏铢钱。

外面两个人买酒卖肉没什么风浪，屋里那黑脸汉子却站了起来，一柄钢刀死死的攥在手里，俩眼睛直冒凶光。

俗话讲的好，叫做：“财不外露。”

本身黑脸汉子就动了歹意，偏这时候你随手扔银子摆阔装富，他不劫你又劫谁？

钢刀抬起来，黑脸汉子悄声的走到门边，只等着一会杀人劫财，可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仿佛有道炸雷声音响起。

“贼人受死！”

木柜子离客房大门不过两步远，屠清喊这嗓子把黑脸汉子震的直懵，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堪堪转过头来才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个人，那人不是打他记黑拳的屠清还能是谁？

之前他还琢磨为什么推门的绿林兄弟会被一根竹筷子插死，这个时候他也深刻的体会到了。

眼前这人虽然没有武功，但胜在出手稳准狠，甭管手里拿是什么，目的都很单纯，就是要人命。

小小的锈铁钉在屠清手中仿佛是锋利的匕首，沿着黑脸汉子喉咙从左一直划到右，鲜血止不住的涌出来。

虽然绿林汉子见惯了生死，嘴上总说着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轮到黑脸汉子他自己上路的时候，也是感到无尽的恐惧与懊悔。

两只手拼命的按住喉咙，却根本止不住涌出的鲜血，眼前能见到仅剩的一点光芒在缓慢缩小，到最后只能看见屠清那略微抽搐的嘴角了。

“虽然我不嗜杀，但别人要杀我，我绝对要他的命，下辈子如果再见了我，别忘了绕着走。”

屠清那双眸子里带着嗜血与狠厉，让濒临死亡的黑脸汉子都升起几丝的懊悔。

他不后悔加入三山十六湖，因为如果不做这行他也许早就饿死了，他后悔的是不应该与畜生为敌，尤其是屠清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畜生！

鲜血迸溅在屠清身上，粗线缝制的麻衣泛起点点红色，这颜色竟让屠清有些兴奋，仿佛是在衣服上绣了两朵血红大花。

“杀人手段果然狠辣，可暗中出手毕竟不是好汉所为吧？”

略带笑意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刹那间听得屠清浑身打了个激灵，身上直冒冷汗，连汗毛都一根一根的竖起来了。

明明客房的大门紧闭，方才杀人也几乎没出半点声音，门外那汉子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暗中杀人的？

这种事他根本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大夏一十三州气象万千，远比小小青石镇难揣摩的多，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就没有后悔的理由。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酸讲究的人，不在背后杀他，难道等他来正面杀我？”

话没说完，屠清推门就走了出来，几步间顺手把两具尸体的钱袋揣到怀中，以他粗略估计这钱袋里大概有五六两碎银子。

不推门还好，此刻迈出门槛竟然顺着香味直接坐到了那汉子对面，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那盘子里的酱牛肉。

真正的珍馐美食在大酒楼里是吃不到的，美味好比是美人，除了苦心寻访以外还需要那么一丝运气。

这牛肉七分深红，三分浅黄，每片有一枚铜钱的厚度，透着一片牛肉隐约还能看见下面牛肉的轮廓，可见老掌柜刀功深厚。

细眼汉子忍不住失笑道：“老板，再来坛酒，然后再切二斤牛肉，上给这位小兄弟，权当是我请的了。”

他比屠清年长几岁，脸上如刀削斧凿般的棱角分明，旁人见面或许猜不出他的身份，但腰间的三枚铜钱在江湖上却赫赫有名。

武林当中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单有一支不论门派，只以行业命名，那就是盗门，坊间流传四句诗，写就是其中几大好手。

“独臂铁手赤红毡，镖起财落梅花潸。”

“苗蛊渐退刀声远，最是侠盗霍临仙！”

腰间三枚铜钱代表的人，正是那镖起财落的六州土贼连云禄！

这个人不只盗术精湛，有一手七星金钱镖更是出神入化，最被人所称道的还是他那豪气的品性。

也正因为他那身豪气干云的英雄气，才能让中原江湖高手甘心放下身段与一个土贼交朋友。

可屠清却瞥了几眼连云禄，而后伸手从怀里把那还没捂热乎的钱袋掏出来扔了过去。

“我不习惯别人请我，还是我请你吧。”

大多江湖人都是见面先干三大碗，然后狠狠的点一桌子菜，最后武功高的一个飘然离去，留下个武功稍低的买单。

虽然屠清也憧憬说书人嘴里的江湖，但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实在是不想再受人半点恩惠，这时宁可掏出那几两刚到手银子，也不要连云禄请他吃饭。

钱袋握在手中，连云禄楞了几秒紧接着豪放大笑。

“哈哈，你这人有意思，惹了三山十六湖，还敢坐在这请我喝酒吃肉，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啦！”

说完顺手着提起坛子，在桌上满满的倒了两大碗酒，这场面如果被人看到不知道要惊住多少的好汉。

六州土贼连云禄给人倒酒，别说是平常的江湖侠客，就算是曾经的武林皇主聂剑棠，也没有这个面子！

也许互相不知道身份才是初见最好的交情，屠清也不拘谨，单手举起酒碗跟着连云禄大笑起来。

“干！”

两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互相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却又传出朗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