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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予灵犀》二.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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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生殿是整个皇宫里建筑最高,也是气象最开阔的殿宇。六十六丈的虚空,望潮台悬空而建,与另一侧的玄烛台对称,恰如巨鸟腾飞前展开的双翅。站在玄烛台,可以俯瞰整个王城的格局和风物,而在望潮台上,就只看得到连绵的樱花和远处那片浩瀚无垠的镜海。

我十四岁之前,一直不怎么喜欢风生殿,因为年迈的克里斯说,很多年前,在那个樱花绽放的晚上,父亲就是在这里,在六十六丈高的望潮台上,迎着思慕崖吹来的轻凉而湿润的季风,为我取名“灵汐”。

汐,是夜间泛上岸来的海水。看到镜海汹涌澎湃的潮水,就特别容易想起父亲。

十岁前,我讨厌风生殿,因为自己好像从懂事的那一天开始,就被父亲长久地锁在了这里研习书籍以及学习各种技艺,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字都认不全,但不管怎样,风生殿都曾像一座牢笼禁锢过我的自由;十岁之后,父亲离世,母亲被遣送到布里斯拉沙漠的龙之行宫,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有了,要被迫学着接受,学着成长,学着保护自己,那个时候,每次抬头看见风生殿,就觉得心里特别难过,像被人拎着耳朵大声告诫说,你已经没有父亲和母亲,真是个孤独的可怜虫。

十四岁那年,从莲池学完术法回来,天已经黑了,一弯半月孤寂地挂在天幕中,四周悄寂,星光寥寥。月亮洒下皎洁的银光,染了我一身衣袍。风生殿黑黢黢的,连灯都未掌,夜色中,它像极了一只寂寞的庞然大物。我仰头极目而望,凉薄清风中,似乎听到父亲悠悠长唤了我一声,灵汐。

风生殿,其实记忆里,父皇最常逗留的地方,就是这里啊。

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待在风生殿,在望潮台上坐了一整夜,看到镜海之上的幽幽华光,时而璀璨,时而飘忽碎落。

往后的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不过,克里斯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他的课业也无人能替,于是我就多了很多空闲的时间。

克里斯是个表面严肃,内里却非常和善的老头儿,看上去,他对我很凶很冷淡,其实都是假象罢了。他不来宫中授我课业,可我有时候惦念他,于是就会去他的府邸看望他。克里斯每次都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在的时候,就屏退左右,周围没人了,他也极少和我说话,只是顾着继续晒他的太阳。彼此长久静默,我也是待上一小段时间就会自己回宫。

我的十七岁,倏忽间来到眼前。

我生日那天大早,撒亚把我从被窝里叫醒,告诉我,侍卫进来通传了三遍,说是琼英族奎宋公爵的长公子鹄黎已经在殿外等得很不耐烦了。

“鹄黎?”

揉揉眼睛,昏沉着抬头瞥了一眼,看到窗外天色还未大亮。

我像一只木偶一样被撒亚拎起来穿衣服。

宫官女侍们打了温泉水进来,细致地为我梳洗,睡意朦胧的我,这才在诸多折腾中慢慢地清醒过来。

三月的天,晨风微凉,一走出寝殿,就有浓郁的玫瑰馨香迎面扑来。

殿前空空如也,没人。往前走一点,目光直看尽十六级宽阔台阶,也没有看到半条人影。我正疑惑着,阶下忽然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鹄黎棕色张扬的头发从石兽背后冒出个尖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微胖的身影站了起来,鹄黎满脸尴尬,一边擦着鼻子懊恼地走上来,一边摇头直抱怨:“嘿,灵汐,你瞧,又是玫瑰!这该死的玫瑰……我说,皇宫里就不能种点别的花吗?这气味儿真******太招人恶心了!”

我抱着双臂侧身站着,轻轻哼笑了一声:“白又白,你想死么?”

鹄黎的眼角抽搐了两下,他人虽然是有点胖,但行动起来还是利落得很,半点不逊于宫中一等的侍卫。奎宋公爵的宝贝儿子,在听到“白又白”三个字之后,内心火速地抓狂了,冲上前来的同时,将手里裹着黑缎子的东西往地上一送,飞身就朝我踹来。

鹄黎比我大一岁,长着一张非常讨喜的婴儿肥脸颊,要说有什么独特引人注意的地方,那就是他很白,从面部肌肤就可以看出来,他的白皙程度都已经接近女孩子了,加上棕色头发的映衬,他一个人站着的时候,往往能令人产生错觉,觉得他比我还要白上几分——是的,不好意思,我灵汐容颜白皙,已然超越全城少女,但我是银发,独自站着时,绝没有鹄黎那么黑白分明——白归白,在千机城的贵族公子中,鹄黎的身手却是非常出众的,我六岁时第一次见到他,他就看我不顺眼,吵着闹着要和我比武,奎宋公爵没有办法,在征得我父皇的同意之后,几乎叮咛了宝贝儿子快一万遍的“千万不能把灵汐殿下打伤”,鹄黎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揍我,奎宋公爵一边说他一边点头,等到打起来是全都不顾,如果当时我没有耍赖咬他一口的话,那么,最后被打趴下的一定是我。

我从小跟着有“武魂”之称的赛里大师学习武艺,到如今也有十年的光景了,何况十四岁之后,我发疯一样地练习躲避与击杀,鹄黎再怎么追求进步,也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下长大的,他努力习武,只是为了打败我,我努力习武,却是有更深的缘由。

鹄黎每一击都落空,渐渐就变得急躁,他恼怒地收了招,起手做了个施展术法的手势,我架住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没耐心再玩下去了。”

鹄黎一怔,“呀”的一声,恍然大悟地松手,扭头屁颠屁颠地从地上把先前丢下的东西又抱了来,喜滋滋地捧到我跟前说:“灵汐,你猜这是什么?”

我盯着看了很久,扯着嘴角,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一……一个鸟笼?”

“不对,准确来说,是一只夜莺!”鹄黎把黑缎子一揭,一只尾部红色的褐色小东西挥着翅膀,从笼子的一侧跃到了另一侧,“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沉月黑森林抓回来的,别看只有一只,可金贵得很呢!夜莺的歌声你没听过吧?那鸣唱,啧啧,高亢明亮,婉转动听!它音域之宽,就算是银翼帝国里最优秀的歌唱家来了,也得活生生被它比下去……嘿嘿,怎样,灵汐,我这份礼物送得够花心思吧?”

鹄黎扬着头,笑得正畅快,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沉着脸,无比含恨地捏紧了拳头:“白又白,你果真是来找死的!”

他没有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这礼物我不喜欢!”鸟笼精巧的门被挑开,夜莺快活地鸣叫了一声,跳到笼门口,奋力振翅,在空中划了一道小弧线,接着一个猛子,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扎向云端,我看也不看,转头哀叹了一声,“你是来提醒我,我有多么像那笼中之鸟的?”

“……喂,没有!”鹄黎急忙转到我面前来,连连摆手辩解,可能是觉得一个手还不够赤诚,就忙把另一个手里的笼子丢到地上,腾空了双手来表达,“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它唱歌好听!真的!你相信我!”

我低头走着没理他。

“灵汐,我真的……”

“殿下。”

鹄黎顿住,回头看着走出来的颀长身影,右手按在胸前,小小弯了一下腰:“撒亚老师。”

撒亚不教授鹄黎任何课业,但鹄黎还是很恭敬地叫了她一声“老师”,这是关于我的一场缘由,从侧面反映出,鹄黎的确很当我是朋友,我所敬重的,他绝不怠慢半分。

撒亚微笑着回礼:“小爵大人。”

悠远浑厚的钟声,在这个时候响起。

我转身,看到远处天空里,第一缕曦光穿透云层,从高高耸立的钟塔顶尖上倾泻下来:那一道明亮的光,像极夜中的永恒光明,仿佛充满了神赐的力量,它极其缓慢地撕裂阴霾的云层,从小小的裂缝中涌入这座被黑夜笼罩了许久的恢弘城池,并带来了更多的光明……

这就是一天之中,光明的乍现?

我屏住了呼吸,内心澎湃,睁大眼睛盯着从塔顶盘旋而下的白鸽背负着的金色晨光,被静谧绚烂的景致震惊到无法言语。

六道富有穿透力的钟声绵长响过,短暂的停歇之后,在尾音未散之前,钟声的节奏变更,带着明显的欢快意味,郑重其事地额外加撞了三道。

“殿下,生日快乐。”

我回头时,撒亚正单膝跪着,她抬起脸,温柔地对我绽现出一抹笑意。

鹄黎往后退了一步,和撒亚一样,右膝点地,手按在胸前,低头祝祷:“灵汐殿下,生日快乐。”

“谢谢。”

我扶着他们起身,转念想了想,又不免有些自嘲——

无数的人带着各自的礼物赶来千机城,他们在御座前伏跪,对我臣服行礼,也就是在每年过生日的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真的是银翼帝国的圣皇。

紧接着,我就觉得可笑了:嘿,其实我本来就是好么?

银翼帝国历二千二百七十一年。我十七岁。

走到高高的台阶边缘,我勾起嘴角,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深深呼吸,拥抱着虚空,拥抱着万里长风,拥抱着东方的光和暖,很认真地在心里发下永生不能遗忘的誓言:“作为圣皇洵仞最宠爱的儿子,我灵汐,一定要继承父亲强大的力量,绝不能轻易被任何人打败!”

三月的千机城,樱花似海,玫瑰馥郁。

如此美丽的一座城,可真是让我无比喜悦,无比热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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