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旧月光》第97章 大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来的路上汪昱想着,柳飞花是和萧然一同出去的,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他相信萧然可以解决,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的身体随着那匹白马颠簸,脚不沾地,连心脏也跟着悬着,直到他看见眼前这幕,悬着的心脏像被人剪断了绳子急速坠落,坠入极冷深渊。

绕过跪在前面的人,踏上沾了雪的腊梅,汪昱面容埋在风雪中,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痛若剜肉剔骨。

女子唇边犹带着点笑,若不是衣襟前的血迹红得刺眼,他会觉得她只是睡着了。他的手依次抚过她的头发,眼睛,脸颊,嘴唇。

想到这张温婉柔和的面容,从此不会对他或笑或嗔或怒。他缓缓跪下,腰间精巧的蓝色香囊搭在腿上。

——“汪昱,”她藏在背后的手摊开,露出一个巴掌大的香囊,“我听说天气干燥,人便容易上火烦闷,这个送给你。”女子递过之后,转身掩盖微红的脸。当时他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高兴的紧,对着萧然炫耀了数次。

他的手伸向袖袍,想把他挑了许久的簪子亲手给她戴上,却摸到一片空落——簪子在他进门时,已经摔碎了。

从小心里只有人势局势的他,不通人情世故,从他们相识开始,一直都是她对他付出,他虽欢喜,却没想过传递这份欢喜。后终于得人点拨,感情不仅是精神上的,偶尔也需要一些物质上的。他像个少年一样憧憬着未来场景,又肝胆俱裂被迫承受眼前一切。

在她生前不曾回赠这份感情,就连在她死后也不能......

汪昱双手握住那双沾血的手贴近自己,干裂的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喉咙中发出压抑的呐喊。

泪水自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流下,萧然呆了呆,低下头看见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眼睛很干很涩,即便雪花沾在睫毛上,也融不成泪水。

萧然忽然察觉自己骨子里的冷血。

此情此景,她为什么,一点也哭不出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汪昱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是谁?”

是谁……杀了她?

萧然微微偏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面具人,没有说话。

汪昱安静下来,他扶起柳飞花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里:“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自己?

散乱的信息在萧然僵硬的大脑里撞做一团。离沙,镜湖,太子……以及险些被风吹散的话。

——“我想……回洛水……”

汪昱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柳飞花的身体横抱而起:“好,我们,回去。”

萧然跪在原地未动。身体很僵,没力气起来。她麻木地想着,似乎起不来也挺好的,就这样跪着,可以不用再思考,不用再面对,不用再这么累地活着。

混沌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沾着腊梅花瓣和雪的靴子。

萧然缓缓抬头,汪昱直立的身形在她脸上罩下一片阴影。

雪花在他的鬓角堆出一团银色,而此刻,男子通红的眼中烧出了最热的火焰。

他声音几乎是用吼的:“你在逃避什么?”

“觉得对不起,就去做你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事情!”

“还是你觉得愧疚?好啊,那你就用西梵国师的位置来补偿我!”

“你现在立刻!给我站起来!”

萧然死死咬住牙齿,手撑着地面直起身,脚下却踩到雪水,身体一晃又摔坐回原地。

汪昱全程冷眼旁观,直到她终于站起才转过身。

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像他做过的一场梦。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抱着她,走向门口的这条路,也便走完了彼此的一生。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一片洁白,那支粉色的桃花簪子,早已看不见了。

萧然隔着密集的风雪痴痴地望向两人。

——“让他……找一个好姑娘……”

这是她刚才没说出口的,柳飞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萧然背起荷花包,牵起马朝着和汪昱相反的方向走去。

——做她能为柳飞花所做的,最后的事情。

古人认为死后可以超生,继而有在人死后请德高望重的僧人做法超度的习惯。若她之前在现代时还对此嗤之一笑,经历过穿越之后,不得不对某些事物存了敬畏之心。

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柳飞花可以在平行时空里,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萧然胡乱吃了点药,翻身上马。

论德高望重的僧人,现今当属灵迹长明寺的怀远。因怀清的缘故,怀远曾经允诺日后帮助她做一件事。

她现在,便要把这个机会用掉。

天色渐渐黑下,雪却越下越大。深度漫过马蹄,所幸马蹄底部包有铁片才没有打滑。

风刮擦皮肤钻进身体里,萧然被呛得近乎窒息。身体因茶水的原因基本没剩多少力气,服的药也不是完全对症。不知行了多久,她的身体伏在马背上,在晕过去之前她停住了马。

身心俱疲的萧然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这种时候不能晕倒。于是她摸出药瓶又吃了些药,才看见周围一片树林。

黑暗环境进一步催发体内休眠因子。眼皮越来越沉,在萧然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候,出现了点点火光。

她抽出腰间一柄小刀,对着手心搁了一刀。疼痛可以给人暂时的清醒,可在下一刻,萧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烫了起来。

远处,一张张戴着白色面具的脸举着火把骑着马,如索命的鬼怪一般围成一团。

————

密林中,九名面具人围成一个圈,而后下马半跪。

“禀阁主,属下接到消息,杨长老已消失了足足七日……”

被围在中间的人负手而立,沉声道:“说详细点。”

“是。杨长老七日前,曾说要带走三人,但当阁内兄弟追问原因之时,却不防其忽然出手……”

一柄尾系红绸的小刀将他的话终结在这里。

雪花飞扬,周围剩下的八人尚无反应,似乎还在等那人继续说。

只中间那人最先察觉过来,他的手中迅速翻出一片光亮,动作却在见到手下脖颈处的小刀时生生停住。

他抬头看向树层高处,一名女子身影从树影中旋转落下,泛着光的小刀沿着弧度穿过冰雪层幕,精准地落在犹在疑惑的面具人脖颈处。

一、二、三把刀,三个人倒下。

四、五、六把刀被他堪堪避过,身后又三人倒下。

七、八、九把刀,最后三人倒下。

他在心里数着数,第九了。

萧然靠在树上轻喘着,想着原来杀人不过这般简单的事情,只要有仇、有恨、有力气就行了。

在见到这些人的一瞬间,麻木疲倦的身体忽然像是打了鸡血。心脏周围的血液温度骤升,仿佛下一刻就要血管爆裂。若是之前遮面阁给她留下的是阴影,那么柳飞花的死将她的阴影彻底激发成了仇恨。

念头一旦形成便无法克制。她现在非常非常,想要杀了这些人。

九柄小刀已全部用完,精准的暗杀也耗光了她透支的体力,从树上落地时,她踉跄了好几步才没有摔倒。

现在眼前还剩下最后一人,而她的身上似乎没有别的武器了。

此刻,萧然脑中竟闪过些不相干的内容。瞧,倒下的九人面具都是白色的,只有这个特别些,是黑色的呢。

仿佛地上躺着的只是些不相干的人,黑色面具人没有多看地几眼,目光只盯着萧然的方向。等了片刻,似乎确定她不再有反抗的能力,对方迈开步子慢慢向她走来。

风静,大雪近乎垂直飘落,带着空气也安静下来。脚踩上积雪,是松软的咯吱声。枝头堆得太重的雪掉落下来,盖住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萧然又朝树身靠紧了些。离得近了她才看见黑色面具上镂刻的一尾小鱼,银色的水光纹随着那人步伐一晃一荡,十分逼真。

那人站定,却是萧然先开了口:“要杀了我吗?”

对方没说话。

她声音忽然拔高,身体前倾半步:“你们找麻烦找我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偏偏找了飞花啊!”

对方明显怔了一下。由于背着光,萧然没有看见面具下那双惊讶的眼睛,只看见对方也前倾了半步。

就在这一刻,她的右手迅速翻出一片光亮,刺进对方胸口。

————

幼时跟在华严身边学武,萧然曾无意从华明手里得到一柄红绸小刀,平日里削削木头什么的,十分好用。

在她赢了华严得以出山的时候,便是这柄小刀削下了夏日树梢头最新鲜的李子。后来作为比试的彩头,华明又给了她一套十柄小刀,原先的这把便没再使用,只一直装着。

再后来,成套的十柄小刀丢了一把,萧然只好再捡回这柄伤痕累累老古董凑数,不料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你们不是有规矩不能杀我么,”萧然和那人贴的极近,喘气声近在耳边,“那你听着,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将你们——”

两人身体在方才的变数中侧了个方位,萧然一抬眼,对上了那双无比熟悉的深渊般的眼睛。

握住刀柄的手松开,染了三分的血色刀刃随之掉落在地。那人缓缓伸手,自衣襟心口处取出了一柄裂成两块的红绸小刀。

——周围似有烟火绽放声。城楼上,女子贴着男子胸膛的脸觉得有些微凉。

——“这里装了什么?”

——“......护身符。”

大雪把烟火声深埋,萧然神情似喜似悲,伸手摘掉了那人面具。

是她最喜欢的那张脸。

而这张她曾经亲吻过的深红薄唇微微张了张,说出了她最喜欢听的两个字:“萧然。”

——“太子对你,真的很好。”

柳飞花的话尚在耳边,萧然却像受到什么刺激一般后退了几步,直至撞上那棵树。

“原来是你,”女子声音明明发着颤,却忽然笑了一声,“哪里有什么规矩,原来不过因为你是......遮面阁的主子。”

君临渊闭了闭眼睛:“对,是我。”

萧然抬眼,眼光是少有的尖锐:“飞花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猜到某种可能,君临渊缓缓睁开眼:“这事我不知道。”

“不知道。”萧然重复一遍,“好,那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让她到我身边来?”

君临渊沉默了。半晌,他道:“抱歉。”

“不说是吧,那我就从头说起。”

萧然声音变得极冷极静,毫不相干的事情仿佛刹那间被无形的细线穿成一张网,而她就在身处那张网的中心。

“浮山山脚你和李纯珉本就认识,却相互暗杀,然后被我出手‘救下’。”

“或许是那是你便选中了我,跟至洛水遇上柳飞花,诱我出手救下,私底下却以让张志伏法为由,让她留在我身边做你的眼线。”

萧然的笑容和她的语气一样冷:“我从不后悔救下她,可她不愿意出卖我,不能成为她死的理由!”

伤口被冻的没了知觉,君临渊只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后于镜城皇宫,你表明太子身份,给了我医馆让我在镜城安家,让我心存感激。皇帝生辰我被点名进宫,见到了干娘干爹,得知干爹病重,非长明塔的‘新生’药材不活。现在想来,给了干爹‘旧命’的那个人便是你吧。让我干爹透支生命去见干娘,也好让我心甘情愿地去长明塔找药材救干爹的命。”

“一切都像计划好地一般进行,”萧然抬眼,看向他发间的那支云龙簪,“我找到了那株药材,也找到了百年前四国留下来的财富。你来灵迹寻我,不难知道我的爹娘与我相认,而我即将跟我娘回西梵,成为公主。”

“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娶一个拥有四国财富的公主......门、当、户、对、不是吗?”

夏夜屋顶上。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我,更门当户对。”

曾经多美好,现今便多残忍。

“你想要什么你和我说啊,”萧然声音轻了下来,“没准我都愿意给你呢。”

整番话下来,君临渊只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

沉默便是默认。

“无论出于以上哪条,你我之间,都没可能了。”萧然接住一片雪花,轻轻道,“你们这群玩弄权术的人,真脏。”

她自他身边擦肩而过,嘴唇张了张。

风起,呼啸而过,卷起连绵的雪。白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刨了刨蹄子,粗鼻冒着热气哼哧了两声。

雪里的人黑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心口处的血迹和雪一起冻成了冰。他就这么立着,恍若一座雕塑。

——“临渊,你可真是让我,如临深渊。”

树林里,君临渊闭了闭眼睛,眉间的雪冰凉地顺着眼睛滑下。

树林外,体力透支的萧然摔倒在了雪地里,身子逐渐被雪埋了起来。

城内,万家挑着灯火看雪景,口中纷纷说道,这雪下得真好。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