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西梵，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冻得严实的厚雪堆在屋顶，孩童高高地蹦着，用树枝拨下檐角挂着的一串串冰棱，落在雪面上也摔不碎。街上被清理出一条干净的道，而脏雪则被堆在了树边做成了雪人。

西梵皇城城门半开，笔直的宫道中铺开一道崭新的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城门口这条干净的路上。此刻，西梵的官兵正目不斜视地站在毯子边缘处，形成人墙挡住外围探头探脑的百姓。

——嘉璟长公主的女儿要回宫了。

外头百姓窃窃私语。

“咱们长公主没嫁人哪来的女儿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不过也难怪，十几年前你还不会爬呢......据说长公主和东芜的某位将军两情相悦，明面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成亲而已，私底下啊......人家该做的都做了。”

“啧，你小心点说话，别被其他人听到了。我听说是这小公主出生时八字太弱，长公主就把她送到长明寺里想着沾些佛气呢。”

“说了再多，那都是皇家对外面的说法，咱们看看热闹就好了。我更在意的，是这新来的公主和三公主哪个更美些。”

雪地里闪出耀眼的光，那是西梵百姓信仰的星辰被印在了淡金色的轿身上。轿子四角挂着皇室特有的宫铃，清扬悠远的声音自红毯尽头传来。

轿子在城门口停住，人群也跟着逐渐安静。轿子旁一名男子上前，将一张文书交给了城门守卫。守卫确认后，带着身后的人集体对着轿子行了礼，让开了道路。

百姓们神色有点失望，在以为看不见轿子里的人长什么样的时候，帘子忽然动了动。

百姓们的眼睛立刻直勾勾盯着，期待着一双纤纤玉手从那碍眼的帘子里探出来。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里，帘子后探出了一只......长满黄毛的爪子。此刻，顺且长的毛正随着寒风飘扬。

百姓们眼睛瞪圆了。那只爪子矜持地搭在红毯上点了点，随后一只狗子从帘子里钻了出来。狗子眼神黑亮，耳朵毛茸茸，身上系着淡金色小披风，神气地在轿子面前绕了一圈，对周围目光十分受用。

帘子又动了动，露出一片白色嵌金色曼陀罗花纹的袖摆。袖中探出一只纤长干净的手，对红毯上的狗子招了招。女子特有的细腕上松松缠绕三圈砗磲，轻轻碰撞的声音淹没在宫铃声里。那狗子见了，摆了摆尾巴又乖乖钻回了帘子里。

百姓们神情满意了。瞧这只手，和自己想的一样，新来的小公主肯定是个人美心善还信佛的......

城门在身后渐渐关上。

轿子一侧的小帘荡起，一尾淡金色的眼角转瞬即逝。

————

公主所出的女儿回宫住，已是开了西梵先例。即便宫珺通过某些手段，让迎接仪式办得大些，现在这般已是极限。

没有想象中官员、皇亲的迎接，抬轿的队伍除在城门口呆了片刻，一路沿笔直的宫道行走，直至一扇宫门方才停下。

宫门旁一位身着藏青色宫裙的宫女候着多时了，见轿子停下，脚下不自禁朝前迈了两步。立在轿旁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微微倾身将轿帘缓缓拢至一边。

白雪反射的强光刺得轿内女子眯起眼睛。她慢慢抬首，沾了金粉眼尾似比冰雪更炫目些。

萧然看着拢着轿帘的汪昱，又看向前方面容慈善的宫女，扶着她上前搀扶的手，起身下了轿子。

前来迎接的领头宫女是打小跟在宫珺身边的阿翡，她对着其他人交代了些话，便扶着萧然朝里走去。

阿翡布了细纹的眼角泪光闪动，声音低而哽咽：“小主子，阿翡可算是盼到您回来了。”

萧然知道这是宫珺的身边人，对她的感情定是发自内心，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表心意。

门槛上放置了一个小火盆——久离家门的人从外面回来，都要跨一跨火盆以去身上的晦气。萧然抬脚，衣摆不带起半点火星跨进宫门。

“小主子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今儿起这里便是您的家，阿翡一定好好照顾您和主子。”

家么？萧然脚下顿了顿。

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环顾四周。方方正正的宫墙，像极了一道又一道的牢笼，她在正中，四下无人。

萧然对阿翡点了点头，余光里，正西方向一座黑色瞭望台高耸于宫墙之内。瞭望台顶部虽积了层雪，却丝毫没有减少它带给人庄重、肃穆而又极具压迫的感觉。

“那便是观星台。”一路沉默跟在后面的汪昱忽然出声。

萧然停留的目光随着声音转移到汪昱身上。她张了张几日未曾开口说话的嗓子：“你喜欢吗？”

声音干涩，不由让汪昱怔了下，而后迅速答道：“不喜欢。”

萧然又点了点头：“那便寻个日子炸了，重新盖一个你喜欢的。”

阿翡迅速看了周围几眼，见都是自己宫里的人才稍放心了些。心说眼前这位看着安安静静，没想竟是个语出惊人的主......不过这倒也是随了自家主子的性子。

汪昱倒是没将这话放心上：“天冷，你身子才好，还是快点进屋罢。”

————

那日镜城大雪，萧然失去意识被埋在雪地里。后来据华明说，是老拐子一路闻着她气味，才将她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体力透支加上被长时间埋在雪里，饶是萧然底子硬，命差点被折腾没了。她用仅剩的意识辨认出华明，说了句“去长明寺”就晕了过去。

马车倾轧积雪车身摇摇晃晃，几种药物作用在体内，萧然中途醒来吐了十几次，吐到华明脸上表情由担心变成扭曲最终变成麻木。

只是雪天路本便难走，待到了长明寺已是五日后，什么都赶不及了。所幸长明寺住持怀远念着承诺，答应亲自去洛水补一场法事。而萧然这一番动作自是惊动了她爹怀寂，即云乾。了解到自己女儿不过离开几日命险些没了，云乾当即下定决心不当和尚，收拾东西跟着一起回了西梵。

————

阿翡推开了一扇门，看向萧然眼底慈和：“这是主子特意准备的房间，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屋内隐隐香气缭绕，挑起剔透的珠帘，是精致而华贵的金丝木家具。淡紫色帘幔后，是一张棕红色的雕花床。一切都符合皇家公主的配置，而粉紫色更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子应该偏爱的颜色。

萧然眼睛里闪过一抹自嘲，刚想说点话却被门外宫女打断。

阿翡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人人见了都要唤一声“姑姑。”听闻宫女唤着“姑姑”，萧然不等阿翡张口，便道：“姑姑先去忙罢。”

“哎，”阿翡应了一声，“小主子您先歇着，东西放着会有人收拾的。”

“不劳烦了，”萧燃面纱下的唇角抿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我想自己收拾。”

三眼两语阿翡便摸清了眼前人的倔脾气。想着一会儿宫珺便该来了，于是不再劝阻，道了句“有事随时吩咐”后跟着宫女走了。

说是要收拾，当萧然看向宫人们搬来自己带的行李时，也只不过一个箱子而已。

从灵迹回西梵的路上，萧然过得有些浑噩，行李还是华明让沈初雪回妙春堂打包的。

沈初雪不清楚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华明告诉她一切从简，于是她便装了几件萧然的衣服，又将妆奁也装了进去。萧然一样样拿出放好，最后取出压在箱底的一件白色的东西。

那是她的荷花包。

米色的布料沾了点灰，用指尖抹了抹，灰也没有被擦掉，反倒是摸出一些杂乱的线头来。

萧然蹲着的身子站起，转头向外喊道：“飞花，荷花包破了，你能给我补补吗？”

于此同时，汪昱抱着老拐子推门而入：“你的狗——”

声音蓦然卡住。

因为他看到面前的女子，眼泪正漱漱地掉下来。

有这样一种人，当亲友离世时，她们平静地不会流一滴眼泪。直到某天因某事想起亲友，唤其姓名无人应答之时，才会真正意识到亲友的故去，眼泪才会在此刻迟来地落下。

萧然蹲下身，扯了面纱握在手上，刚想用手背擦眼睛，眼前递过来一方深蓝色手帕。

“用这个按着擦，不然妆会花。”

老拐子着了地，围着蹲着的萧然走了几圈，留下几根黄毛。萧然情绪调整一番后，起身还了帕子，眼眶微红声音已经平静了：“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汪昱眼神触动，嘴唇张了张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门外，宫女轻轻敲了敲萧然房间的门：“公主，三公主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