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毫无收敛。

”先下毒，再围攻，如此狠毒，一群乱臣贼子。“陈子墨衣袍褴褛，索性撤掉，赤裸着上身站在大水里，身上浅浅刀痕，血流得不多，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这些都无所谓，让他比较在意的是绣春金刀上，有一道隐而不发的刀痕，拦腰印在刀面。

”陈兄，走好。“那人双臂后抡，跃入半空，刀锋划出两扇银轮。如暴雨骤停，乌云骤开，明月中出，落在人间分成两半。

刀风阵阵，这一次不比之前，似是暗雷滚滚，已经有了决断的狠心。

陈子墨认得，是南山刀法顶尖的十式其一——重楼月下重楼。他也吐纳一合，迅速提满了内力，不再双手握刀，空出的左手把刀背向下按去，摔得刀上的雨水又是哗啦一震。紧接着，五指成弓，反转手腕，刀锋向上，嚯地拔地而起，带着地上的雨水倒升回天。

是断水刀法里的——下穷碧落上黄泉！

这个年轻的锦衣卫！那人心里惊然，暗叹了一声可惜，招式不减，双刀已合成一光。

三刀相交，如明月入急水。落雨都停滞了几秒，仿佛楞了一个神，才向周围爆射出去。气流随之荡开，扫到屋顶埋伏的黑衣，有几个人被震下房檐。

雨一直下，如珠帘，串串不歇。陈子墨的刀，却是断了，咔嚓一声。一半扑腾在水中，淹没悲鸣。

“南山的刀，果然是好刀。”他有点倔强，梗着脖子冷声说，偏是不愿意承认对手的刀法。

“陈兄的刀法，也是好刀法。”那人倒是大方称赞了一句。

“可惜……”陈子墨呵气已成霜，体内的热量渐渐流光，“今日只能活一个么。”

“只能活一个。”那人也重新想到了这个问题，语气换上冷漠。

“那么，陈某敢问，阁下何人？”那个人还戴着斗笠。

斗笠左右摆了两下，甩出两弧水珠，不愿透露。旋即踏出两步，一步踩在水中，一步点在雨上，双刀齐挥，如乍到的鹤羽。

陈子墨在大雨里，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鹤唳。

是南山刀法的——昔人已乘黄鹤去。

他从这一招里，感受到了那人对自己的尊重，和悲悯。那一声鹤唳，是生灵悲鸣的祭奠。陈子墨已经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前了？也是一个雨天，雨却没有这么大。时辰也没这么晚，模糊记得是黄昏。

那个男人，一生刀尖舔血，最后也躺在了自己的刀上。血流了出来，被雨水冲刷了干净。后来雨停了，水没了，寂静天地，也成全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但是自己还没完！

风到，此刻他觉得自己的感官从来没这么灵敏过。侧身，爪刀，抬手，挥下，如砍柴般笨拙蛮横，始终闭着眼睛。

那人没想到看起来垂手听命的人竟能抓住自己的刀！可惜了，他的刀如果不断，这一下也能砍伤自己了。思考皆如闪电，刀已到了眼前，那人正想着可惜的时候，断刀处刹那间窜出一寸气焰！

如此变故，心中惊惧，猛地蹬地，堪堪后退避过。

“烧刀子！！？？”那人浑身发麻，内心震颤不已。“辟咔”一声，斗笠裂成两半，掉落。

“是……烧刀子么？”声音颤巍，又害怕又期待一个答案。

陈子墨此时才睁开眼睛，双眸明亮，如星辰摧残，如大海深邃。断水刀法，如世间风水，千回百转。气不尽，刀不觉，终能峰回路转，生死不错。

抽刀断水水更流。不是刀不快，是刀已经到了彼岸……

陈子墨看到那个人也愣了，挑了一下眉，二话不说干净俐落地，跑了。因为知道打不过，对方可是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正使！副使自己都打不过，何况是正使呐。而且，竟然派了这号人来杀自己？多大面子啊。

楼上的刺客也是没想到，片刻才反应过来，齐齐抬弓射箭。在箭破空的声音中，他听到身后那人叹息一句：“回头吧，我保你不死。”

笑话，陈子墨脚步不停，回头是什么？刀已断，虽不能挡箭，他也紧握。腰间还有一把黑纸伞，他反手撑开，运了内力旋转伞柄，希望借此卸掉漫天飞矢的力，但也做好了伞被刺破的准备。

然而，他却听到了点点击撞金属声，从伞面传来，护他周全。这是？伸手摸一把伞的内面，才发现这伞面根本不是黑纸，而是乌金钢！泗水沛家的乌金钢伞？难怪刚开始接过来的时候觉得沉，原来是……

【墨哥，今晚雨大，带把伞吧。】王显在他临出门时那么执着地让他带上这把伞，他心里寒了半截，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王显是他入宫后最铁的伙伴。陈子墨先进的宫，陪着那时候还是皇太孙的朱允炆玩，玩了两年以后被皇太孙朱允炆的老师黄子澄请了一道旨意，意思大概就是怕陈子墨带坏了皇孙，两人再也不许靠近十步。后来百无聊赖的陈子墨搬回了仪鸾司，这时候王显入宫了。

陈子墨作为他们的领队，大夏天的带着这帮新人一站就站五个时辰。谁叫苦了、抱怨了、软腿偷懒了，陈子墨一脚踹过去。这些新来的，能进锦衣卫的哪一个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公子，且不说在家里被捧在手含着金汤勺，就是出门在外也是飞扬跋扈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当时就有一个带头出来挑衅他，不服，拉拢了一群。也是祖辈当官当的挺大，派头十足。拉了十几号人，也都练过家传的武功，打陈子墨，没打过。那人撂下狠话要收拾他，换来一声冷笑，陈子墨对所有人说，“怎么，又要使威逼利诱的烂手法了？我告诉你，我家没有在朝堂当官的，也没有做买卖的，我压根儿就没有家。你有什么动作，也就趁现在，否则进了皇宫你敢造次，管你爹是当朝宰相还是太子太傅，都得按律诛了。”

这话说完，一堆人脸都绿了。没有把柄，又打不过，只能把不服气憋回肚子里。但有一个人没有不服气，反而是开始崇拜陈子墨了，这个人就是王显。

从那时起，大事小事，好的坏的，两个人都一起伴君如伴虎地过来了。其他人有走了的，有退了的，有升了的，也有诛了的。宫廷风波诡谲，前朝暗流涌动，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不信王显会参与到这个圈套里，不信会知道这个全套不告诉他。

他得回去，回宫里看看到底怎么了。

但是，埋伏的已经现了身，如潮水般围过来。他一个人，是狂浪里的孤岛，面对的还有潜伏在黑暗里的巨鲨。

他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最适合的机会——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