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拓并非从一开始便是秦国之王。

百里拓在二十多年前的齐国内乱中一举成名，于是前代齐王将女儿延华嫁与他，此后百里拓便为齐国征战四方，除了将其他小国势力全部扫灭之外，还吞并了魏国数块土地。

然而一次正在征途，前代齐王听信谗言，忌惮百里拓功高震主，意图令他回京陷杀于他，百里拓洞察齐王杀机，率部众叛出齐国，由此自立为秦。

那时，留在齐国的延华公主方为百里拓诞下嫡子。

百里拓与齐国之间的关系并非没有转圜之地，虽然最初先齐王不肯落下面子承认自己为奸臣所惑，但当他头一次体会到他国面对国之利器百里拓的鲜明恐怖，立即便以亲近秦国之策为上。

先齐王绝没有想一辈子将女儿延华公主及外孙扣为人质，与秦国拉锯，但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百里拓的无情。

百里拓压根就没想过要接延华公主回国之意，反而利用这一层关系数次迷惑先齐王扩张秦土，重创齐国元气，先齐王因此在一年前不顾燕绎的反对，愤而亲征秦国，却在攻击秦土时身中流箭，兵败抑郁而亡。

燕绎出生时秦国建立不过数年，他目睹了齐国的没落及秦国的崛起，同时也亲眼看着五姐延华公主是怎样矛盾地夹在齐、秦中央，在结发夫君对她的无视及旁人对她的无声讥笑中，让她一生中最美丽的少女芳华都迅速从指间流逝殆尽。

出于对秦国的畏重，也是出于对女儿延华公主的同情与愧疚，先齐王很早便已将她与秦王的嫡子霈接入齐王宫中安置，并配以长公主的待遇，令她成为齐国唯一一位出嫁后却仍居住于王宫中的公主。

然而荣华富贵的生活，父君与兄弟的宠爱和敬重，是否可以弥补一名女子空流的青春以及对爱与生命的向往？

“……秦王已答应我会亲自到阎浮来，将你与阿霈迎回秦国。”

延华长公主挂着微笑听着，但那微笑却空洞而漫不经心，“亲自？那个人说了会亲自迎我去秦国？”

燕绎急忙道：“当然！若是五姐不相信，我这里有那天之后秦王发来的文书，我马上遣人将文书送给你，想来秦王不日便会抵达阎浮城。知道这个消息，想必阿霈也会很高兴吧……”

“高兴？我与霈儿？”延华长公主却突地露出嫌恶的微笑，“在我的心中那个人还没有这场雪来的重要——他最好死在来的路上。”

“……”

燕绎一时哑口无言。

雪风静而冷漠地飞旋，将延华公主金色华服上振翅欲飞的青雀冻结。

见年幼自己十数岁的弟弟无言以对，延华公主这才回过神来，略有些歉意似的笑了一笑：“若是那人死在大齐的土地上，阿绎你想必会很头痛吧？不过一切都会消亡陨灭，无论齐国还是秦国……便是提前少许时日，我想也没什么要紧吧——”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转眼便隐没在连绵不断的风雪之后，连一线金光也再难追溯了。

“……还请神君勿怪，家姐近来心情抑郁不定，行动古怪了些，没有见礼，我代她向神君赔罪。”

姑射一笑：“有什么必要罪来罪去？在我面前大可省了这一套。”

燕绎微笑，随即却又叹息，温雅脸孔似乎显露了少许棱角，他落寞地望着雪中的花园，“对五姐来说她与秦王已是彻底的陌路，她也根本不想与阿霈去那异国他乡再求生存吧……旁人或许会认为我是个出卖亲人之辈，可在齐国这却是必要的来往手段。”

“不久之后我的婚事想必也要彻底利用起来吧。”燕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但笑容之下是坚毅而英俊的底色，“无论做出怎样的牺牲，我一定都要让我的百姓在乱世中也能安居乐业，这是身为王族的职责——”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齐国已与魏、秦二国联手准备全面反击雪域，齐国上下已许久没有这样大的战事，燕绎与姑射在王宫花园散了一会心后，便立即回到广内殿重新投入齐国事务之中。

姑射并无插手齐国事务之意，因而便在广内殿中随意走走，但她也已将整个广内殿纳入她的感知之中，确保她可以随时赶到燕绎身侧保护于他。

除了齐国都城的象征阎浮树之外，历代齐王都出乎意料地喜爱着琼花，广内殿中为了防止意外而不植大树，却处处可见洁白无瑕的烂漫琼花。

琼花独特，历代齐王更是收集了几乎所有世所罕见的琼花，姑射绕到广内殿之后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雪中琼花时，突然一丝神息骤现，她陡然一惊，身后有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

“阿射。”

姑射缓缓戒备地回首，只见姬麟角站在距她五步之处，不停风雪之中他的灰衣越发萧疏冷漠，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层层风雪，比以往更显热切。

姑射眉毛微挑：“……怎么，异陆要你来刺杀齐王吗？”

“笑话，雪域也可以指使我吗？”麟角习惯性地冷嗤，虽然不减阴鸷的桀骜，但声音比往常更加轻缓，“显然我是来见你的，阿射。”

但姑射笑容却透着冷淡：“见过以后你得到了什么结论？长垣上神救了我，让我活下来的这件事让你很怨恨吧？”

——正好相反。

当麟角从钟离口中得知红裳神灵的幸存，那一刻的心中狂喜竟让他也对谢长垣升起了几分感激之情，他对这一切的发生都感到十二万分的庆幸，谁也不知道他在此刻能注视着她的脸庞有多么幸福——

但麟角不可能低下头颅，将这些肺腑宣之于口。他遂扬起一个冷淡而高傲的笑容，“不错，你若站在谢长垣的那一侧便是我的敌人！谢长垣迟早是我的手下败将，但因为是你，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你回到九重天——”

姑射定定地望着灰衣神祇，忽地笑了：“麟角帝君，我不认为长垣上神会败。”

麟角一怔。他注意到了——姑射眼中的光。他熟悉那个光芒，在天市的记忆之中姑射总会用如此眼神注视他，而麟角也曾短暂得到过这个光芒的注目，这个闪耀无瑕的光芒代表着战祸之灵交托后背的信任、尊敬以及——爱。

兜兜转转之后，阿射竟然再度对谢长垣——！

【他们选择的人，从来不是你——】

麟角的心骤然紧缩。嫉妒与狂怒的交织令他难以呼吸，他陡然握拳，似乎只有如此他才可以勉强克制蠢蠢欲动的心魔。

但麟角已见过身处魏国的春麓。她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这一次也没有在谢长垣的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只要等待时机，让阿射知晓谢长垣就是害死天市的沙漠妖灵，以阿射的性格，绝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一丝的留恋。

不错，他姬麟角的计划是完美的，那时他既可以让谢长垣陷入无尽的痛苦，又能够再度得到阿射的心——

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指掌之中！

于是姬麟角重又可以微笑，笑意有些阴鸷：“你相信谢长垣？这会变成你此生最大的错误。”

姑射凝视着他，稍稍凝眉。

眼前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灰衣神祇到底曾是天市，她注视着姬麟角，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如果可以，她并不想与之刀剑相向，而且姬麟角之言也确是实话。

姬麟角掌握着整个九重天与雪域神祇，与之相较，长垣相当势单力薄，若非尊神姬氏所遗留的昆仑山脉屹立不倒，长垣连容身之地也无，根本就没有机会扶持四洲与姬麟角、雪域一较高下。

如此的危境劣势姑射心知肚明，但——

姑射嫣然一笑，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她重申道：“我相信长垣上神还有我深爱的四洲。”

姬麟角不想看到她露出如此粲然的笑容。特别是在提及谢长垣的时候，她不可以露出这样粲然的笑容——！

“……阿射，要打赌吗？”

“什么？”

姬麟角微笑冷冷：“曾经我们经常这么做吧？赌某件事的结果，以梨花糕和木瓜为赌注，这一次要不要与我赌一赌谢长垣与四洲的命运？当然，要压上更大的东西作为赌注。比如说雪域若彻底吞并了四洲，让谢长垣完全失败——我便要得到阿射你的性命。”

姑射扬眉，念头迅疾转过，她镇定地微笑，笑容绝艳非凡：“那么若是四洲彻底击败异陆，令异陆退出西牛贺洲，我要你令异陆神祇同时退出九重天！”

姬麟角有一瞬的迟疑——这个赌注——但他立即不含任何阴霾的微微一笑。“一言为定！命运神祇仍是此次赌约的见证者，若是违背赌约者，将会遭受命运之神最严厉的惩罚。”

姬麟角自信自己是不会输的。雪域的悍勇四洲无法敌过，在神祇襄助之上雪域亦远胜四洲，无论怎么评估，这场赌约他也不会失败！

“——向命运之神起誓。”姑射的笑容仍然从容。

无论对姬麟角来说，还是对她来说，这都是一场豪赌。但即使姬麟角拥有必胜的把握，赌注却对姑射非常有利，输了不过牺牲她一人的性命，可若是胜利，她可以帮助长垣彻底清除盘踞九重天的雪域神祇这一巨大隐患！

这值得她拼上性命一搏！

姬麟角笑容淡淡：“阿射你便慢慢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吧。无论用何种手段，我都会赢过谢长垣，然后——亲手将他杀死。”

姑射瞳孔微缩。可也就在她微微色变的那一刻，灰衣的帝君已消失在漫漫雪幕之后，来去皆是悄无声息。

春日反常的大雪仍在静静地落着，而就在姑射与麟角订下这场影响两个大陆的绝世赌约的第九日，秦王百里拓与他最精锐的禁卫踏着这场大雪来到了齐国的都城阎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