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

“退后！”姑射疾声，话音尚未落下她手中一道凝为一线的光华顿时激射出去，贯穿了延华公主无力的手腕，她立时吃痛一缩，匕首“哐当”一声重重落在地上，静默的血一滴又一滴打在委顿在地的金色裙摆上，溅染了灵动的青雀。

“母亲！”阿霈骇心动目，撕下衣料蹲身捧住延华公主的手为她包扎，燕绎则脸色煞白地挡在百里拓与延华公主之间，防止意外再生。

姑射却是蹙眉盯着百里拓。对方立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侧脸好整以暇地笑了：“神君有什么在意之处？”

……这个人，恐怕和她同时察觉到了延华公主的杀意，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出手相助，但若非姑射击退延华，方才的那电光石火间，百里拓浑身的气势都显明——他会断然斩杀延华公主！

百里拓——他与未曾得到心时的她是同类，既没有感情，也不讲究情义，危险的令人畏惧。

姑射移开视线，俯身捡起被弃置在地的匕首，稍稍嗅了嗅匕身，放在光照下审视片刻，方道：“匕首上加诸的是异陆神的诅咒。”

“异陆的诅咒？”燕绎骇然失色，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姐姐沉默的脸庞，“五姐，你——”

后面的质问他张口结舌，难以进行下去，阿霈却沉暗地接问道：“母亲，您……出卖四洲，私通外敌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延华公主望着垂眼为她包扎的少年，她咳嗽着笑：“我非这么做不可。……霈儿，这样做让你为难了吗？”

“为难的不仅是我，”阿霈已从最初的惊骇恢复了严穆，他抬起头直视着母亲，“您也让舅舅、大齐还有四洲陷入了困境。您不会不知道此刻大敌当前，若是秦王身死大齐，三国之间的内斗将会导致四洲直接分崩离析吧？”

延华公主眼眸中的病态妖光稍稍退减，她压抑着咳嗽微微低下头：“我当然知道。……但我时常会想，就算四洲因此崩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天地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予过我——”

阿霈静静地握住她的手，他抚慰地莞尔一笑，如春冰骤融，肖似父亲的神光华丽：“母亲，您不是还有我吗？”

延华公主一怔。蓝衣少年却已起身走向燕绎与百里拓，他正视着两名王者，尤其是作为他生父的百里拓，目光没有丝毫动容，在一步之遥时他以左手后负、右手环腹的齐礼之姿展然地单膝跪了下来。

“秦王，家母因受异陆蛊惑令您与大齐俱陷危境之中，此等大罪无可赦恕，无需再述，但我愿一力承担此罪，望秦王不要迁怒他人。”

“霈儿！”延华公主腾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恐红得苍白，“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到一边去！”

百里霈没有起身，只是冷静地重复道：“请秦王准恳。”

延华公主惶恐：“霈儿！”

齐王燕绎却是止住了本想阻止少年的动作，沙色的瞳孔似乎透了微的笑意，他侧过头，正好与立在一侧的姑射撞上目光，两人相视中俱是轻松。

百里霈到底不愧是秦王之子。

秦与齐必然是要继续交往下去，可延华公主刺杀之事却是事实，阿霈便利用在座并无外人这一点聪慧而又狡猾地揽过此事，给险些遇刺的一国之君百里拓以台阶；同时阿霈亦展示了自己的承担及果决应变，无论百里拓是碍于他们之间斩不断的血缘羁绊，还是爱惜下代人才之心，此事都已很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百里拓谛视着蓝衣少年，少顷后，他昳丽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淡淡的浅笑，“延华，你培育出了一个足以令你骄傲的儿子。”在延华怔忡时，他淡淡地道，“霈……是吗？你的母亲正值病中，不宜久坐广内殿，陪她回去吧，别让人惊扰她养病，去秦国之事并不急迫。”

阿霈再是老成，知晓这其中利害，到底也只是一名孺慕的少年而已，闻言他不禁更深地低首，无人得见的高古眼眸中闪耀星芒：“是！”

延华公主却是怔怔地盯着百里拓的脸，心中本已消亡的怒火此刻再度熊熊升起：“百里拓，你……”

如此轻易地宽恕、如此轻易地放过，不正是眼前人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中的最佳证据吗？

哪怕他笃信她伤不了他半根汗毛，哪怕他流露出一星半点被背叛的忧伤，她或许都有少许释然，但他如此的从容不迫，处处都在证明她的无足轻重。

病与怒的交织让延华公主耳鸣目眩，她在杂音的叫嚣中踏前一步，但在她再度爆发之前，突然有人如一阵清风般拦在她的身前，不同于阿霈轻柔的安抚，他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沙色瞳孔充满恐忧：

“五姐！”

燕绎——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齐王，却也是最有曾祖遗风的王室后裔，他往日的旷达与能力总是令人忽略了他比阿霈还要年少，可当他阻挡在她的面前，延华公主才注意到她这唯一的、最亲爱的小弟弟是多么年轻与疲惫。

自从爆发与雪域的全面争端之后，阿绎似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吧？不管她何时经过广内大殿，殿中都是通明灯火，似乎要燃尽无边的黑夜。

她……怎么能继续不顾一切的任性，让他在齐国与她之间左右为难？

百里霈搀扶着延华公主与一众侍女走入大殿之外的飞扬春雪之中，制止延华公主后便恢复旁观的姑射目送望着一行人马离去，她凝视着延华公主金色华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露出了一个艳丽的微笑：

“延华说的没错，爱上百里拓你这样的人真的会让人倒尽大霉。”

百里拓的微笑无动于衷：“神君这样认为吗？”

“不错。”姑射向来直截了当，“用尽一切得到想取得的东西我从不反对，但最不该冷落的便是旁人对你的爱与信任，利用感情是这天底下最卑劣的伎俩。”

百里拓淡淡一笑，殿堂竟也顿生光辉。

他是世所罕见的完美男子，亦是世所难求的完美主君，但这样完美无瑕到极致的“完美”，是否从一开始便已是一种难以弥补的缺憾？

“或许如此，任凭神君评价。”他只是如此道，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他的从容。

姑射最后扫了面容昳丽的百里拓一眼，转而道：“这一次异陆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我们都认为异陆神祇会从燕绎下手，但没想到他们从一开始就瞄准了更大的目标。”

燕绎方道：“这也不令人意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异陆近年方才上位的元主或许认为对他威胁的最大便是秦王吧。”

百里拓微笑道：“待延华冷静下来，应当好好向她询问一次蛊惑她的究竟是何等人物，虽然异陆神祇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排除王宫中潜伏着异陆的细作。”

燕绎沉声道：“我会与阿霈暗处查探斟酌此事。”

这不是秦国，也非处于他的领导之下，百里拓点到即止，淡淡笑道：“异陆的前代元主我与他交战过，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谋略家，新任元主虽然曾官拜上将军，但他也曾是前代元主身边的一名奴隶……这样卑微的出身，此人能登上元主之位绝不简单。”

“新元主在登位之前相当低调，我们能收集到他平日的资料极少，但他曾随前代元主东征西战，上将军时代也是四洲的一大劲敌，”燕绎沉吟道，“我曾听魏王提起险些一气贯穿魏国都城的异陆军队便由新元主率领，但在秦王你赶到支援之前他却突然抽身返回了西牛贺洲，致使军队失去群首，这才让魏国得以支撑到你赶来。”

“拥有战争天赋的新代元主？”百里拓略一思忖，那抹只停留在表面的笑意似乎终于抵达了眼底，“想必我们很快就会在战场上相会，那时我可以亲自判断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燕绎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次亦然。他对百里拓深信不疑，因而笑着颔首：“此时只要等五姐病好，将她与阿霈送回秦国便是眼下的功成圆满了。”

但命运的神祇似乎总是喜爱在关键时刻违背人们的心意，降下出乎意料之外的磨难——

那天之后回到未央殿的延华公主病情愈重，高热不退，甚至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阿霈与燕绎都轮换守候在她的身侧，但在一度昏迷不醒之后，艰难醒来的延华公主要求引请姑射与百里拓。

“听说延华你要见我？”

红裳的神灵熠熠地站在延华公主的床前，有一瞬间望着她莞尔艳丽的脸庞，延华公主感到身上的痛苦似乎都已经为她所破散。

延华公主苍白地在阿霈的扶持下起身半靠在床头。姑射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气息极致衰弱，她显然已命不久矣，可在微弱的气息之下，却是她坚定不移的心意：

“神君……我恐怕我已无法继续看着他成长了，感谢你，能来到大齐，保护我的弟弟……阿绎是世间少有的贤君与好男子，有天上的神君守护着他，我就可以安心地合上眼睛了……”

姑射望着这名最后回光返照的人间女子，还未答言，匆匆赶来的小齐王却是怛然失色：“五姐，这是什么胡话，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而已，你一定可以好起来到秦国去的！”

一向肃穆的百里霈眼中也闪耀着晶莹：“母亲！”

“对不起，霈儿，”延华公主衰弱地抬起手抚摸着少年的脸庞，“我恐怕，无法亲自和你一起去秦国了，但我也不能继续留在大齐的土地上，从没有出嫁女葬入祖坟的规矩。”她剧烈地咳嗽着，半晌方止，“既然如此，霈儿，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前往秦国。”

百里霈一怔，一滴眼泪忍不住脱离了眼眶。

“百里拓会将我葬入秦国的王陵，我会在那里继续守护着你，你永远都不是孤独一人。”延华公主抚着少年的额头，眼中的光芒温柔，“你到秦国之后会比在大齐更加繁忙，恐怕也会面临着更多的纷争，但这些都不要紧，霈儿，不要忘记你是我延华长公主最自豪的独子，我笃信你会成为这天下伟大的人物！”

阿霈终于无声的泪如雨下，“……母亲！”

延华公主微笑粲然，可一阵无法压抑的气流突然冲击着她的咽喉，让她咳嗽得几欲呕出心脏。在咳嗽稍息之后，延华公主终于将虚弱地将目光投向了仅是静立便令大殿蓬荜生辉的结发夫君。

“一统四洲，成为五百年以来的首位无上帝王，”延华长公主的语调出乎意料地冷静，“——百里拓，这便是你的一生所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