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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衍》10.沙中城,城里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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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锅边缘冒出腾腾白雾,铁锅内清水已沸腾许久。

沐安支使初怀炽从红船上的水桶内舀了一勺水,往那铁锅内添了少许,雾气消散,原本沸腾的水也安静下去。

季无音是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做饭这类事情自然不擅长。

所以当她看到沐安有条不紊的忙碌很是羡慕。

只见沐安从身旁的竹篮内拿出干肉用匕首削成薄片下入沸水中,又抓了一把干面丢在锅内,用筷子搅拌稍许,随后又从竹篮内拿出一个鸡蛋磕进锅内,不过多时,一碗素净的面便出锅了。

沐安往面汤里洒了一把盐,才端起面,身后传来软糯的少女声,“我的。”

少女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在沐安身旁坐下,掀开风帽露出稚嫩苍白的脸。

她从沐安手上接过面条,自觉在那竹篮里取出一双竹筷,便吸溜吸溜吃起来。

除沐安外,其余三人均惊呆不已。

初怀炽丝毫不惧怕那少女狠厉气质,有些不满道,“你个小丫头,又来跟我们抢饭吃!”

少女自顾自吃着面条,不理会初怀炽,不一会便吃完了,还将碗里的汤喝个干净,少女将空碗递给沐安,说道,“淡了点。”

显然,她还要吃一碗。

沐安好脾气笑着,并未说什么,而是继续煮面。

趁着这个空档,那少女转过脸望向她正对面的叔笙,大大的眼里仍是一片迷雾。

叔笙也不避讳,望进少女的眼里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你不该来。”少女拖了尾音,好似在唱歌。

叔笙下意识挑眉,问道,“为何?”

“你必须来。”少女笃定道。

“为何?”叔笙又问。

“命。”少女只说了这一个字,许是只有一个字,这个字的官话她说得极准,没有一丝南方软糯抑扬的口音。

少女未再继续说,因为面好了,她呼哧呼哧又吃了一碗,这才起身,同昨夜一般带着那群黑衣人和数百条绛蓝染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她到底是谁?”季无音禁不住问道

“她……能看到什么?”与此同时,叔笙也脱口而出。

沐安将煮好的面递给季无音,说道,“西南玉虺族十脉五支,据说是凶兽九相之后,而体内若流有九相之血者便可当选为圣女。”

沐安又下了一把干面,用筷子在锅内捞了捞。

叔笙皱眉应答,“我听过,玉虺族判定之法便是用王蛇之毒试探,活下来的被认为有九相之血,便有资格参选圣女。”

沐安磕了一个蛋丢进沸水中,“不错,但这个丫头,从出生之日起便开始尝遍万蛇之毒,她的身体早就是比各脉王蛇更毒的毒物了。所以很自然地便被认为她体内流有九相之血,也因为她,绛蓝一脉在西南玉虺成了主事一脉,故她不仅仅是绛蓝一脉的圣女,更是整个玉虺族的圣女。”

沐安抬头,看着叔笙回答他的问题,“她叫缨柳,她在被玉虺十脉五支的王蛇撕咬中活下来时我取过她一滴泪,缨柳……身上确实流着九相之血,她降生之后的第一口食物就是九相的一滴血。”

叔笙并未在问,他已经很清楚。

凶兽九相,传说是玉虺族之神,通体幽蓝,一尾九首,能号令万蛇。

其血暗含幽香,却剧毒无比,流经之地岩石化沙,五谷不生。

九相之血虽毒,但初生之婴饮之而不死者可承九相之能,万毒不侵号令群蛇乃是其一,其二则可窥人心探人魂。

季无音望着远处已成黑点的缨柳,不由得对她同情起来,这样一个小小女孩,竟承受如此多的痛苦,怪不得前夜沐安说她是可怜人。

众人停歇一夜,一大清早便又踏上征途,只不过不再直直向西,而是向西偏北。

季无音搂着小狐狸望着红船前方黄沙中的痕迹陷入沉思,昨夜无风,骆驼在黄沙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并未被抹去,骆驼脚印旁还有些许细长凌乱的长痕,看着像是蛇形轨迹。

季无音记得很清楚,昨夜缨柳带着数名黑衣人和数百条绛蓝染走的便是这个方向。

越往西北深入,季无音心中那根与某处相连的线绷得越紧,好似轻轻一碰便能凑出旋律来一般,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季无音坐在船舱内,眼眸发酸,莫名想哭。

这一日,四人并未多做停留,傍晚时分,浓烈暮色之下,落日的方向有了一抹清新绿,那是沙柳,是天方国外围的沙柳。

季无音一阵欣喜,想笑却发现自己眼里早已蓄满泪,晶莹的泪花划过自己被黄沙和烈日侵蚀几日的脸,干裂红彤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痛,内心那种沉痛而又悲悯的感觉越发明显,她甚至幻听到一声悲怆琴声。

沐安察觉到季无音的不安,甚至连叔笙和初怀炽也察觉到了,两人的骆驼一左一右靠近红船,沐安让红船停了下来。

初怀炽似乎看出她要做什么,露出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沐安看看季无音又看看叔笙,说道,“我先行一步。”

“我同你一块去。”初怀炽说着便要从骆驼上翻下来。

沐安笑着制止,认真看他一眼,待季无音从船上跳下便自行乘着红船疾行而去。

沐安的红船行得极快,如箭离弦般迅猛飞驰在黄沙中,季无音才跨上叔笙所骑的骆驼,前方已经没了红船影子。

季无音望着那条因红船疾行搅弄出来的黄尘沙线,内心涌出一阵无比复杂的心思。

显然,这才是红船的真实速度,沐安本就知道天方国所在地,若非带着她与叔笙二人,这三天足足够沐安带着初怀炽在整个哈丹尔绕上一圈。

季无音有些迷惘,她觉得沐安其实根本不惧哈丹尔的风沙季,方才红船卷起的沙尘到此刻还未消散,但她肯定沐安定然一身洁净,一袭青衣未曾沾上半点黄沙土屑。

季无音甚至在想,也许沐安在救她那日便是从天方国返回。

不知是否是心中那阵沉重的不安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她现在越发觉得这一切有些刻意,从沐安的出现到此时眼前的天方国,好似一场精心的安排。

骆驼半蹲于地,叔笙率先跳下。

在叔笙的搀扶下,季无音跳下骆驼,奋力摇摇头,赶走心中那些疑惑,却赶不走内心那份沉痛之感。

眼前厚重的石门敞开着,石墙之内有葱葱绿茵之象,巨大的石块将这一方土地与茫茫黄沙隔绝,俨然两个世界。

石墙之内,绿树成荫,流水潺潺,因是夏末,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坡,火红的夕阳下,白蝴蝶翩翩而舞。

青碧宽阔的流水自巨大的石门右侧流出,绕着石墙汩汩而流,不知疲倦流过天方国绵长蜿蜒的国界线,最终汇入石门左侧地下。

倘若不是那条通往内城的小道上稀稀拉拉歪倒着几具尸体,倘若不是那矮坡上茂盛的花草间留下蜿蜒的痕迹,倘若不是幽幽花木香中夹杂着淡淡腥甜血味,众人都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风景如画的神仙之地。

沿着唯一的小道爬过野花遍野的山坡,跨过天方国环河衍生的一条细小溪流,穿过密集生长的青翠竹林,透过垂下绿丝绦的杨柳缝隙,城头上三个天方文字赫然在目。

那是天方国内城门,一如巨大的外城门般,内城门同样大开着,不知是为了欢迎还是因为无力抵抗。

浓烈的血腥味从内城门传出,没有鲜花幽香掩盖,如铁锈般难闻的腥味放肆钻入三人鼻内,一呼一吸,让人仿佛置身血海。

季无音内心狂跳不止,那股极为沉重的哀恸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的双眼被泪水迷蒙,模糊的视线落在散落在地的尸体上,喉咙像堵了铅块般无法出声,胃液不断翻腾像昨夜铁锅里的沸水,但却吐不出来。

季无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是没有看过比这更惨烈的场面,初次进哈丹尔遇上凶狠的沙匪,同行的探险队因为反抗被沙匪用连环大刀砍得血肉模糊,可那时内心害怕和愤恨,却没有如此沉痛。

她现在像什么?

她像漂泊异地的旅人归故里,见到家乡尸横遍野,狂喜未褪已然极哀;

她像迷失方向的灵魂知返途,见到亲人血流成河,恐慌未消已然极痛。

季无音踉跄而行,茶摊朴实的妇人全身紫黑肿胀早已死去,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襁褓下露出一双明亮无辜的大眼睛。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恰好吹开粉色襁褓,眼睛下竟是森森白骨,小婴孩的身体不知被什么啃得血肉不剩。

季无音再也忍不住,摇着头喃喃自语,“不……不……”季无音声音越来越大,却始终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来,“不!”

身后有人叫唤她,可她已经听不清。

她擦干眼泪,走过茶摊,走过布店,走过酒馆,走过肆所,她要亲眼看着,看着这一路尸体和鲜血,她要牢牢记着,记着尸体上紫黑的印记和伤口。

她心中想着那个人,是那个人,一定是她!

季无音站定,望着远处华丽城墙内高耸的凤塔,她似乎又听到了琴声,悲怆沉痛。

她知道是她那缕缺失的魂魄在呼喊,她知道那是无弦之琴在无声召唤。

季无音拔足狂奔,朝那高高的凤塔疾跑,身后两人焦急的叫唤声早已被她拒之耳外,她只听得见那阵琴声。

不知奔跑了多久,暮色落尽西方,琉璃灯盏透下的光芒照在大开的皇城门下,忠臣的守门将士身着盔甲横七竖八瘫倒在地,双眼大睁,眼球突出,传达着不可置信和极度恐慌。

季无音慢下来,她小心翼翼避开尸首,跨过凌乱的刀剑红枪,凭着灵魂深处的记忆走进这座并不巍峨的宫殿。

凤塔离皇城门很近,拐过几堵矮墙绕过一面湖便能至凤塔脚下。

季无音站在湖边,夜幕降临,宫内却并不如何黯淡,路旁角落的琉璃灯光芒柔和,抬眼望去,整个凤塔各角挂着白琉璃灯笼,将凤塔照得透亮无比。

而凤塔之下,一女子迎风而立,瑶琴在怀,白狐在侧,衣袖与裙裾齐飞,青丝共墨夜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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