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因为周边有一些我的小伙伴，我才不至于显得如此凄冷。他们也都是些墓碑，但大多寡然无味，没有思想，昏昏不可终日。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望着天上的星星，这里多了一个死人，但没有星星会为一个死去的人升起。星星活在自己的轨迹里，它们怎么会因为凡人的衰亡而起丝毫变化。但凡我有点浪漫主义，我都渴望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照亮活着的人前行。我也想过，星星里是否会住着人，它们永远被星辰照亮。但是，我只是一座冷血的墓碑啊。长眠于我的怀里的，是血已经冷掉的死者。

我生来，就与浪漫主义绝缘。我不可能变成一块精美的璞玉，我不可能被雕刻成佛像，我不可能坐立于某展览馆。我与鲜活的生命太遥远，我与纷繁的世界有着八百光年的距离。每天，除了死者的味道，我听闻最多的，便是枯木与落叶。腐朽，在我的眼前从未间断。

每当这里腾出一个位置，我就欢呼雀跃，因为有人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墓地。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等死，大多数人都早该来此。他们很早就已死，只是被埋得有点迟。

人生在世，迟早二字。太残酷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有的人是有葬身之地的，但很多人都没有葬身之地。何须马革裹尸还，是我听过最霸气的话。我，一方生活在一群墓碑之中，并一直认为这里是所有人的归途的墓碑。对英雄主义的崇拜，大约也来自于这句话。我开始渐渐意识到，人最终不是一定要回归一个定点，不是一定要被埋在他的家乡，他也可以以骨灰的形式被洒向大海，也可以捐赠自己所有的器官，不完整但心安地离去。

胖女人也这么和我说过，但她的妈妈说：我们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人死无葬身之地呢，那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葬礼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后的体面。但葬礼是什么，和婚礼一样是表演，是表演给活着的人看的。死人活着的时候没有感受到的一切，在死去的时候圆满了。这时候他的人生比任何时候都热闹，而东道主却不在场，这便是催人泪下的仪式。人生需要这样的仪式，其他事情都可以放下，追悼会却不行，这是此人最后一程了。

但有时候我也认为，这是人生中最没有必要举办的仪式，活着的时候，人们可以每天敲锣打鼓地欢呼，每天都是盛大的节日，举办隆重的典礼度日是一种生活态度。但死者的态度，是头也不回地走，不必相送，不必祈祷。

胖女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但她心中的惦念和她的说法是矛盾的。她无比怀念她的外公，但她却无法唤醒一个死去的人，她不断地追忆往昔，甚至制造出回忆的假象，她想象外公昨天还打电话叫她去团圆饭。大年三十了，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是怎样的场景呢。在她的记忆力里，外公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老人，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将他打倒的。哎，光阴饶过谁呢。

我怎么会变成一个悲秋伤春的墓？

胖女人继续说着。有一次和同学出去玩，一个女孩在经过一片坟地时用惆怅的语调说：“未来有一天我会住到一个骨灰盒里，被埋在那冰冷的山下，多可怜啊。”胖女人当时莞尔一笑，谁人不是如此。

我以为，年轻的人类没有思考死亡的能力，他们只是偶尔想到，但害怕死亡的本能会让他们很快地忘记思考死亡。这个女孩子这么说，是想表达自己的渺小吗？不尽然吧，她或许还想说明时光的力量，离开时间就是死亡的真义。但是没有人可以将他的时光给你，没有人可以替你去死以延续你的生命。

胖女人以为她所说的，只有她和死去的外公可以听到，而她知道她的外公是听不到了，她以为她的诉说，是对无生命倾诉对象的一种有声独白。

但是我在无意中听到了这些。

胖女人啊，胖女人，你让我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