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虾味坟墓》五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今天这里来了一排新墓,有一座墓特别豪华,我从未在这里见过如此好看的墓地。仿佛那不是死者的归属,而是胜者登上王位的排场。同样是墓,我就没怎么修葺,朴素大方,简单得体。

人与人之间有着偌大的不同,物与物也是一样。虽然这对死者本身而言意义不大。但归属之所,有时候不是为了满足逝去的人,也能给活着的人一点心理慰藉,死者没有走到一个很悲凉的地方,他还在感受活着的人对他的念想,把他安放在一个体面的地方,或许再相见时不至于因为吝啬而尴尬。凡人总要留点念想的,不然活着就太孤独了。

而我作为墓,孤独无伤,死亡无害。悲哀无处不在,但也从未袭来。

墓啊墓,你是死人的藏身之所,你是那些被时光的齿轮碾压到边缘的小可怜的形象代言。你应该各具特色,像每一个人一样与他人不一样。可为何你方方正正,如此统一,除了脸上刻的字稍有不同,轮廓竟大同小异,拘泥地排列组合。

你为何如此心酸,屹立不语,不知道为何而活,你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死者,还是完成自我。你非得如此严肃不可吗?你非得战战兢兢吗?你非得站着军姿目视正前方吗?死者是何物?它们什么也不是,你守护的竟是一片虚无!生命的尽头难道有东西吗?

墓啊墓,你是死人重塑的骨和血,是死人的形象代言。可你为何一身晦气?你为何不敢去看活人的脸,生怕沾染了不可承受的润泽?你为何躲在泥土里,一点点下沉,甚至要把死者身上仅剩的磷和铁都拽向深渊?

啊,我太矛盾了,我在有意义和无意义之中徘徊。我在为人类做最后的注解。

我徒劳而无功,把生命带到一片险境。生命本该轻拿轻放,但我越来越沉重了。我忧思于一切轻飘飘而无可找寻的命运,我把每个人的生命都放在厚厚的注释本上,让他们去发现属于自己的页码。可我最终发现,我的忧虑实属多余,我像是在表达一个矫情的女孩子的心理情绪。

把过往的思绪推开,让岁月消陨,执迷于生命的人啊,你还太年轻。我走过漫长无比的岁月,被命运拖曳了多年,我曾沉重地喘息,无能为力地抱怨,但我到达归途时,深信不疑那路上的岁月更值得我珍惜。那些时光已经被完成,它不需要再次被复述。

我生活在一堆墓碑里,心中再也没有诗和远方,伏尔加湖畔曾有我的痕迹,但我不能把过往的岁月带到这里,我的记忆里没有过去。我不像那些曾经活过的人,我的灵魂本是乏味与虚无的,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在墓碑堆里学到的。

常常听闻,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了,你才真的死了。死之所以成立,是因为活过,所以在他人的记忆里,你曾经活过如今已死。而死是生的一部分,既然生不存在,又何来一死。当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活过,那你的死去便不成立。因此,请忘记你的死吧。因为其实没有你。

如胖女人所言,当一个逝者在活着的人心中被记住时,他便算是死了。否则,他就既没有活过,也没有死去。

前一个现象,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死者,只有被遗忘才算真正死去。而后一种观点,则残酷得毫无人性:死者,被记住才算死去,被遗忘便从不存在。

请记住,不是所有真相都如此残酷,但大部分真相都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

胖女人平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看透了我的心。我无法抵抗人类的眼神犀利的洞察,尤其是她。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里有如此之广的水域,伏尔加河的水只是她眼海里的一瓢。

如此浩瀚的海洋不起波澜,仿佛是为了说明水深则流缓。我的世界观被重新建立了起来,一片荒坟之地变成了坟墓如城之所,碑林壅塞,肃穆而不失热闹。这片土地不再只充弥着死者的气息,还有死寂的调皮。

胖女人揩揩脚边突兀的石块,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面前,她拿起二胡,悠悠闲闲地演奏。有时候她忘记了带上她的二胡,左手像算命先生的手那样,右手握住空气一抽一抽,她的表情不忧伤,反而沉醉其中。她闭上双眼,闻着空气、野花、香草以及坟墓的味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