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思索、回忆，记得胖女人第二次来到这里时，是清明节之后，一个阳光明媚早晨，烈日当空，天气尤为炎热，不像往常的清明那样萧瑟，对看望死者来说一点儿也不应景。她和她的母亲爬了很久才到山上，到的时候已经有些疲惫。她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葡萄酒瓶，插着几朵红色的塑料花。她们两个人在这里徘徊了很久，但是没有找到墓碑。因为他的外公的墓碑上没有外公的名字和照片。我自然不能呼唤他们过来，这样子不光是她们，我自己都会把自己吓一跳。她们在周边寻找，她妈妈说：你去看上面这排，我看下面这排，看看我们谁先找到。我觉得很滑稽，一个心中有着种种悲伤的人，一个有着万千愁绪与绝望丛生的人，其实最合适的表情就是滑稽，而不是泪水与哭泣。不加掩饰的窘态，是我知道的最自然而然的幽默。

我看着这对母女颇费心力，在我眼前踱来踱去，但却不知道这里长眠着她们的亲人。最终她们凭借着十字架觉得应该是此处，但是并不确定，因为别处也有十字架。但她们觉得大概应该是这个位置吧。母亲把花放下，将葡萄酒瓶扔掉，后来觉得不妥，又把花插在葡萄酒瓶里。在墓前放好。在此处稍作停留，她们面对面说了两句，对于死者，已经没有太多的惦念。因为她们都极度清醒地明白，逝者远离，记忆在回忆里淡淡的，终将自行消失。但这样的流程不可以省略，因为挂碍，所以存在。死者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这一切都显得卑微与矛盾。世界的风淡淡的，岁月的河流缓缓流淌，没有什么不可以消亡，只因为一切都是尘埃，人最终定然消失无物。正如桑德堡说的：人最终剩下的只是充其量只够造一枚成年人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铁和一盒火柴的那点磷。

胖女人的朋友曾经问过她：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胖女人认为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如此：入土为安，魂归大地，几十万年后变成天然气。这么残忍的事实，如何忍得。她的朋友相信上帝。但胖女人觉得。神会带走某个人都是活着的人的感觉，对活着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寄托。若是没有这样的寄托，人便会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信神者心里还有一个依附，像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最后都转归宗教，就是因为他发现科学有验证不了的事情。但是现代科学也有现代科学的解释，苏格拉底当初就是因为唤醒了那个时代的古希腊人，才被送上了绞刑架，因为他断了人的寄托。他犯了当时的人所认为的人道主义的罪行，他们决不能原谅他的说辞，他们可以忍受他在大街上羞辱他们的智商，但不能让他亵渎他们的灵魂。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高贵得可以升天，但苏格拉底竟然把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人就是一株会思考的芦苇，短暂地寄居在人间。

胖女人和她的母亲看了一会儿这片土地，就离开了，她们想在吃中饭之前回家。因此她们注视了我一会儿便走了。母亲说：“我们快点回家吃中饭吧”。胖女人嗯了一声。就在前面带路下了山。母亲恐高，胖女人走在前头，引着母亲。她们渐渐走远，有关老人的回忆在她们脑海里渐渐淡去。

对于唯物主义来说，她们来看望的是我，而不是那个老人。但只有我知道，最深沉的思念不必传达，爱得最深的人从来不说话。她们漠然相视，又寂静离去。带着过往的回忆，曾经如此牵绊她们的联系，各自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