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高杨一无所知，然而人的天性中便铭记适者生存的法则，心底深处却植入一种狼性，在生活中学会保护自己，学会伪装，装乖卖巧，扮作无害状。她买菜，买到的都是最便宜的，因为熟悉市场，连带屠夫都会将卖不出去的边角料还有一点点排骨给她，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一点费用，柴米油盐酱醋茶，她深谙于心，学会了用最便宜的价格过日子。

那段时间，她妈也陷入了爱河，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脚底生风，脸色都变得灿烂了不少，连带高杨的生活也变好了许多。

好景不长。

这次她妈遇到的人愿意娶她，毕竟长得好真是老天赋予的技能，这使得其他的缺点在这项优点前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那人长相不好，獐头鼠目，在看到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后，脸色不好看起来，他站起来就走。高杨她妈百般花言巧语，都没有改变对方的想法，坚决不肯让高杨进家门，否则没得谈。

高杨惊惧，高杨害怕，高杨让自己显得那么有用，洗衣做饭什么都会，分明已经快要八岁了，长得和五岁一样，营养不足，头发枯燥，脸色发黄，看上去可怜极了——也没有引起她妈的同情心。

她妈将她送走的时候还是有点恋恋不舍的，带她去了商场，买了一件冬天的棉袄，两件套，粉色的，很时髦，棉马甲还有两个兜，用来装过年发的糖再好不过，只是这个对高杨来说没什么用途。这大概是她最后的善心，最大的慈悲。

她将高杨送到一家无法生育而选择收养小孩的家庭，带走了对方给了三万块钱，答应永远不会来，告诫高杨要听话，然后转身就走了。

她头也没回。

高杨浑身发抖，热泪盈眶，小手和乌鸡爪一样，泛着黑色光芒，她紧紧扒住门框，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那家人看到这里，没有说话，眼中却生出疑惑和警惕：这样的人，到底养不养的熟？

他们已经年近四十岁，依旧没有孩子，所以选择了这条路。之所以没有找人生一个婴儿过来养，是有原因的。

高杨很快知道了这个原因。

她夜里睡在另一间卧室，是一间儿童房，周围的色调都是粉色，和她身上的那身衣服很像——当然那套衣服很快被夫妇二人以不合适带走了。高杨知道，那是为了避免她回忆起她母亲，进而和这家不亲。

但这也是在做无用功，高杨恨她母亲，也恨这家人。她恨自己像物件一样被买卖，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是讨厌。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用了那套天然的卖弄乖巧，让自己显得无害，这样去取悦身边的人。

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满心是恨。

“到底养不养的熟，我怎么觉得她老是表现的怪怪的？”这家的女主人在厨房小声问男主人。

“不好说，再看看，别让她跑了就行，钱别打了水漂。”男的说。

高杨发现，她每天一觉会睡到天亮，这和她以前的习惯一点都不同，她就上了心，偷偷摸摸的观察这对夫妇的行为，终于有一天发现了原因——她每天晚上会喝一杯牛奶，美名其曰喝牛奶长身体，之后就会睡得很沉。

牛奶里有东西，她看了太多影片，丰富的阅片经历这样告诉她，但她想不出来应对办法，只好继续装下去。

女主人是小学老师，当时高杨被送来的时候正好是寒假，所以在家里看着她。高杨度日如年，却这样煎熬着。

女主人好为人师，这个寒假也用心辅导高杨，她底子很差，开始学的非常吃力，然而搞懂之后，便进度非常快，这让女主人也大为惊喜，如获至宝。毕竟有一个聪明的养女，总好过笨拙——聪明的人能创造的价值远高过笨人，她更相信这样的人未来能创造出财富。她富有浪漫主义情怀，认为即便是石头也能暖起来，更何况是人心？

高杨的聪明是圆润的，将她那些心眼收敛起来，将她那些狠厉也藏在皮肤下，她稍微“审时度势”，明白活在这里确实不错，也确实生出那么点心思，况且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对于上学怀着希望。

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希望自己不重蹈覆辙。她觉得自己和母亲不一样，那个生她的人，这一生除了生她，没有干过其他有用的事情。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句话时刻让她警惕，千万不要自甘堕落，沦为母亲那样的人。

她的心逐渐安静下来，不再蠢蠢欲动，能够平静的生活，谁会愿意颠沛流离？她骨子里大概刻着对温暖的向往，所以这户人家确实让她一度动摇。

那些恨渐渐融化，高杨的内心发生了改变。

这时候，她主动帮女主人做了一顿饭，那顿饭让他们一家感到高兴，觉得她融入了这个家庭，从最早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的其乐融融，中间花了不到一个月。效果很明显，晚上的时候女主人不再监视她喝牛奶，高杨没有继续喝，而是选择了偷偷倒掉。

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早睡，所以坚决保持清醒很困难，正当她脑海模模糊糊的时候，她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声音很轻，时间很晚，因为那时候月亮都升到了正当空。

高杨当时差点喊出来，以为房里进贼了，但她没有喊出来，她听出来脚步声了，正是家中男主人。

男人将她脚下的床板掀开，动作悉悉索索，似乎是往里面藏东西。

藏完之后，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顺着高杨的小腿开始往上摸。

高杨是咬住舌头，没让自己喊出来，她背上都生出了冷汗，用了全部的勇气，才克制住颤抖。

那真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十分钟，好像黏腻冰凉的毒蛇在身上爬了十分钟，而她选择了在原地一动不动当死人，她在毒蛇上来的第一秒钟便想着：如果我动了，是不是毒蛇就这么杀了我？

她怕极了死亡，她想着要逃，于是她忍了。

那是漫长的忍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冰火两重天，伪装，强自镇定，呼吸平缓，每一件事做起来殊为不易，而她全做到了。

终于终于，那人悄悄出去，高杨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在想，要不要现在走？可这是晚上，外边黑夜的世界让她更恐惧，倘若出门，将要未知的危险。

等白天，她这么告诉自己，白天到来，她一定要想办法离开。

老天还是垂怜她的，第二天上班的上班，开学的开学。女主人身为班主任，不得不前往学校，主持班级秩序。

他们因为匆忙，忘记了锁门——或者说，高杨长时间听话驯服，让他们放松了警惕，认为即便是这道门开着，高杨也不会离开。

享受了温室的安逸，谁会前往不可捉摸的地方？

高杨收拾细软，逃跑了。

所谓细软，一是当初母亲给她买的那套衣服，尽管她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对于这一套衣服，却生出了眷恋，有了不舍。

二是那男人晚上藏在床板下得东西，高杨翻了一遍，摸到了一卷十块钱，没有来得及数，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包中。

她背着女主人给她买的书包，里面装着钱和衣服，像无数今天去上学的小孩，不声不响的混迹在人群中，离开了这里。

高杨自小在三教九流中长大，一身都是心眼，密密麻麻如筛子。然而再怎么机灵，也不能如机器猫一样万能，心智也比不得大人，走一步看十步。她尚未走出这道门，心中便是一片迷茫：我要到哪里去？

她心中这样疑惑着，脚步却没有停，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让她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她没有。

她像是普通的、要去上学的小学生，出门、关门、下楼、走出这片旧楼鳞次栉比的区域，到了大马路旁边，看到无数人在等公交，便在他们人群中间，像一条灵活的、漏网的小鱼。

那时候没有站台，所有人站在车来到的路线上，公交也见人招手就停。这一片生活不算富裕，建房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车库，更不要提私家车，自行车出现的频率很高，叮铃叮铃，放学后、下班时间，整条车道演奏这样一出“生活交响乐”。

高杨抱着自己的书包，从兜里摸出五毛钱，交给售票员。

“两块五，这是到老区的。”售票员说话有些不耐烦，高杨在摸钱的时候差点被后边的人挤的冲出去，那售票员同志立刻发飙，叉腰冲车门外边喊，“挤什么挤，赶着上吊呐，排队，一个一个来！”

下面一片吵吵声，大概也觉得她说话实在是太不客气了，有人大声嚷嚷“我赶时间呢，快迟到了！”

“那也得人都上来，你赶时间去打出租车啊！”售票员翻了个大白眼。

高杨这时候又摸出来两块钱，放到售票员阿姨的手里，自觉自动的往后走，不然也只会被身后的人挤成片饼。但是已经没有位置了，她想了一下，吊环够不到，于是便扶着售票员座位的靠椅，免得一会儿被推倒。

售票员往这里看了一眼，站起来把座位退开，然后让她坐在座位上，让人上来后一并交钱，司机这时候终于可以开车了。

“诶，把零钱都准备好。”售票员声音嘹亮，虽然乘客是一窝蜂上来的，可她好像有火眼晶晶，谁交钱了没交钱，一眼便能看出来，没有落下一个。

高杨惴惴不安，车门没关，她便一直担心这时候谁认出她，或者那房子的主人忽然发现她，然后冲上来拽着她的头发出去，那样她就走投无路了，说不定想从楼上跳下来阳台都会焊防盗窗。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身体往下滑，让自己的头顶也隐藏在车窗下面，免得自己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