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死亡，大旃檀惊呆了，僵坐原地。

高耳们还在嘶吼着奔走，伤痕累累。族人四下逃窜，不知生者几何，死伤其多。

而父亲，倒在树下，一动不动，血从口鼻流出，面目全非。

鹏鸟还在嘶吼着俯冲，投掷重物，利爪伤人。

大旃檀不知自己的手脚怎么动起来的，他爬到呼鱼身边，伸手轻探父亲的颈动脉，温热却死寂。

父亲已死。

杀手从不顾猎物的喜悲，只论生死。首领鹏鸟向着大旃檀俯冲，单爪抓住了他的腰。

大旃檀倒吊着看着父亲，看着越烧越旺的林木、棚屋，看着苦苦抵挡只剩一口气的族人们。他的右手还是灵活的，他从贴身腰带里掏出孟草留给他的骨刀，对准鹏鸟的私处，狠狠投掷。一击即中。

下坠。

大旃檀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腕力，他自由地朝地面坠落，很快就坠到矮叶木上，又滚落地面。

“嗷……”首领鹏鸟被骨刀所伤，吃痛松开了爪子，也摇摇欲坠，向其它鹏鸟发出求救信号。

这一刀扎得太狠了。首领鹏鸟已无法控制在空中的平衡，慢慢降落。就在这刻，高耳搭弦，连发两支火箭，射伤首领鹏鸟的右翅。

凄厉的叫声响起。

带我撤退！

大旃檀从高处坠落，在树木的缓冲下捡回一条命，首领鹏鸟的撤退信号是他最后听到的讯息。阳光猛烈地照着，短暂而毁灭性的进攻，终于撤退。

痛，全身都在痛。

眼前一阵迷雾，依稀有人影在动，阳光稀稀疏疏地照下来。不是死亡。

我还活着。

“大旃檀？醒了？”

温热的手掌抚上前额，是占塔。阿父！呼鱼阿父真的死了吗？

“大旃檀？听见我说话了吗？”大旃檀眼角渗出泪水，占塔有些惊慌。

大旃檀努力地张开嘴，想问父亲的所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已昏睡数日，被幸存的族人从火场里拖出来时，身上无一处好皮，满身是血，若不是他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着，族人根本无法相信他还活着。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担忧的面孔，占塔大腿受伤，所幸伤不太重，勉力支撑着照看大旃檀。他们身处矮叶林，头顶是散乱的麻草、树干拼凑成临时的大棚，四面并无墙壁。棚顶下铺着厚厚的草垫，并排躺着数十伤患，水生指挥着女人和孩子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见他醒了，一个孩子递来一碗食物，用荷叶、细藤编成的碗里盛满微温稀软的草果糊。

占塔接过荷叶碗，用宽叶柄沾糊喂进大旃檀嘴里。

“你睡了有三四天，浑身发烫，到今天下午才算好点。吃点稀糊。吃了才有力气说话。”

大旃檀张开干燥皲裂的双唇，勉强吃下七八口，摇摇头轻声问，“阿父……”

旃檀给大旃檀擦擦嘴，又给自己擦擦眼角。“阿父很好，和族人们一起，他们在旧棚屋里，就地掩埋了。”

还是……死了。

最后可依靠的人都不剩了。大旃檀闭上眼，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他曾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有芽儿阿姆、呼鱼阿父，还有会讲很多故事、无限信任他的孟草奶奶，后来还有幼女阿姆。那时他还是族人推崇的圣灵之子，自从他的异能开始展露，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先是桐长老的逼问，再是孟草奶奶以命相救，然后是族人无尽异样的眼光，又因为兽潮、鹏鸟，他失去了珍贵的亲人。

这是通兽语的错吗？

不，圣灵不仁。

占塔见状，放下实物，取来温水给大旃檀擦拭。“不要难过，领头的鹏鸟也死了。高耳射中它的翅膀，它没能飞回巢穴，在大平野就坠落了。还是被拖回去的，暂时我们还是安全的。等你们都好了，能走了，我们就要去找新的地方。”

“死了很多族人，能活下来已是圣灵眷顾。好好躺着，晚点会有人给你换药，我去耕地帮忙抢收了。”占塔端走东西，留下大旃檀独自静默。

还得生活，还得吃喝。耕事不会停，狩猎不会停，搓麻制衣也不会停。

他也会继续长大。

入夜，大旃檀换过药，又吃过一些羹，可以自己撑着坐起来了。

高耳走到大旃檀身边，背对着他坐下。“那只鹏鸟是你先击中的。我知道。我阿父死了，我成了族人的英雄。我的族长阿父和惊雷阿伯都为了族人死了，阿父的身躯，我没能把他拼凑起来。”他的声音很平静，是刻意压抑过的声音。

“小时候我就听阿姆说，族里接到了圣灵之子，是莲花化生，圣灵入梦的指点。未来必能带族人过上不忧不饿的日子，代表圣灵护佑族人。那时候阿姆花很长时间，编了好看柔软的细麻衣，要给我做成长衣穿的。但是因为圣灵之子入我族，族长阿父要给他备件礼物。那件长衣就要改给圣灵之子，做他的小衣。我是族长的儿子，天生强壮，从小长老们就把我当未来的族长培养，阿姆只有我这一个孩子，那么宠我，可我却连阿姆做的衣服都穿不上。

后来，圣灵之子成了兽人，族人都防着他，怕他。我又成了族人眼里口中的那个希望。可惜自从他进了狩猎队，我敬重的惊雷阿伯总是时时刻刻地夸赞圣灵之子的周全细致，时常让我照顾他，那个小儿。我以为凭我的能力，一定会越来越出色，惊雷阿伯不会再拿他与我对比。我很努力地想做最好的猎手。鹏鸟来袭时，我想我能杀掉一两只，没想到……”高耳顿了顿，扭身看着大旃檀，眼里有怒意。

“最终还是你先打中它。你不是兽人吗？鹏鸟要攻击我们，一定也是查探过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族人？你是私通鹏鸟，还是，你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你根本不能与猛**流？族人死的死，伤的伤，全族连带这些伤员，只剩百人，棚屋尽毁，此地也不能再留。你看到了吗？”高耳压低嗓音，忍着泼天怒意。

大旃檀看着高耳，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的孤独无力，他看到听到的警醒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危机，又能向谁去诉说？

高耳背过脸，冷漠的声音传来，“既然没有能耐，以后就不要再说什么了。保护族人的重任，我会承担。念在你首击鹏鸟，我不会驱逐你。”

“我的阿父也没了……我只想要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圣灵之子也好，兽人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大旃檀怯懦地回应，却只有他自己听见。

大旃檀摸着身上的口袋，衣服尽毁，他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粗麻袍。孟草奶奶留下的小骨刀丢在鹏鸟身上，那些珍贵的人留下的东西，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