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元年历三月十五。

边地富庶，卒悍马强的潮州城这一日格外热闹。

再过一天，便是掌管潮州三十年的潮州城主魁王的五十大寿。

都城长安，上至皇帝，中至柱国将军，下至朝堂正三品文武官员皆纷纷遣使携礼来边境潮州为魁王贺寿。

其中不乏有些想讨好当朝丞相以便日后在潮州富地分一杯羹的‘清流’臣子想要借此机会一睹潮州奢华风采，看看朝中这唯一一位女性王侯是如何僭越君臣之礼，明章贺寿的。

潮州演武校场。

卓子骞身穿如雪白衣挺直站立在演武台上，剑眉入鬓，鼻若刀削，微风吹过那修长健硕的身躯，带起身后一缕浓密黑发，徒增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丰神俊貌，高贵优雅。

卓子骞面无笑意，眼眸盯着演武台下几位军中校尉训练新招募来的两千盾甲军，在他眼里，这些大多刚刚及冠便来到军营穿甲提盾的新军，还称不上是威震拥兵三十万的吐谷浑的盾甲军，只能算是离开了田地，勉强能站出个方方正正纵横阵势的小农夫罢了。

军队就是这般，有曾经威风八面冲锋陷阵掣旗扬敌的老卒敌不过岁月告老还乡，就要有鲜衣怒马的及冠子弟接过兵甲守土捍疆。

过上个一年半载，把这些训练半成的小农夫拉到与吐谷浑的边界滋事激战几番，活下来的六七成自然而然也就摆脱了小农夫的名声，成了军中悍卒了。

曾经，这是魁王惯用的训兵手段，今时，这是少城主卓子骞掌盾甲军的拿手好戏。

演武台侧，一毛发如狮，身披甲衣，手持八行铁齿马槊的雷字营一品遁甲将司徒煞到来，司徒煞体态臃肥，近三百斤重的身躯走在横木搭建的演武台上，直觉得脚下横木被震得上下抖动。

四十年前卓玉心之父卓斐治下的潮州盾甲军只是由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兵器的步军组成，战力寻常，比之能征善战的吐谷浑黄沙麟子军已有不足，比之有毁天灭地之称的天狼部擎狼金戟军更是差之甚远，太和二十二年，侥幸胜得吐谷浑黄沙麟子军一战之后，盾甲军亦是伤亡惨重，卓斐着手重组潮州盾甲军，卓玉心接手潮州城后，盾甲军编制再度重整，将原盾甲军分风，雨，雷，电四营，风字营由重甲长刀作战的骑兵组成，电字营由可远战制敌的铁弩军组成，雨字营由铁盾长枪步军组成，雷字营则由铁盾横刀步军组成，三十年间，一介女流，带领盾甲军游走与吐谷浑，与天狼边界，历经大小百余战，打出了一支闻名天下，令人胆寒的不败之军。

若非如此，大魏王朝，宇文泰为八柱国之首，只手遮天，又怎会容得下一个女子称王，独占富庶肥美的潮州城称霸呢？

司徒煞十六岁跟随魁王沙场征战，由一名马前卒拼到了今日的雷字营一品盾甲将军，死在他八棱银槊下的敌军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

盾甲军中像司徒煞这样军功卓著，位列盾甲将级的不在少数，可这般高的级品将军中，在见到空有虚名，手中尚无实权的少城主时，肯双膝跪地的就仅此一位了。

司徒煞走到近前，笨拙地将整八十斤重的银槊放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将肥硕身躯放矮，跪在卓子骞身后，口齿略有不清晰地嘟囔道：“启禀少城主，飞鸽传书回来，大少爷和二小姐都已到了城外五里的梅山下。”

卓子骞面目清白冷淡，寡言，更吝啬一笑。

“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司徒煞跪伏在地上，脸上肥成一团的横肉都快贴到了地面，也不肯将恭敬少城主的头颅抬起来丝毫，继续道：“信中说，大少爷带着两百禹州铁骑作随从，二小姐则是带着......带着六十四位乐师。”

卓子骞面上不动波澜，心中十分欢喜，如蚊声自言自语：“一个做了朝廷的征虏将军，位极人臣，镇守一方，一个做了天下道统鼎尊的得意门生，染指江湖，天下仰慕，好，家门荣耀，好得很。”

少城主的清冷眸子眯成一条缝，言语磁性而冷道：“我就不去了，你带上两百雷字营的好手前去迎迎，记住，拿出盾甲军的气势来，也让我这大哥二姐瞧瞧我治下的潮州盾甲军的枭貌，可没给我们这扬名天下的娘亲丢了半分脸面。”

司徒煞领命，喏声离去。

......

自城门楼远眺望去，百丈之外乌泱泱地起了漫天沙尘，从那弥漫的黄沙之中，走出来四支队伍，如是四条黑线一般笔直，踯躅整齐雄壮有力的踏地声，数十丈之外亦是清晰可闻。

队伍走过，黄沙散去，才又显露出后面跟着的一撮人，如散养的鸡鸭一般，零零散散，毫无阵矩可言。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司徒煞高举马槊，虎啸一般地声吼：“开城门。”

绳索滚动，吊桥放下，搭在城前护城河两岸，城门大开，两队各一百人的槌鼓手，虎背熊腰，赤膊袒胸，抱着牛皮大鼓站在进城主道两边。

离得更近了的司徒煞再是大吼一声：“迎圣人。”

两百鼓手顿时齐刷刷地将手中如牛蹄般大的鼓槌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砰砰乓乓，鼓声震天，街道两边的百姓纷纷堵耳远去，地上沙土随鼓声一震一颤，颠动不尽，整个潮州城里都充斥着撼人的大鼓之音。

蔺颉狄骑着一匹通黑高头大马，带领身后经长途行军仍气势不输潮州盾甲军的两百禹州铁甲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鼓声欲将人的耳膜撕裂，蔺颉狄如若不闻，头戴紫金盔，身穿威虎甲，手悬三尖两刃戟，气势不逊大魏六柱国手下十二将军。

胯下骏马步伐沉着有力，铮锵稳当，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视人骨如山间草木。

中兴一年，蔺颉狄领皇命守禹州城，皇帝亲封征虏将军，官居从三品，战功卓著，抵御天狼部擎狼金戟军于禹州城之外，护大魏北境安宁，其功劳之大，纵是柱国将军也得高看他一眼。

母亲荣耀，兄长威武，没什么大的军功又没有御赐官爵的少城主看在眼里，不免破天荒地绽颜一笑：蔺府门楣，离光耀之期不远了。

却单单没说，母亲与他所属的‘卓’姓。

蔺颉狄虽与卓子骞为同胞兄弟，可是却不同于卓子骞那般高冷惜言。

蔺颉狄骑在马上，重归离开三年之久的潮州城，与街道两旁家乡父老笑颜示好，潮州百姓对蔺家人也是爱戴有加，纷纷拱手作揖欢迎道：大公子回城，潮州荣耀，潮州威武。

蔺颉狄走到城中，忽地止步，下马坐于一茶馆凉棚中，他的禹州铁甲可以一日百里，不停不休不知疲倦，可是他身后的二妹领回来的一众乐师就不同了。

蔺旖旎骑着娇小红马走在前面，自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带领六十四位乐师回潮州，前面一人骑马，后面数十人步行，又不是军中马卒脚夫，这一路，可是要把其中几个修行不佳的乐师给累吐血了。

蔺旖旎骑着小红马慢悠悠地进了城，鼓声雷鸣大作，险些将没经历过沙场征伐的小红马惊地掉头跑开，司徒煞立刻挥手叫停鼓手停，惊天响骤停，又把城门口皆要累作一滩烂泥的乐师给惊到。

司徒煞上前牵住蔺旖旎的小红马，单是一只手挣住马缰，就叫小巧玲珑的小红马撒泼不得，乖乖地从凶神恶煞的两百鼓手中间抖着四条小短腿儿走过。

那六十四位乐师进了城门，便有十几位脚力不支的撑不住地瘫在了地上，司徒煞只是转头一个豹怒的眼神，那些浑身腱肉滚圆的鼓手立刻扔下鼓槌，像是拎起小鸡仔一般将地上的乐师拎起扛在肩上，跟在蔺旖旎的小红马步伐之后。

蔺旖旎一身的道门打扮，长发在头顶盘成了一个圆球的发髻，不像城中的大户女子，天气刚刚放暖便身着丝纱，恨不得将全身皮囊都露出来吸引心仪的郎君公子，蔺旖旎身穿朴素青色长衫，包裹得紧紧当当，该露的地方不露，不该露的地方照样不露，不输紫衣，红袖仙女容颜的俊俏面庞，甚至高出三分的娇色，脖颈间微露的白皙皮肤，该是如羊脂美玉一般润滑，青衫素衣下让人想入非非的丰腴身材，可是吊足了无数男子的胃口，偏偏，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昆仑山仙姑就是吊着他们，巴不得吊死才好，还要翻翻白眼讽刺上一句：活该。

并不尖酸刻薄的蔺家二小姐朝着身后被鼓手扛在肩上的乐师，没好气道：“没用的东西，我骑马走了一路还没喊累呢！”

司徒煞在前牵马，低头掩面，不敢逾越规矩看向蔺旖旎的面容，默不作声。

“嘿，大胖子，五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胖了。”蔺旖旎打趣道。

司徒煞憨憨笑道：“跟着少城主，吃得好，睡得好。”

自打蔺旖旎童时起，便知道军中的司徒煞，那时的蔺旖旎与卓子骞就是爱与司徒煞玩耍，憨憨傻傻的大胖子，在背后拍他一巴掌，迟钝地恨不得要半个时辰之后才想起来去找人，长大以后，还是如此，喜欢打趣这个大胖子，一奶同胞的蔺颉狄却对司徒煞并不怎么讨喜，反而有些厌烦之感，据说是因为曾经一脸横肉的司徒煞当街吓晕过一位令蔺颉狄中意的女子，还是如何，所说云云。

蔺旖旎还觉得打趣不够，拿过悬在马鞍上的长剑紫霄，高举剑鞘看准司徒煞满是肥肉堆积的后脖颈准备拍打过去，司徒煞低头前行，蔺旖旎的举动早已察觉到，只是还要憨笑着故作不知，如同蔺家姐弟小时候戏弄他那般，只要这姐弟俩高兴，他司徒煞就开心。

啪，一声拍打的脆响，司徒煞后脖颈的横肉晃动了十几下才停了下来，司徒煞装作后知后觉地在后脖颈的横肉上摸摸，像是拍打蚊子一样又笨拙地拍了一下，看着白花花的颤动的横肉，蔺旖旎笑得合不拢嘴，还是这个大胖子有意思，比昆仑山上的两个不会笑，一个只有挠脚心才会咯咯笑几声的老道士有趣多了。

卓子骞一身雪衣白衫等在府门前，身后跟着紫衣，红袖两个丫头，见到蔺颉狄与蔺旖旎骑着一高一低的两匹马走到府前，卓子骞似笑非笑道：“多年不见，大哥，二姐，别来无恙啊。”

蔺颉狄下马，将手中三尖两刃戟扔给身后甲士，摘下紫金盔，笑着说道：“难得，三年不见，第一次见面就见到了三弟的笑脸，大哥可是受宠若惊啊。”

卓子骞索性再嘴角上扬，挤出一个笑脸，那你就受宠若惊，惊，惊，惊吧！

五年不曾回家，蔺旖旎下马直朝卓子骞走来，二话不说，伸手便要去抓卓子骞下身的小毛蛋。

卓子骞退后一步躲开，知羞地忙说：“二姐，我已经长大了，小鸭子也长大了。”

蔺旖旎才不管，长没长大她抓过才知道，拽着卓子骞的领子拉到身前，没好气地说道：“怎么？知道羞了？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姐姐我给你洗澡，从小抓到大，现在你居然躲着我，真是没良心的。”

卓子骞靠近着姐姐的花容月貌，小声说道：“二姐，两年前我就及冠了。”

蔺旖旎松开手，眨眨眼，恍然一般道：“也是，你已经是大人了，可惜你行及冠礼的时候姐姐不在，等娘亲大寿过了，姐姐再把礼物给你补上。”

看见卓子骞身后站着的两个丫头，可是比五年前蔺旖旎离开潮州时长得更加出落动人，丰腴媚美，上前握住紫衣与红袖的手腕，号了号脉，号出结果后，不免叹了一口气：“哎，小弟啊，姐姐该怎么说你，整天和这两个丫头待在一起，就没有在她们肚子里种下一两颗种子？潮州城里，就数你长得最俊，这两个丫头长得也好看，你们生出来的孩子还能错的了？她们早晚是你屋里的人，娘不急着抱孙子，我可等不及地要抱你的大胖小子了。”

少城主不好口舌之争，此时更是哑口无言。

紫衣，红袖羞红了脸。

蔺颉狄劝道：“二妹，你看看你，刚回来就把三弟絮叨地不说话了，这种事，别急嘛，他还小。”

口齿伶俐的蔺旖旎又开始数落蔺颉狄道：“大哥，你看好了，他还小？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睡过多少个女人了？潮州城里的大小青楼哪个你没去过？不是你当年叫嚷着要把床上功夫一流的青楼花魁娶进家门‘拜师学艺’的时候了？”

卓子骞暂时地松了一口气，给紫衣，红袖使了一个眼神，叫自己的这两个小甜宠退去。

论口舌之争，十个蔺颉狄也不是一个蔺旖旎的对手，蔺颉狄不敢2怒不能言，再说下去恐怕连当年得了花柳病的事都要被她当着这么多甲士的面说出来了，只是咽了一下唾沫道：“我去给娘请安。”

赶紧逃开。

蔺旖旎怒其不争地看向三弟，卓子骞再次给出一个吝啬少有的笑脸儿，“二姐，爹娘都等着呢。”

蔺旖旎把长剑扔到卓子骞怀里，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训斥道：“小弟，别怪姐姐唠叨，大哥当年风流成性，得了那花柳病，这辈子能不能留下个一儿半女还是另一说，姐姐是女儿身，又没有娘亲那样的绝世伟才，只愿在昆仑山上修道终老，你可是咱们蔺家唯一的希望了，别怪姐姐说话不中听，这两年边境不稳，你又属卓姓，迟早是要世袭封王代替娘亲上战场的，万一你哪天……哎，爹娘把家业攒的这么大，可不能到你这里断了香火，姐姐我可不是吓唬你，我知道你心疼你那两个丫头，下次我从昆仑山回来，若是你还不能叫那两个丫头生下几个崽子，我就在她们身上划上个十刀二十剑，看你知不知道心疼着急。”

卓子骞跟在身后唯唯诺诺道：“姐姐教训的是，小弟记下了，今晚回去我就与紫衣红袖把这事办了，让姐姐满意便是。”

蔺旖旎愁容顿开，吱吱一笑，告诫道：“女人都是喂不饱的猫，你虽身健体强，可也不能逞强，尽力就好。”

卓子骞再次答应：“好，听姐姐的，不逞强，不逞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