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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攻》018鹰鸾舞雪 极剑沧澜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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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巅断崖边缘,风雪肆虐之中传出一阵不急不缓的琴音,囫囵黑夜之中,隐约见到一抹身影端坐在断崖之巅,轻抚古琴。

落地如冰的雪花覆满了蔺展颜的肩头,琴弦波动震颤荡落了一层又一层落在古琴上的冰花白絮。

琴音雅然,堪比那号称天下最是能敬古礼今的南梁儒士的高谈阔论。

雪中荡起趟趟涟漪,随风飘散。

断崖之底风声如狮吼,狂啸不断,在崖底冰屋中一双犀利的眼睛被这飘至耳边的琴音勾起,漆黑如夜的冰屋中暗自嘀咕了一声:小境侍来了,那小妮子也该来了。

……

境元殿中,丘宫,阮宇,弦焱三位太尊早已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每日修行所需仅仅是一粒药丹。

可是小顽徒蔺旖旎终究还是凡胎肉骨,每日食饮必不可少。

昆仑山中,仍旧以世间五谷杂粮为食的只有修行太过于浅显的下,中境殿里的人。

每日两餐,境元殿中会有专门的境侍前往中境殿中为蔺旖旎‘取食’。

初来昆仑山时,这里的寒冷寂寥还是整日叫蔺旖旎叫苦的一个方面,每日只吃两顿,只素无荤,才是叫蔺旖旎苦的辛酸,每日清修与三位师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师父,我饿……

到了境元殿中,丘宫太尊,弦焱太尊与卓玉心,蔺展颜四人均不在。

整个殿内,只有紫衣,红袖,狼奴三人。

卓子骞与蔺旖旎进来,阮宇太尊也跟着走了进来。

忙碌了一天,都是水米未进,进到殿中,便听见一声腹中空饷,紫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之卓子骞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阮宇太尊身后跟着一境侍,这境侍双眉都已白如霜雪,看上去也该是耋耄之年了。

境侍单手向上托起,一个食盒便悬空被他托在手掌之上,阮宇太尊眼神示意,境侍将食盒中的食菜摆好,阮宇太尊微微笑道:“山中清苦,众位就只能委屈一下了。”

那从食盒中拿出来的菜食除了一盘青菜豆芽带着些单调的色泽,便只有一屉白馒头了。

蔺旖旎似乎是早已习惯,坐下便抓起馒头放进嘴里。

说来惊奇,昆仑山如此天寒地冻之地,从中境殿中拿上来的馒头青菜竟然还冒着温热的热气,想来该是那境侍以一身卓绝修为气机护在食盒周围,方才保住这满屉的温热。

紫衣,红袖规矩地站在一旁,狼奴蹲在地上,口水直流,看这三人对一盘色味全无的青菜豆芽不感兴趣,卓子骞将一屉馒头推到离她们近了些,将青菜豆芽推到了蔺旖旎的面前,对紫衣,红袖道了一句:“坐下一起吃吧。”

如获大释,端庄淑娴之中也掩盖不住口中的狼吞虎咽。

阮宇太尊盘坐在地上,拿出一粒药丹放进嘴里,唇齿微动,慢慢咀嚼。

蔺旖旎手中拿着半个馒头凑到阮宇太尊身边,阮宇太尊立刻将膝上的长白胡子朝道袍里塞了塞,生怕这小顽徒一声兴起再对他的胡子起了状况。

蔺旖旎干咽了一口馒头,声音软绵绵的问道:“阮宇师父,这《伏真六十四剑篆》我都练了五年了,可是挥剑出去的剑势还是没有你说的那种可‘剑幻千万,断河止风’般厉害,竟连一个赤脚头陀的佛陀印都敌不过,这是为什么啊?”

说话间,满脸气愤,一只手拿着馒头,一只手就摸向了阮宇太尊的长白胡子。

阮宇太尊像是拍苍蝇一样将小顽徒的手从胡子上拍走,指着她手中的馒头问道:“这馒头你能一口吃下去吗?”

蔺旖旎摇头:“这么干,会噎死的。”

阮宇太尊捋了一下胡子又赶紧收起来,眼眸微闭道:“练剑正如吃馒头一样,馒头要一口一口吃,剑要一步一步练,练出了剑形,方能有剑意,有了剑意,便自然而然有了剑势,剑势成,则剑法成,剑势的最高境界乃是手中无剑胜似有剑,手中一剑堪比万剑,剑势所指,随心所欲,一剑,便可所向披靡。”

阮宇太尊看着身边的几个该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辈分的年轻人,觉得自己说的可能是有些多了,有些深奥了,问道:“可懂?”

蔺旖旎嚼着馒头,微微点头,又摇头。

卓子骞听得一知半解,问道:“敢问太尊,剑势的最高境界为手中无剑胜似有剑,手中一剑堪比万剑,可是我母亲一手称绝天下的天圆驭剑术?”

阮宇太尊摇头:“非也,非也,天圆驭剑术本身就是高超的剑术,讲求以气化剑,以气驭剑,以气化剑则是剑形,以气驭剑则是剑意,可终究所发之势也不过只有一剑,论剑势,不过三四分而已,三十年前的武学江湖,练剑者,剑势可达七八分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昆仑山之外,登峰造极,那剑魔李曲情是一人,剑魂竹青寒也是一人,还有一人你们都该认识。”

阮宇太尊有些卖关子地看着几个小辈,却都只是迷惘的眼神。

在他们所见识过的高手中,卓玉心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蔺旖旎好奇地问道:“这人,是谁啊?”

阮宇太尊捋着胡子嗯了一声,道:“那便是你们的父亲,蔺展颜。”

“父亲?”蔺旖旎惊!

“父亲?”卓子骞惊!

“先生?”紫衣,红袖惊!

“嗷!”狼奴呲牙!

看着几个小辈皆是目瞪口呆的样子,阮宇太尊又习惯性地捋了一下长白胡子,蔺展颜生性沉稳,不喜大贪功,十几年,几十年不出一剑一式,瞒得这几个孩子全然不知,倒也可以理解。

阮宇太尊接着说道:“你们总该知道你们的父亲在江湖之上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论剑名士。”

卓子骞接着说道:“父亲在解读剑势剑招方面确实颇有造诣,若要论剑,天下间百十种剑法皆可娓娓道来,只要见过剑招走势,便能想出拆剑,续剑几十种招式,循剑谱教人练剑也是手法独特,纵使是再过愚笨之人,也能成就剑术的三成以上。”

阮宇太尊接着问道:“你可知练剑与论剑之间的微妙关系?”

卓子骞摇头。

阮宇太尊再次打开蔺旖旎‘情不自禁’伸将过来把玩长白胡子的小手,解说道:“天下之大,练剑之人数不胜数,可是能论剑之人却是少之又少,为何?那练剑之人十分有九练其一生也只得剑形剑意,碰不到那剑势的皮毛,便从不曾感受过那剑势境界的高深绝傲,若是叫这些人来论剑,他们口中所论的该是什么?一击一挡的简单剑招还是满脑子的臆想胡诌?可若是叫那剑势已达七八分的高手论剑,他们论的该是什么?当是那一剑击去可胜千军万马的雄伟剑势,拆招解招的奥妙玄微,论剑如讲学,你叫一个只上过几天学堂的人上台作讲是一个层次,叫一个初出儒门的才子去讲又是一个层次,再叫那朝中满腹经纶的学士去讲再是一个层次。”

阮宇太尊说完,再问:“可懂?”

蔺旖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能对剑术高谈阔论之人当是剑势雄绝伟岸之人!”

......

天下之大,江湖广袤,求武习剑者如云,剑法又分千百种,可真正能在整个江湖上拍案叫绝的剑法不过三四种,冠绝剑术之极的莫过于昆仑山道统鼎尊的驭剑术。

境元殿三位守境长老早在数十年前就将昆仑山驭剑术的高超绝技练就到了剑势十分的地步,放眼江湖,可谓无人能敌。

若要说江湖之上是否有另一种剑法可以与昆仑山的驭剑术相媲美?当属百年前被灭北凉的沮渠氏皇族剑客所创的‘沧澜极剑’。

‘沧澜极剑’乃是当年北凉皇族的先祖所创,巅峰之时,沧澜极剑的高绝程度可敌昆仑山驭剑术八分,当之无愧的绝世第二,可惜北凉灭国后,沧澜极剑一度失传,直至四十年前,一位自称蔺贾子的北凉皇族后人到来昆仑山,甘愿献上失传数十年的沧澜极剑剑谱,其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要昆仑山境元殿收留正被柔然与大魏两国通缉追杀的北凉皇族唯一后人蔺展颜。

那便是蔺展颜到来昆仑山的初始。

不过昆仑山道统奉大魏皇室为正统,隐瞒朝廷,收留北凉皇族后人,已是对朝廷的不敬,三位仙尊商量一番,只准给蔺展颜一个境元殿境侍的身份,得不到三位仙尊真传,其后造诣如何当听天由命。

好在蔺展颜天资聪颖,踏实稳重,不冒进贪快,又好学求知,尽管少有三位仙尊对他加以指点,但凭借废寝忘食以博览境元殿中上万本凡世少有的武学典籍,蔺展颜用仅仅十年的时间,便参透了沧澜极剑的精髓所在。

世间剑法都是由剑形开始练起,包括昆仑山的驭剑术也不例外,可北凉皇族先祖所创的沧澜极剑没有剑形,所练第一步便是剑意,剑意之上是剑势,这是一套有势无形的剑法。

蔺展颜方知为何百年前北凉国中众多皇族中人整日练剑却不得要领的精义所在,手中持剑练起的第一步就错了,那历代相传的练就沧澜极剑的沮渠氏皇族高手,虽手中均持有宝剑,殊不知那只是对敌的利器而已,沧澜极剑的剑势已成,纵使手中无剑,只是一支柳,一横木,皆能打出沧澜极剑的浩然剑势。

蔺展颜练剑,选择了一把古琴,精绝古琴。

整日在昆仑山巅将剑意融入琴弦之中,周身气机灌于指尖,一指一弦剑意浓浓,成就剑势之时,琴音便是利剑,只要是琴音能够及到之处,琴音中利剑便能伤及何处,可谓是无形之剑,又无处不在。

那一首《沧澜月》所含音符便是沧澜极剑的精髓所在,手指与琴弦碰触,每一个音符所发就有如数柄利剑齐发,试想,指下音符尽出,万剑齐发,这世间又有几人高手可挡?

三十年前,蔺展颜练就‘沧澜极剑’大成,欲要跟随卓玉心一同下山,下山之前,请求与境元殿三位仙尊对剑,再较昆仑山驭剑术与沧澜极剑之高下。

弦焱太尊愿以昆仑山驭剑术与蔺展颜的沧澜极剑对一高下,不成想在尚未出手之前,蔺展颜抚琴运就周身气机,丘宫太尊发觉不妙,止住这场对剑,查看蔺展颜心脉境况,只一刻,面色便沉了下来。

北凉沮渠氏皇族先人只将沧澜极剑乃是足可位列绝世第二的剑法之名流传了下来,可是却不曾将这绝世剑法乃是以损伤练剑之人的心脉为代价所能成就的秘密告知于后人。

沧澜极剑,实质是先伤己后伤人。

蔺展颜练就沧澜极剑已经几近巅峰,心脉俱损,纵使是三位仙尊出手相助也无济于事。

丘宫太尊为蔺展颜判下断言,以蔺展颜的武学修为,若要尽数使出沧澜极剑的超绝剑势,最多可用三次,每用一次,蔺展颜二十几年武学修为的气机会将心脉大损一分,三次之后,真气四散,心脉迸裂,整个人的命数到达终点。

而这,也是蔺展颜在三个孩子面前从不曾展露一招一式的原因。

北凉国早年间覆灭,蔺展颜早已成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昆仑山十年修行,一个翩翩少年,一个玲珑少女,蔺展颜甘愿跟在倾心仰慕的卓玉心身后,于她身后,默默无闻,看她惊艳天下,看她冠绝江湖。

三十年前,卓玉心下山之时,于昆仑山朝宗石下断风台完败天狼部金刚祖师骆弈,又入西沙坨地挫败喀喇法师,再南下南梁令梁国武道敬仰武痴人俯首,当该与大魏三剑圣之一的剑魔李曲情对决之时,剑术高超已入八分剑势的李曲情只一回合便看出卓玉心所练的《天圆》驭剑术并未大成,剑势凌人之下实有空虚不足之处。

在大魏南境最广袤的魔地竹林中,一间山间竹屋,情致优雅,乃是李曲情隐居之所,一回合游走,竹林间落叶如雨,剑气激荡之风游走山林,呼啸不止,李曲情一身农夫打扮,长发披肩,遮挡已盲的一眼,手中持师徒世代相传的魔剑,冷意森森对卓玉心说道:“丫头,你该当是世间的武学奇才,《天圆》驭剑术我曾颇有耳闻,你所用招式缺了那最霸气的最后一式,还不是李曲情的对手,回去练好那最后一式吧,等你学成之时,剑魔自会在这里再迎你一战。”

卓玉心心高气傲,不代表不知分寸,剑魔李曲情说的没有错,卓玉心所练的《天圆》并未完全大成,她舍弃了那最后一式,最为霸气的一式,没有这霸气的最后一式,卓玉心不会是他李曲情的对手。

可若退了,天下人尽知卓玉心临战而退,这等没了脸面的事岂是她誓要做一代女枭雄的卓玉心能做的出来的?

况且这一退,再度成名江湖又该是几个十年之后啊。

她等不起,蔺展颜等不起,战争四起,处于水深火热的西境潮州等不起。

更何况那最后一式,她是永远不会去触碰的。

卓玉心只一句话:“我等不起那多年之后的一战,今日不论胜负,玉心都将以死相拼,纵使败了,也犹荣。”

李曲情嗟叹:“你这又是何苦?”

蔺展颜在卓玉心身后抚琴而坐,轻悠悦耳的琴音飘进卓玉心的耳朵,安抚了那颗急躁的心,蔺展颜手上抚琴优雅从容,深情的眼眸看向卓玉心道:“玉心,这一战我替你如何?”

卓玉心深知蔺展颜的意思,若要打败李曲情,蔺展颜必要使用沧澜极剑的浩然剑势,可用一次,蔺展颜的心脉就会大损一分,命数也就少了一分。

卓玉心不同意。

蔺展颜不曾想过她会同意,只是手上抚琴,俊彦面容朝卓玉心含蓄一笑,满含幸福。

蔺展颜手下琴音加重,林中长风卷起地上千堆竹叶,洒向林中弥天,林中只见三人身影在密不可分的竹叶间隙中游走。

蔺展颜飞升盘坐半空,膝上平放古琴,两手勾作爪状拉紧琴弦朝两边绷紧,李曲情两脚横跨在两棵竹树之间,蔺展颜琴音中的剑势越发强烈,李曲情只觉一股强大无比的剑气从林中升起,直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一片竹叶从独存的一只眼睛前掠过,李曲情扬起手中魔剑,竖天朝蔺展颜劈去一剑,剑气纵横,面前百十棵竹树自树顶如雷劈般炸裂,足可开山的势头朝着蔺展颜逼迫而去。

卓玉心站在林中观战,心中狂跳不停,为蔺展颜捏了一把汗。

蔺展颜面无惧色,在那斩剑气即将劈到头顶之际,指尖向前一拨,一股急促的琴音瞬间发出,琴音之中,暗藏千百利剑,剑势无穷,与头顶那一斩剑气击撞一处,林中轰响,好似天雷落至凡间炸裂,一股横贯天地之气汇聚成气浪以蔺展颜为中心,成巨大的圆环状朝周边散去。

只觉气浪扑面,卓玉心伸手挡在眼前的片刻间,身边竹林数百棵竹树已被拦腰截断,只剩齐一人高的半棵树身。

林中静止,蔺展颜怀抱古琴飘身落地,李曲情手中仍持那一剑劈将出去的样子,独脚站立在一棵只剩半截高的竹树上。

蔺展颜面带笑颜,温情脉脉,摘去卓玉心发梢的一片竹叶,轻声问道:“你可满意?”

一边的李曲情收剑落地,嘴角忽地流出一趟血丝,虚弱气力道了一句:“李曲情输了。”

蔺展颜背负古琴,只一轻笑,声音清澈,朝李曲情说道:“蔺展颜甘愿做这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今日一战,你可愿对外说起,乃是败于潮州卓玉心之手?”

李曲情岂是不懂人世情理之人,既然输了,还当有什么话说,既然结局已定,那败在谁的手上就已经无所谓了。

李曲情收剑,抹去唇角鲜血,高挑身姿背过身去,有些落寞地朝竹林深处走去,叹息道:“罢了,罢了,既然败了,又管是谁败的呢,以后这个江湖不会再有剑魔李曲情的传说了。”

说完竟哈哈大笑,好似解脱一般,直到走到竹林深处再看不到人影,仍是听得见那豪迈中不免透着苍凉的笑声。

这个众多以神,仙,圣自居的江湖自卓玉心下山那时起,便要变一变那东西南北,动一动那子午卯酉,江湖变天了。

待李曲情的笑声再也听不见,蔺展颜站立凛直的身躯忽地弯下,如是负不动身后那把精绝古琴般跪在地上,口中喷涌出一口鲜血,眼眸仍是那如水般温情。

卓玉心眼眶中湿润,哽咽着擦去蔺展颜嘴角的血迹,只重复说着一句:“展颜,对不起。”

蔺展颜伸手抹去面前娇人脸上的泪痕,口气虚弱,爱意绵长:“只为你,我愿意,无怨无悔。”

蔺展颜依旧笑颜,卓玉心破涕为笑,在蔺展颜耳边轻声羞涩般地说了五个字:“我嫁你,可好?”

蔺展颜回应两字:“极好!”

更觉此生无憾。

相扶相伴走出竹林的那一刻,蔺展颜那满头黑发自发根起始白了三分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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