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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第五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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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犹未甫,骂声四起。

一人大声道:“那厮背信弃义,怎生担当得起我谢有财四个响头?”

另一人哼声道:“廖某头可断,却绝不向见利忘义之人低伏。”

又一人阴声道:“马道长,韩三爷,我苟不言为‘武林道’办事,从不落于人后,至于此事,你们尽管应允,可与俺无关。”

其余人大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有如一窝煮沸的粥。

马腾空与韩风月两人,虽都智计过人,当此群情激愤,却也一筹莫展。

韩询抱拳团团一揖,道:“各位暂且听我一言。”

彭大头大声道:“那家伙疯言疯语,定是想要骗得大伙,给白贼俯首请罪。”

另一人附和道:“彭大头,这下对头。大伙千万别要上当。”

一些摇摆之人,听他两人一唱一和,顿时打定主意。

韩风月扬声说道:“大伙稍安勿躁。君子和而不同,听人一言,又有何妨?”

他积威之下,虽然有些人兀自嘴硬,喧哗声终是渐渐沉寂下去,除了青青断肠的哭泣声外,终于完全静止下来。

仅只片刻,一人骂骂咧咧的道:“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他原本要骂“有屁快放”,话到临头,忽地韩风月目光射来。

那人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噤,将下面的“屁”字咽了回去。

旁边一人打趣道:“关莽撞,滋味如何?”

关莽撞茫然道:“什么滋味?”稍一转念,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道:“你妈个巴子,敢笑我吃屁。”

不敢三七二十一,劈面就是一拳,人家叫他关莽撞,倒也名副其实。

那人早有提防,脚下一滑,侧身避开。

关莽撞骂骂咧咧,可要死缠烂打,却也不敢,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回了一个鬼脸,却是马腾空那少年弟子。

韩询接着道:“都说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想诸位所为何来?眼看转机在望,却拘泥高傲,恕在下直言,简直愚不可及。”

韩风月躬身道:“承蒙公子金石,开解茅塞。”

他脱下白色的外套,沿着衣摆,撕下一条,扎在脑后,朝着白惊天的遗体,毕恭毕敬地拜了四拜。

韩风月念念有词道:“白总镖头,你为人虽为韩某不耻,念你生平多有仗义疏财之举,韩某谨代那些受你恩惠的人,向你叩上四个响头,愿你来生做条堂堂正正的汉子。”

谢飞越听他言辞真挚,别有一股拳拳之意,即便心中不岔,暗地也不由点了点头。

马腾空权衡利弊,拾起韩风月的外套,也撕下一条,系在头上,拜了四拜。

剩下的耳听韩询所言在情在理,眼见两位头领身先士卒,知道事情无可挽回,踌躇片刻,跟着依样拜过。

先前一些嘴硬大话之人,兀自犹豫不决,事情演变至此,叩头事小,出尔反尔却是大事。

朝风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昧的固执,不知变通,莫则成了匹夫之勇?”

那些人虽或莽撞、或易怒、或刚愎自用,却无一愚鲁之辈,此时有得台阶可下,纷纷跳上道:“韩爷教诲的是。”

各自撕了一条白带,绑着头上,跪下“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响头,只是心中多有不情不愿,这头叩得也就难免不规不矩。

待得“武林道”诸人,全部叩拜完毕,韩风月的那件白色外套,也已所剩无几。

韩风月向谢飞越抱拳一揖。

谢飞越背起双手,翻着白眼,仰望屋顶。

好些脾气暴躁的,见他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又要发作。

韩风月连忙止住,诚恳的道:“失镖一事,还请阁下大德,不吝见教,鄙盟上下,俱感恩惠。”

这几句话说得谦恭有礼,固然让人难以拒绝,再者有言在先,江湖上黑白二道、三教九流,奇行怪止或不一而足,可一诺千金,无不信受奉行。

谢飞越情知覆水难收,向韩询道:“末将心头萦乱,白大哥的身后事,还请公子帮忙拿个主意。”

韩询问青青道:“青青姑娘,您有什么指示?”

青青向关雎雎道:“关小姐,你们是一家人,理当由您决定。”

关雎雎待要说“我家早已和他恩断义绝”,但想白惊天人既已死,生前又待自己不错,话到嘴边,改口道:“我一介女流,那有什么主意可拿,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着。”

谢飞越涩然一笑,抱起白惊天的遗体,大步出店而去。

其时东方雨势未止,西边天空已云散日出,蔚为观止。

韩询默默跟在谢飞越身后,想起进店至此,不及一个时辰,其中的人事变迁,又仅仅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可与比拟,不禁黯然。

柳青青、关雎雎、马腾空、韩风月等一行,鱼贯跟在后面。

那掌柜的被关雎雎先前点住穴道,歪在柜台底下,从缝隙中眼睁睁的望着众人离去,正自叫苦不迭。

突地“呼”的一声,一锭纹银打门外飞来,不偏不倚的落在脚畔,发出“咚”的声响,足有二十两之巨。

一个阴森的声音,丝丝入耳:“今日之事,他日若有半分泄漏,必取你项上人头。”

掌柜的先前还盘算着打烊之后,回家讲给一心游侠的儿子,以此佐证江湖的险恶,闻言咽了一口唾涎,只觉喉咙发凉。

众人跟在谢飞越后面,走出竹林,穿过官道,行了里许。

脚下地势渐高,来到一处丘陵上,四顾空阔,竟是颇占形胜。

谢飞越放下白惊天遗体,走到马腾空面前,张手便道:“牛鼻子,借下剑。”称呼固不客气,表情木然,语气冷漠,亦无半分求借的模样。

马腾空迟疑道:“不知壮士作何用处?”

谢飞越冷笑道:“自是挖掘墓穴,难道杀猪宰羊,莫的脏污了畜生。”

马腾空怒气勃发。想他那柄佩剑,虽非神兵利器,可乃先师所赐,平素珍逾性命,借作临阵比斗,还能勉为其难,用来挖掘墓地,如何让人心甘?

他知其故意找茬,连着深吸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下来,道:“但凡仁义之事,‘武林道’举盟上下,从来不遗余力。这种粗浅的功夫,交由我们来办就是,不知壮士为白总镖头勘中那块风水宝地?”

谢飞越本欲藉着挖掘墓穴,假装不慎拗折,羞辱对方一番,可人家言之在理,让人无可挑剔,只得勘了一块高地。

马腾空点了一批人挖掘墓穴,又点了一批人购置棺木,对谢飞越道:“当白总镖头大事,理当隆重操办方是,只是穷乡僻野,不得从简,还祈见谅。”

韩风月表面虽对马腾空恭敬有加,内心总觉得他刚愎自用,多有倚老卖老之嫌,实则不免有些轻蔑,此时听了马腾空的答词分派,不由大感佩服。

谢飞越回头望了白惊天遗体一眼,只见直挺挺的躺在草丛中,一只蚂蚁张牙舞爪,大摇大摆的从他脸颊爬过。

他胸中一阵酸楚,走近将蚂蚁掐死,在指尖搓成肉末,脱下外套,盖在白惊天脸上,道:“尔等可曾听说过彭定安元帅的名字?”

彭定安镇守西陲廿十余载,抵御外族入侵,说是国之柱石,万家生佛,亦不为过,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马腾空心头一凛,暗想失镖之事,若与彭帅沾上关系,只怕更要棘手,心下彷徨,茫然点了点头。

谢飞越道:“在下谢飞越,乃彭帅帐下参将。”

马腾空若在平时,听说是边关将领,自必好生景仰一番,当此特殊时期,不知他自报家门,意欲何为,只“哦”了一声,并不搭腔。

谢飞越自顾道:“去夕七月,异族忽然大举犯境……”

一些心存忠义之土,异口同声的道:“战况如何?”

谢飞越道:“在彭帅的统帅下,三月交兵,鏖战数十余场,倒也无一败仗。”

问话的几人,闻说长吁口气。

谢飞越接着道:“眼看我军伤残甚众,粮草短缺在即,十月八日,彭帅遣我为使,上京求援,十月十一日凌晨,我赶到京师……”

马腾空沉吟道:“从边关到京师,五千余里,三日之内,如何到得?”

谢飞越淡淡的道:“正常的行程,自然难以到达,可国事当头,焉敢辞劳?”

众人见他虽然不说如何星夜兼程,显是多骑轮换,昼夜不歇,这一路的风尘劳苦,稍加想象,便可见一斑。

谢飞越继续道:“然而我在兵部递了表折,回到驿馆侯旨,孰料一等便是七日,想边关战况如此激烈,战事何等紧急,岂能经得如许耽搁?”

他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激愤:“日子虽然焦虑,好歹熬了过来,然而圣旨下达,除了言语嘉勉,对于增援一事,竟是只字不提。”

谢飞越接着道:“这不增兵倒也罢了,虽然我方多有伤亡,可众志成城之下,亦也堪可抵御,倘若粮草接济不上,城池不攻自破,不仅满城军民性命堪忧,举国上下亦也祸患无穷。”

众人屏息想象:“异族潮水一般涌进关内,铁蹄蹂躏,长枪杀戮,江山万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禁人人脸上露出忧愤之色。

谢飞越咬牙切齿的道:“我知这事多是武一鸟那奸人捣鼓,气愤不过,是夜潜进府中,好歹在那狗贼身上,刺他七八个窟窿,方泻心头之恨。”

武一鸟乃当朝相爷武一鸣,只因世人对其奸昏误国,无不痛恨,是以私下将其去口为鸟,咒其鸟失食嘴,命难久矣。

好些人拍腿的拍腿,击掌的击掌,待听谢飞越说到:“合是那狗贼大恶未报,我稍不留神,反而露了形迹,遭到围困,一场混战之下,虽然趁乱逃脱性命,却也伤重不支。”不由连声叹息:“可惜!可惜!”

谢飞越道:“眼看彭帅之命,无以回复,我沽了一壶老酒,潜行登上长城,只待边关兵败城破的烽烟燃来,便酹酒遥敬自刎身亡,以此报得彭帅知遇之恩,和众将士并肩抗战之义。”

一人大声喝彩道:“好汉子,真他妈的够种!”

谢飞越涩然一笑道:“我站在隘口上,凭风北眺,待见关山莽莽,雄壮无比,想到这万里江山,不久却要沦为异族版图,忍不住悲从中来,扼腕长叹。”

众人听他讲述江山之崔巍,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到无奈决绝处,不禁想象那一声叹息,当自极尽苍凉悲壮。

想大丈夫为民请命,为国洒血,不负平生,顿时一个个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边关,随着众男儿一起厮杀。

众人心中臆想,耳朵更不敢闲着,只听谢飞越接着讲道:“突然背地里一个声音斥责我说‘大好男儿,学女人自怨自艾,恁无出息。’我转身望去,识得竟是小时战乱失散的同村儿伴白惊天白大哥。”不禁露出怀疑之色。

谢飞越道:“按理说来,我和白大哥阔别二十多年,绝难一眼相认。可白大哥天生异相,一张紫膛脸世间稀有,再者成年以后,相貌虽或有异,却也不是全无可寻。”

众人听他如此解说,方才释疑。

谢飞越续道:“我俩一边把酒言欢,一边讲叙别来际遇……”他说到这里,坚毅沉郁的脸上,方自泛过一丝柔暖之色。

谢飞越道:“言谈之间,白大哥问我因何在京,我想事情虽然机密,可白大哥并非外人,便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他突然想到,正是因此累得白惊天身败名裂,最终不假天年,心中悔恨填膺,喘息着道:“白大哥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忽然对我说,他有一法,可解边关粮困之危。”

众人听到这里,已有许多人,心底隐隐明白,只是事情委实大过离奇。

谢飞越道:“我先是大喜过望,后来听白大哥所说,竟是要将他手上押运的五十八万两镖银,用作购粮之资。我想其中关系何等重大,托镖之人岂能善罢干休?白大哥见我犹豫不决,便反复对我劝说圣人之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至于个人荣耻,更是不足道哉。”

“武林道”诸人眼见谢飞越神情悲怆,语气激烈,虽不尽信,也不由信了七分,假想换作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许多人隐隐觉得,当此家国存亡之举,换作自己,怕也义不容辞。

韩询又是敬佩,又是惭愧,望着白惊天的遗体,那为国为民、舍身成仁的形象,在他心中急速放大。

他先前答应照拂柳青青与关雎雎,实则半为情动,半为势迫,此时为其英雄侠义所感,登时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二女毫发无损。

柳青青一颗芳心,又是欣慰,又是伤感,又是骄傲。想到丈夫此去,天涯万里无觅,而日月悠悠,永夜怎消?相思怎遣?脸犹未干,又被泪水打湿。

关雎雎想起父亲临终之时,交待自己的那番言语:“雎雎,看你外表柔弱,待人和善,内心实则刚强。你眼见白大叔将你爹爹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内心不忿,定要图谋报复。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听爹爹的话,千万不可心存此念。你白大叔和爹爹半生知交,肝胆相照,其中必有他的苦衷。而这理由,换作你爹爹,想也一般在所不惜。”

她屈膝跪下,双手合十,朝天默告:“爹爹,有白大叔前去陪你,黄泉路上,想自不再孤寂。女儿不孝,终是没听您老的劝,铸成大错,还请您在泉下代女儿向白大叔请罪。”

谢飞越抬头望着茫茫的云天,心中也如那云天一般茫茫然。他获白惊天赠镖之后,沿途雇人收购粮食,及时解得城破之危。

他见粮草充足,边关暂可无忧,当即禀明上司,告假往寻。彭定安得知粮草的由来,对白惊天的钦佩之情,那是有加无替,欣然修书一封,陈说分明。

可白惊天亡命天涯,形踪飘忽,要想找寻,谈何容易?谢飞越驰马西出,一路打听,竟是渺无音讯。

他一日灵机一动,寻思事发之后,“武林道”必定更为焦急,只要暗中跟踪,自可收获渔翁之利,孰料得讯赶至,仍然迟到一步。

过了良久,谢飞越方才悠悠的道:“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一干护镖之人,全部被人迷昏,五十八万两镖银,连同押运的总镖头一起失踪,所以你们理所当然的以为被他图谋,却不知那批失镖,早在暗里置成粮草,运往了边关。”

关莽撞尖声道:“粮绝不绝,城破不破,这是朝廷的事,与‘武林道’何干?”

他后面还待要说“白惊天那厮,又有什么权利,拿‘武林道’的银子,去他妈的大方?”话到一半,数十双眼睛,一齐转过去瞪着他。

关莽撞心中一怯,暗地骂道:“他奶奶的,我这可是为本盟仗义执言,怎都不知好歹?”只听朝风月沉声道:“空口无凭,不知可有凭证?”跟着道:“是啊!有什么证据?”

谢飞越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彭帅的书信,抛了过去。

韩风月抄手接过,只见信封上面,写着“彭一鼎呈鉴”,五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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