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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无涯的湛卢剑》第四章 三绝堂前十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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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南地北的习俗各有不同,但春节的基本内容都差不太多。年三十的春晚,喜欢不喜欢都要瞄上两眼,图的是个除夕夜的氛围。年初一早上的饺子或是汤圆,味道就是和平时的不一样。亲朋好友之间的酒场和牌桌,正月十五的花灯,喜欢不喜欢都得去参与一下、去观赏一番。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春节就在眨眼间过去了,正月也随之悄然流逝了大半。

因为有大量候鸟般迁徙的流动人口,大都市的春节前后往往比平常要冷清许多。在燕都,外地打工的人们多半还在归来途中,街头的车辆和行人明显的稀疏了不少,一些繁华去处也没有了那种热闹和嘈杂到让人望而止步的景象。

上午9点,穿着一身略显臃肿蓝布衣的俞叶弘来到了烟袋斜街三绝堂的门口,慢吞吞地打开了那两扇“嘎吱”作响的榆木门,开始了一天不咸不淡的营业时光。今天是元宵节刚过的第三天上午,燕都的气候还是一片冰冷,烟袋斜街也是人迹萧索、车马稀疏,不少店铺都还没有好好营业,而是每天晚开早关,有一搭没一搭地支撑个门面而已。

烟袋斜街位于地安门外大街鼓楼前,其铺面的建筑风格古朴精细兼而有之,具有鲜明的燕都北城特点,曾留下不少文人骚客的墨宝和足迹,是较有名气的一条文化街。在清末至上世纪三十年代,街内曾以经营旱烟袋、水烟袋等烟具为主,古玩、书画、裱画、文具等倒成了副业,加之整条街东西走向不太正,故而得了个烟袋斜街的名头。后来虽历经人间沧桑,所幸名士风骨和美人韵味尚存。改革开放以来经过一番修旧如旧的综合开发,打造成了一个有浓郁古都文化味道的旅游景点和商业旺区。平日里就人来人往、人气火爆,一到双休日和节假日更是摩肩接踵、游客如织。

三绝堂在靠近地安门大街出口的街角,是一家既无名头、又不起眼的旧书店。店铺仅有蜗牛之地,两个不算太大的书架就塞得满当当了,要不是门口恰巧有一个两米见方的青砖台子,勉强容得下一张矮腿方桌和几个小凳子,偶尔客人来得多了连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但是内行人都知道,在寸土寸金的烟袋斜街,能够拥有这样一家店铺已经足以让人羡慕了。在那些识货的行家眼里,这家书店的旧书堆里也很有些好东西。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红色小说和文革时期的革命小说如《青春之歌》、《晋阳秋》和《金光大道》、《艳阳天》等,到民国时期丰子恺著的《音乐入门》和伍联德先生创办的《良友》画报,再到张元济先生商务印书馆初创时期的西学译本《天演论》《国富论》等,都如惊鸿一瞥、时而能见。偶尔撞了大运,还能有幸欣赏到明清手抄版和线装版的名人笔记,甚至宋元两代石刻版和木刻版的珍本经书。当然,明清和宋元的书籍多是些残篇断章,而且一般都是只能饱饱眼福的非卖品。

不过在左邻右舍的商家眼里,这家三绝堂的店主不免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因为他赖以号称“三绝”的,并不是各种旧版或珍版书籍,而是围棋、占卜和中医。

店主俞叶弘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瘦小男子,留着一小撮像戏里人物才有的山羊胡子,神态中带着三分孤傲、三分睿智、三分漠然,另有一分时隐时现的落寞。

用一把塑料制的电水壶烧了壶开水,再用一个大搪瓷缸子泡上一缸子土黄色的茶水,俞叶弘在门口小方桌上摆上围棋盘,然后就低头打起谱来。最近几天基本上没有逛书店的客人,要不是昨晚大学同学徐庶打来电话,说是一个毫都老乡加燕翔学弟叫海无涯的,今天上午想来讨教一盘,他也不会一早赶来傻呆在寒风里。虽然徐庶再三嘱咐说这个年轻人棋力深厚,绝对不可轻敌,俞叶弘却只当作激将法和耳旁风,并没有往心里去。徐庶这样一个业余三段棋手眼里的棋力深厚,又能有多深多厚呢?不过彼此的情谊源远流长且利益交集甚多,徐庶说的事俞叶弘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回车。

9点20分,一个悄然而至的身影遮住了勉强送来几丝暖意的阳光。俞叶弘没有抬头,继续琢磨着古棋局中“一子解双征”的那步妙棋。几分钟过去了,“一子解双征”摆完了,但是阳光仍然被黑影遮着。俞叶弘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茶,也仍然是低着头问道:朋友是徐庶介绍来下棋的吗?

黑影渐渐低了下来,一个身材硕长的青年人坐到了小方桌旁。他笑着对俞叶弘说道:先生棋品出神入化、名动燕都,在下海无涯不揣冒昧、诚心讨教。

俞叶弘抬眼望去,但见眼前的年轻人面相虽然谦和,双眼却隐然笼罩着一层莹光,四目对视之间虽无逼人的锐气,却让与之对视者有深不见底的感觉。刹那间俞叶弘心里升起一股如凝眸仰视高山、如极目远眺长河的巍峨和辽阔。记得这种感觉在过去的岁月中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藏南扎伦布寺得遇一位无名游方高僧,第二次是在终南山朝拜王重阳活死人墓遗址。一时之间他也无暇细细参详为何此时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但散漫阴冷之态不觉间收敛了大半。他素来寡言少语,此时随手抓起一把白子,用难得一见的客气口吻说道:手谈会友,猜子定先,不敢当“讨教”二字。不过我只下三十秒一步的快棋,想必徐庶告诉你了吧?

海无涯先是脱口说了个“单”字,然后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一切都按先生的规矩好了。

然后他便双目凝视棋盘,口中再无一语。

第一盘海无涯执黑先行,以二连星开局,俞叶弘对以二连星。五十手过去了,双方都恪守“入界宜缓”的古训,各自都把阵脚扎得牢牢的,等着对方打入。又下了二十多手,黑白方仍然都表现得很有定力,依然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渐渐就下成了拼官子的细棋格局。下了三百余手,期间胜负一直摇摆不定,最后竟然成了除了打劫一子未提的半目输赢。终局是白棋粘劫收后,海无涯以半目惜败。

一盘棋下来,俞叶弘心里大为惊叹,脸上也掩饰不住莫名惊诧之色,一股棋逢对手的快感油然而生,一阵险中取胜的侥幸也悄然而起。第二盘他执黑先行,开局就是贴身肉搏、步步紧逼,各种狠招杀招怪招接二连三地使出来,大有一举击溃对手之势。海无涯面对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毫不退缩,以快打快、以狠对狠。双方从一个角的搏杀开始,一直波及到全盘。俞叶弘始终抓不住白棋的破绽,不免有些焦躁,在近百手时不顾自身根基不牢,就去强行阻断、强杀白棋。海无涯抓住黑棋这一步过分手果断反击,而且一步不松、丝丝入扣,直到逼得俞叶弘不得已丢卒保车、弃子转换,在实地上明显吃了亏,最后以五目的较大差距败北。

惊心动魄的第二盘,让俞叶弘脸上有些发热,心里也更加惊诧。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哪里学来这样一手好棋艺,棋风不拘一格,刚柔随心所欲,尤其是在大局观上,落子边陲、意在中原,不贪小利、不恋安逸,真是让人自愧不如。抬头看看海无涯,脸上仍是无喜无忧,似乎也没有收手之意,而是悄无声息地把收进棋盒的白子往对面一推,显然是准备再下一盘的表示。俞叶弘心道:再下一盘也好,免得平局。再者说和这个年轻人下棋真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潜能不断被激发、脑海持续被激活的过程。

第三盘开始,在黑棋走下第一步后,俞叶弘没有马上落子,而是使用了宝贵的一分钟进行长考。他不是长考对方的第一手棋该如何应对,而是在感觉前两盘棋自己心态上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他意识到,虽然总体还算平和,但潜意识里始终带着一个“我比你强,比你强得多”的概念在下棋。第一盘表现得过于托大求稳,一直在等着对方出现漏招或者急躁冒进,等着对方沉不住气打入自己的大模样。没想到对方不仅沉得住气,而且应对得滴水不露,直到中盘也没有给他机会。后来他又过于自信官子技术,以为在官子阶段对方难免算不清大小、搞不清顺序,肯定会出几个错,这样胜负也就立判了。第二盘他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有些恼羞成怒、急于求胜,而且是急于求大胜和完胜。招式是够凌厉的,力量也足够凶猛,不过前提还是认为对方不如自己,君子可欺之以方。俞叶弘在心里叹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吧。从禅道而论,就是心有挂碍了。

努力把心态放平和了,就从无意中端着的架势中和自我虚拟的神坛上走下来了。俞叶弘不再把对方看成是来讨教的后生晚辈,也不再把自己当作表演高超棋艺的大师,心中除了棋再无他念,甚至连对方是谁、从何而来都忘了,真正进入了对弈的状态。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就棋说棋、顺其自然,行乎当行、至乎当至。接下来的几盘棋里,有的是大砍大杀、大开大合,有的锱铢必较、寸土必争,有的则是平平淡淡、暗含杀机,正所谓千古无同局。期间双方都未出一言,不知不觉就下成了十番棋,不知不觉间日上三竿,不知不觉间又夕阳西下。下到第七盘时俞叶弘起身按亮了门头上的几盏射灯,到第十盘落子开局时烟袋斜街已经是静寂一片、人迹罕见了。

前八盘棋各胜四局,第九盘执黑的海无涯走出大模样,白棋则是在捞足实地后悍然深入黑棋腹地,挑起了一场双方都没有退缩之路和妥协余地的生死之战。经过三百多手拼杀,出现了两个循环劫争和三个共活的复杂局面,最后下成了和棋。不知何时西风渐起渐急,顺着夹道直吹面颊,俞叶弘额头上却渗出一层细汗。抬头看看对面的海无涯,仍是一副专注而又恬淡的神情。这九盘棋下来,俞叶弘已经深知对方虽然棋力深厚,在业余棋手中绝对算得上是顶尖高手,但比起自己毕竟还稍逊一筹。前几盘下成平局,还是自己没有完全做到心平气和,偶有过分之招。还有就是对方的大局观太好了,对此消彼长的战略要冲极其敏感,屡屡在布局阶段占据主动,逼得俞叶弘不得不在中盘和官子阶段使出强硬手段,过分之招也就在所难免了。

晚上9点46分,第十盘棋由俞叶弘执黑先行。经过三十秒的斟酌,他下出了对角两个目外的罕见布局。海无涯见怪不怪,照样是应以最常见的二连星。黑棋高来高去、处处抢势,白棋也不甘示弱,以势对势。三十手之后,形成了大模样对大模样的阵势。双方各自在心中做了形势判断,黑棋挟先行之利,略占优势。白棋似乎不愿局面如此僵持下去,随手走出了一步稍显前突的浅消。这步棋让俞叶弘应手困难、颇为踌躇。如果退守成空,白棋的大模样就会顺势膨胀,黑棋就只能犯险深入,拼个鱼死网破。断敌后路力求围而歼之,又最多只有三分的成算。仓促之间不暇多想,俞叶弘把心一横,反镇对方的浅消之子,摆出一副决死一战的态势。白棋不退反进,孤军深入,试图在黑棋腹地求活。由此双方拳打脚踢、缠身肉搏,走到二百余手,黑棋先跨再刺后点,手筋连发,逼得白棋后手成活。黑棋则筑起一道坚固无比的厚势,抢先点入白棋三三之位。直下到三百四十多手,最后黑棋再次以半目之优取胜。

在幽蓝的月光和幽暗的灯光下,主客二人抬首相望,虽都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却是神游天外、各怀感慨,一时之间相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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