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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夜长》第三章 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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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邸肆林立,盛夏午后空气湿热,弥漫着甜腻的香料气味。

酒座的二楼,挨着窗的那一桌,鹤知夜正翘着腿,专心地挑着汤里的香菜。对面的莲宝坐在比她人还高的窗台上,只因她人太小,坐在那凳子上压根够不着桌子。

此时莲宝一边晃脚一边剔牙,口齿不清道:“看样子,桃苑姐姐是要做起阔府里的少夫人来了,怎么你一把年纪了,还没半点动静?”

“什么动静?”鹤知夜挑香菜挑得眼花,遂放下筷子,咂了几口酒。她舔了舔嘴唇,越过莲宝的肩头向窗下看去,一行白花花的身影走在乌烟瘴气的集市上难免有点扎眼,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估摸着是哪里下山来的小道们。

莲宝剔出一根塞在牙缝里的肉丝儿,说道:“又明知故问,你说是什么动静,当然是找个相好的过日子了,不然你还想着是你这肚子先有动静么?”

鹤知夜今日本是要给桃苑挑一件称心如意的嫁妆,顺便带莲宝来长安城见见世面,却不想这小娃娃说起话来着实恼人,可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让人觉得好笑,不免想要逗她玩玩。鹤知夜前些天还听妙莲说到,莲宝最近胃口极好,吃得脸都大了一圈,正闹着要减肥来着,这么一看,果然是圆润了不少。

又咂了口酒,鹤知夜夹起一块油汪汪的五花肉递到莲宝面前,正欲开口调侃一番,莲宝就万分嫌弃地往后一躲,差点从窗台上翻下楼去。

莲宝待抓稳了桌角,气急道:“你这酒鬼,可得小心点,别把油溅脏了我的新衣裳,要不然我娘……”话还没说完,她的目光就被楼梯口一坨白花花的东西吸引过去了,鹤知夜也就跟着她望了过去。

楼梯口冒出一个小脑袋,束发立冠,脸面长得极好看,他朝楼上打量了一番,又转身跑下去,小声喊道:“师兄师姐,二楼还有位呢,我们楼上坐吧。”

莲宝像是看傻了一般,鹤知夜这边一不留神,筷子一松,那块油汪汪的五花肉便滑落在了桌子上,油水溅了莲宝一领子。鹤知夜赶紧瞅了一眼莲宝,却见她还是木木的,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宝宝?”

“他是谁?”莲宝回过神,问道。

鹤知夜还没来得及答话,楼梯那里便上来了几个白花花的人,方才那个小白花花,就跟在最后面。莲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小白花花,一副要吃了人家的样子。那个小白花花似乎是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回看了莲宝一眼,憨憨一笑。

莲宝被人家那么一看,蓦地打了个嗝,赶紧捂住嘴,低头看着自己晃在半空的一双脚。这才穿了没多久的新绣鞋,鞋头已有些磨损了,原本粉嫩的藕荷色缎面上蹭了几处泥巴,小孩子家家的走路不老实,总爱踢些石子玩意儿的。

那群白花花叫来了店小二,点了一桌子的素菜,不是豆腐炒青菜,就是青菜炒豆腐的。莲宝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一桌子酒酒肉肉,余光扫到自己的衣服领,这才发现新衣裳给鹤知夜弄脏了,气急败坏地叉起腰想要冲鹤知夜撒气,余光又瞥到旁边的一桌子白花花,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鹤知夜见莲宝难得这般沉得住气,心里想到底是妙莲教出来的,就是比一般的小娃娃要有远见,能成大器,不由得笑起来。

那个白花花的小人儿听隔壁桌的人大笑不止,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小脸上懵懵的,嘴叫还粘着几粒米。而坐在他对面的,稍年长一点的,却一筷子敲在他的碗上,低声道:“小师弟,别乱看,快吃。”

那一桌子的白花花们很快就吃完了,连个青菜叶子豆腐渣子都不剩,起身就走。莲宝一言不发地看着人家一行人,咬了咬唇。鹤知夜本以为那桌白花花下了楼,莲宝便要对自己撒气了,却没想她目送人家下了楼,又转而看向窗外。直到那一行白花花都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莲宝才收回目光,托起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鹤知夜见状,便搭话道:“如何,那个小道长生得可好看?”

“那又如何,生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些一心想要修道的凡夫俗子罢了。”莲宝不冷不热地答道。

“凡夫俗子怎么了,你看你桃苑姐姐,不是也喜欢?”鹤知夜又道。

“我跟她不一样。”莲宝抬头看了鹤知夜一眼,突然道:“还有,干嘛非要拿桃苑姐姐说事,怎么不说说你自己?远的就不说了——只因远的我也不清楚,就说我明白事的这几年,你已经找了多少个了?我若是要找,就只认准一个,定不会像你,水性杨花,真不害臊。”

鹤知夜端起杯盏,闻言又放了下去,倒也不生气,咧开嘴笑起来,道:“我怎么就要害臊了,你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事,就别听你娘乱编排我。什么荡气回肠什么爱恨情仇的,那都是戏文里写来骗你这种什么也没经历过的小孩的,碰不上就算了,碰上了也未必就是好事,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过去了也就算了,可没必要记挂终生。像我这个岁数,还像你似的整天小儿女情态,才叫人笑话。”

莲宝冷哼一声,小脑袋瓜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小声询问道:“说起来,那些名门正派,招收弟子还要看长得好不好?”

“自然,名门正派招收弟子当然要有讲究,首先呢,就得看模样,模样不过关,上来就得刷下去,不然便会有损人家名门正派的形象。天生丽质的呢,自然极好不过了。再不济,也得五官端正人模狗样的吧,这样一来只要穿上那白花花的道袍子,往那一站,起码气质上也是仙风道骨不是?”鹤知夜从袖里掏出烟杆,扯起一块裙摆来细细擦拭着。

莲宝思忖了一会,又问道:“那,他们可以找相好的吗?”

鹤知夜点了烟,义正言辞地回答道:“当然不可。”

莲宝瘪瘪嘴,不屑道:“你肯定要讲什么修道之人须得六根清净什么的烂篇儿了吧,不用你讲,那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可若是不能谈情说爱,长得好看又有何用?又给谁看?空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你倒是没错种。”鹤知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种?”

“情种。”

莲宝并不反驳,喝了口茶,过了会才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方才那行人在哪处修道。”

“怎么,看上那个小道长了?”鹤知夜吐了口烟。

“许是。”

“此话当真?”鹤知夜没想到自己一番玩笑竟成了真的,拿烟杆敲了下莲宝毛茸茸的小脑袋,道:“宝宝,你可不是人,你也不怕他收了你。”

过了几日,鹤知夜派去打听的小鬼回来了,那日在长安酒座里见着的那个小道长,原也是有些身份的,乃是李姓宗室王府里的小世子,叫李庭允。说是这孩子还小些的时候撞了邪祟,一病不起,才送去了仙山问道,求仙人庇佑。怪不得鹤知夜看那小白花花虽只有不到十岁模样,却气宇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妙莲的酒肆二楼,鹤知夜趴在窗台上抽烟,楼下妙莲正摇着扇子忙着待客,偶尔有一些温声细语飘进她的耳朵里。她抖了抖烟杆,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莲宝想去昆仑山天阙同那小道士一同修行,她老娘那里不用问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首先,莲宝不是人而是只狐狸,且修行尚浅,万一被识破了真身,怕是性命难保。其次,昆仑天阙,离得十万八千里,出了什么事,她鹤知夜本事再大也照应不了。虽然鹤知夜有法子能将莲宝的妖气暂时封印住不被人发觉,可妙莲这边,她也得想办法帮忙瞒着。

后院里,莲宝在老树下挥着小铲子吭哧吭哧地挖着,淡蓝色的月亮挂在枯枝上,枝上立着几只鸦在聒噪。

“你这是要挖地道?”鹤知夜下了楼,慢悠悠地踱过去。

“哈哈,挖,挖。”树上的鸦重复道。

莲宝头也不抬,又是几铲子下去,道:“我在这儿挖我的小猪。”

“哈哈,挖猪,挖猪。”树上的鸦又重复道。

鹤知夜随手将烟杆丢出去,咣当一声树枝上摔下来一排鸦,再抬手将烟杆收回来,面无表情地掸去粘在烟嘴上的几根鸟毛,蹲下身来,问道:“这小猪里得有不少钱?”

莲宝把铲子丢到一边,打土坑里捧起一个已经看不清颜色的瓷罐猪,她吹了吹灰尘,拔开猪肚皮上的盖子,使劲晃了晃,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鹤知夜低头仔细瞧了瞧,嗬,有三颗乳牙,一撮胎毛,几串玻璃珠子,一面碎了一半的小圆镜,几团绒丝线,还有一些缠在线团里的不知道是生了锈的铃铛还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唯独没有钱。

鹤知夜不禁叹道:“宝宝,我每年可都给你包了不少红包的啊。”

莲宝扁扁嘴,委屈道:“快别说了,娘亲骗我说她帮我把金子都收着,等我以后嫁人的时候,都给我打成首饰当嫁妆来着。”

“结果?”鹤知夜忍笑问道。

莲宝嘴扁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道:“结果我看她自己多了好些件值钱的首饰,要早中晚轮换着戴,我看她恨不得多生出点脖子和手脚。”

“你老娘的鬼话你也信!”

莲宝抹了抹眼泪,道:“现在是不信了,可是钱都没了。”

“宝宝不哭,姐姐有钱,姐姐供你。”鹤知夜十分同情地拍了拍莲宝一抽一抽的小肩膀,安慰道。

“你有钱?”莲宝抬起脸,一脸不相信地看着鹤知夜,问道:“你不是说你在赌坊输得屁滚尿流。”

鹤知夜咧开嘴,轻轻笑道:“这两日手气好,连本带利给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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