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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录》五 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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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的几声,惊起数道黄沙。

李白知是瞭望塔上的自然者发现了他们,便翻身下马,抖出事先备好的一张大白布,在头顶回旋甩动,示意乃投降而来。

随即就有一辆黑色的四轮车从里面驶出来,李白看得一惊,果然如杨萌所说,那车子不借牛马之力,行走时发出呜呜声响,前头有两盏大灯,似一头野兽的眼睛。来到近前,更加清晰,车体形如刀切馒头,前面挖出一个方框,镶嵌着透明玻璃,以便人坐在玻璃后面驾驶能看清前程。

丑奴儿坐在马上只觉好玩,不等车辆停住,站起来一踩叼毛兽的头便跳,蓬的一声落到车顶,大叫道:“太白阁下,这家伙在生气呢!”

李白见车身确实在不停微颤,笑道:“快下来,那是无礼之举。”

丑奴儿恍然大悟,从车上扑入了李白怀中。这时坐在车厢里的自然者笑了笑,他左边车窗的玻璃缓缓下落:“它的确在生气,不过是从屁股后面喷出来的。”

李白抱着丑奴儿走到车尾一看,只见左边有个径宽二寸的孔洞,正不停地往外冒出黑气。

丑奴儿笑道:“它在放屁啊!”

李白浅浅一笑,心中忧惧更甚,自然界的奇能巧技已臻此境,唐帝国怎么能敌?驾车的自然者仿佛看出他的心事,从里面往外一推,开了前门下车道:“李先生,适者阁下已在等候你了。”

李白心说:“适者怎么知道我来找他?”见那自然者年纪不大,束发右衽,略一躬身道:“阁下认识我?”

那自然者道:“先生的大名,在自然界已经无人不知,这里的战士们对你十分仰慕呢。”

李白诧异道:“这两年我隐居世外,连蜀地都没出去过,你们怎么会知道?”

那自然者道:“但这两年你的诗作尽被选入自然界的文学周刊《诗歌》当中,特别是近日登载的《蜀道难》,实在动人心魄,气势如虹。书上印有你练剑、漫游、宴饮时的写真,所以大家不仅知道你的名字,也识得你的模样。”

李白一愣道:“文学周刊?写真?”

那自然者道:“周刊也叫杂志,意为杂众家之言而志之,因每星期刊印一次,故名周刊。自然界有四大文学周刊,曰:《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由文采斐然者主持编辑,接收四方来稿,采选优秀篇章,合集付梓,发行数万册,在自然界之内售卖。得以发表的文章,杂志社都会按其字数付与稿费,你的稿费仍由杂志社代管,等会我就取来。而写真,就是与真人实景极为相似的图画,不过并非由人手绘,而是用一个叫做摄影机的小盒子,摄取事物的影像,再印诸纸上,画面栩栩如生。我正好带了一本在车上,这里也刊载了诸多唐国诗人的作品,都是他们写好了就寄过来的。”说着回车里拿出一本长方书簿。

李白接过翻了翻,纸张硬挺顺滑,见自己的《蜀道难》印在开篇,后面也收录了孟浩然、王维、高适等人的诗作,除了孟浩然外,他一个也没听说过。杂志封面题行书“诗歌”二字,笔力刚健,结体秀美,背景写真是彩色印刷,在万壑松风之中,悬崖绝壁的栈道上,一个青衫少年策马奔驰,周身云海翻腾。讶然道:“这不是我吗?”

那自然者道:“正是先生作《蜀道难》的时候,适者阁下所摄之影。”

李白道:“他怎么会在那儿?”

那自然者道:“适者神通广大,他要到哪里去,只需一念之间。”

李白沉吟不语,丑奴儿则挤眉弄眼,四处张望,忽然一拉他的衣领道:“太白阁下,我饿啦。”

李白道:“早上吃了不少嘛。”

丑奴儿道:“现在已是中午了。”

那自然者道:“小姑娘不用担心,我正是负责领你们去吃午饭的。”

丑奴儿拍手笑道:“那好极啦!”

那自然者道:“请上车吧。”

李白道:“我的马怎么办?”

那自然者道:“叼毛兽另有安排,等下会有人来带它去跟几匹母马同槽进食。”

李白哈哈笑道:“居然如此厚待。”

那自然者拉开四轮车的后门,请二人上车,里面的座位装有靠背,绵软舒适,需垂腿而坐,待车辆行驶起来,丑奴儿轻拍座椅问道:“这个车是活的吗?”

那自然者将车绕了一圈,驶向自然界大本营,“对,它喝了油就可以跑动了。这种车叫做汽车,因为它的食物叫做汽油。”

大本营中非常热闹,丑奴儿于是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只见一路上的士兵们都不操练,三五成群的,要么是一起演奏乐器,要么是一堆人围着看两个人下棋,还有风骚美妇在草坪上舞动长袖,引来掌声雷动。汽车经过一群女孩身边,李白见她们穿着白色上衣,藏青翻领下系着红巾,下身藏青褶裙,长未及膝;细丝白袜贴合腿型,一边长过膝盖,一边却只包住小腿,裙袜之间留出两段肌肤白皙的大腿。少女们发型各异,有的齐肩而断,披散下来;有的将青丝分成两股,扎两条马尾辫,或高或低。看见车内的李白,语笑嫣然地挥手致意,仪态万方,秀美非凡,令他心神为之一荡。

汽车头部两侧各有一块像耳朵般的玻璃镜,可反映后面的物事。驾车的自然者猜到李白心生好奇,解释道:“那些女孩所穿的是‘水手服’,乃从西方海军制服演变而来,非常惹人怜爱。先生是否觉得军营有些不一样?”

李白道:“没有想到,自然界大军的战士们颇具闲情逸致,人们嬉笑娱乐,倒有名士风范。”

那自然者道:“借用先生《蜀道难》的一句‘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大家定然都是这么看待自然界的。”

李白道:“难道不是吗?”

那自然者微笑道:“其实也是。但适者注重大家的身心修养,除了办文学杂志、设立文学奖外,还有诸如琴棋书画、演戏、唱歌等技艺的教学与比赛;在服饰上,他设计出了许多的款式花样出来,让大家选择自己喜爱的衣服来穿,像那些稚嫩的花季少女,莫要以为她们楚腰纤纤,弱不禁风,一旦换上戎装,上阵杀敌,丝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子。”

转过几道弯,汽车停住,那自然者出来为二人开门,李白看前方大帐岿然而立,问道:“适者在里面吗?”

那自然者道:“正是,你们自己进去吧,在下要赶去参加围棋比赛了。”

目送汽车走后,李白带着丑奴儿掀开帐幕。忽听琴声传来,叮当作响,如水滴石穿,骤然变作波涛汹涌之声,他顿时如同乘一叶扁舟身处大海之上,被漩涡吸引,无法脱身,只能望洋兴叹。

帐内有两人,正面坐着一个黑衣男子,与杨萌所述吻合,身材高挑,面容英俊,应该就是适者杨麟。而右边坐着一个美丽少女,年纪不过十四五,纤手如玉,轻抚琴弦,或疾或徐,开阖有致。她身穿暗红垂胡袖直裾袍,外罩黑纱披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不作装饰,全梳到脑后绑了根马尾辫;煞白的鹅蛋脸膛上,蛾眉纤巧,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冷峻漠然。对李白的到来,杨麟微微一笑,而她则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

李白示意丑奴儿不可做声,来到杨麟面前,拱手作揖。杨麟点了点头,指着左边的位置,让他坐下。直到琴曲终了,那少女才抬起头来,向杨麟道:“请您点评。”

杨麟道:“太白初来,不如让他说说看,如何?”

少女略微点头,看向李白,目光森然,令后者为之胆寒。李白道:“此曲《流水》,听来有浣心洗目之效,只是不似江河日下,却如冰川崩溃,寒冷之中还暗藏杀机。”

少女听了眉头一皱,杨麟道:“我也有同感。看来须每日多弹几遍《广陵散》,或许能减少几分仇杀之气。”看李白面色有异,已知其想,“你一定心生疑问,《广陵散》是唯一含有杀伐之气的琴曲,而且讲的就是为父报仇的故事,这种风雷激荡的大曲,能使人血脉贲张,怎么反而要用它来减少杀气?”

李白点了点头。

杨麟道:“她五岁启蒙,就开始学弹《流水》,直到十五岁,十年之内,从未涉猎他曲。这是因为,她的父母在临死之前诅咒了她,并告诉她永远也不要报仇。”

李白道:“是什么样的诅咒?”

杨麟道:“诅咒她每天不弹《流水》,就会心如刀割。”

李白道:“也许是为了让她不再卷入仇杀之中。”

杨麟道:“恰恰相反,她的父母正是要她有朝一日,能为双亲报仇雪恨。人生来具有逆反之心,若她的父母所下的诅咒是每天非弹《广陵散》不可,恩怨情仇整日围绕在她身边,如苍蝇环飞,嗡嗡不绝,她必定会心生厌烦,久而久之,报仇之心消磨殆尽,她会向往风花雪月,沉醉在与爱侣的缠绵悱恻之中。而弹《流水》则大有不同,其曲志在抒发智者乐水之趣,杂有对于岁月匆忙的喟叹,质性自然,一派天真,但浸淫日久,同样会对此种心态产生排斥,因为人生还有未竟的事业,父母在九泉之下,炼狱之中,蒙受苦难,死不瞑目,她怎么能如此悠闲度日,安然自若?于是奋斗之心,仇杀之气,与日俱增,必使她苦练武艺,勤修谋略,只等着手枭逆贼,大快恩仇。”

李白听得心胆俱颤,那少女的父母竟算计人心到如此地步!不禁问道:“如今她是否大仇得报了呢?”

杨麟道:“就在三个月前的除夕之夜,我们多方探寻,找到了仇敌的隐身所在,小丫头不要我帮忙,她亲手斩断了仇人一家七口的四肢,把他们放在冰天雪地之中,千刀万剐,都喂了野狼。”

李白注视少女轻放在琴弦上的双手,再望向她的眼睛,这时她目光晶莹,粉唇轻抿,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女孩竟如此心狠手辣。

忽然丑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白以为她被杨麟的描述吓坏了,忙抚头安慰道:“不怕不怕。”

丑奴儿泪流满面,几乎睁不开眼,哽咽道:“我好饿!”

杨麟笑道:“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万不能饿着。”拿起手边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小板子,放到嘴边道:“小客人饿疯了,快点送过来。”

李白道:“一来就蹭饭吃,真是不好意思。”

杨麟道:“太白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白本意假言投降,伺机寻找“太极”剑而盗取之。但适者目光炯炯,好像看穿了一切,使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又想到那《诗歌》周刊一事,若适者真的无所不至,把他的诗不知不觉地记录下来,那么创作《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及后来女魃出现跟他说的话,也已尽被适者知晓,若此时行骗,胜算可谓渺茫。于是道:“有人鼓动我来盗取适者的宝物,我不得不来。”

杨麟道:“为何?”

李白道:“她以我父母为质,若事不成,就要伤害双亲的性命。”

杨麟道:“但此事若成,也会伤害到我的性命。”

李白心跳加速,心说他果然目睹了整件事。道:“是以李白首鼠两端,只好请示适者。”

这时一群厨人掀开帐幕,鱼贯而入,把饭菜送了进来。摆在李白与丑奴儿案上的除了鸡、鸭、鱼与猪肉、羊肉之外,竟也有牛肉,而且烹饪方法也是见所未见,既非蒸煮,也非烤炙,却浓香四溢,令人垂涎。并且有许多盘五颜六色的菜肴,就连出身富商巨贾之家的李白都不认识。

厨人们相继退下,杨麟看出他的疑惑,指着牛肉盘道:“那是‘青椒炒牛肉’。‘炒’这种烹饪方法,实际上要晚几百年才能出现。‘青椒’跟旁边那盘鸡蛋里的红色蔬菜一样,都产自数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那个红色的叫做‘番茄’,在那盘红烧鱼里也有。那盘黄色的珠粒,叫做‘玉米’,而那盘与猪肉炒在一起的红丝与紫丝,分别是‘胡萝卜’与‘洋葱’,那盘黄色的丝条,是‘土豆’,也叫‘洋芋’。这些东西,是连皇宫里都吃不到的。”

李白夹了一片青椒吃下,只觉一股辛辣之味遍及口腔,清香可口,妙不可言。

丑奴儿看着眼前的大盘清蒸鱼与红烧鱼,一直鼓着嘴,咽着口水,忍不住道:“太白阁下,我可以吃了吗?”

李白微笑道:“早就可以吃了。”

她得到了准许,便即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起来。

李白担心道:“慢点,小心鱼刺啊!”

杨麟道:“这个小家伙真可爱呀,是你的女儿?”

李白心想原来他并非无时无刻监视着自己,摇头笑道:“我才十七岁呢,她是我的奴隶。”

杨麟点头道:“主人与奴隶,也许就应该如此吧。”

饮食完毕,杨麟又对着那黑色小方板说话,召唤厨人收拾碗筷杯盘,呈了几样糕点上来,有海棠糕、桂花糕、云片糕等,都是李白没有见过的食物。又有桃花酒三壶,专为李白添了一壶葡萄酒。因丑奴儿年幼,给她的饭后饮品是牛奶与一杯棕色饮料,上面还冒着气泡。李白大为疑惑,道:“这个冒着泡呢,不会有毒吧?”

杨麟笑道:“这叫‘汽水’,也称为‘可乐’,非常好喝的,小家伙试试看。”

丑奴儿无知无畏,端起杯子大饮一口,只觉凉爽清甜,畅快无比,叫道:“真好喝!”

杨麟道:“那就一边吃一边喝,下次你不用等谁,想吃就吃好了。”

李白心说:“还有下次?”望着杨麟慈和的面容,不知他是否愿意交出“太极”剑,但又怕他真的答允。

忽听杨麟道:“太白,你要救父母之危,我当然不应该阻拦;李客对我有恩,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但我若先把‘太极’剑给你,恐怕不到两天,便谁都不能免于死亡了。为了你的亲人与朋友,还有奴隶的生命,你应该帮我灭了唐朝。”

李白诧异道:“为什么?”

杨麟道:“故事有点长,容我慢慢说。”他饮了一口桃花酒,思绪回到记忆深处,又觉心口隐隐作痛。

接下来,他从十九年前开始讲起,渐渐的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身处之地,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以致有时分不清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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