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漫长的，但是对于一个抱定决心要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人来说，没有停止式的等待，只有奋进中的等待。

王志远：怀里装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有了走上陈渝贞家的勇气，但想到陈渝贞没考上，我又迟疑了。

八月里农忙的一天，王志远一家人正在田间插秧。水生叔摇着他那顶破草帽，走到王富林家的田边，对着正在忙着赶插冬季稻谷的一家人，说道：

“富林啊，这几天你可得请我吃饭了。”

王志远的爸爸停了手中的铲秧苗的铲子，笑着说：

“现在什么时侯啊，哪有时间请你吃饭呢，要请也等农闲再喝一杯吧。”

水生神神秘必地说：“你家有喜事了。”

王志远听到“喜事”两个字，把担着的秧苗往田里一放，拿着扁担就走向水生。急急地问水生：

“水生叔，我们家有什么喜事啊？”

水生笑了起来，停下摇着的草帽，对着王志远说：

“还是你聪明，一定憋了很久了吧？”

王志远着急地问：“水生叔，你快说，别卖关子了，是什么喜事！”

“学校来电话啦，叫你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呢。”

王志远一听，把扁担一扔，拉着水生就走，“水生叔你快点送我出镇上，我现在就要去学校。”

水生薄薄的上衣被王志远这么一扯一拉，纽扣全脱了，他一边掰开王志远的手，一边回头对着王富林说：“富林啊，明天你可得请我吃饭啊！”

王富林这会儿眼角的皱纹也舒展起来了，笑着回答水生：“等志远拿回录取通知书，咱家一定请你吃饭。”王志远的弟弟志宏和妹妹志芬都走到富林的身边，问道：“爸，哥哥是不是考上大学了。”

“应该是吧，等拿回了录取通知书才知道呢。”

这边水生又摇起了他那顶破草帽，对着志远不紧不慢地说：“别急嘛，这不还早呢。”

那边王志远，已经在田埂上飞奔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喊：“水生叔，快点!”。王志远很快就跑到了老榕树渡头，跳上竹排。竹排的晃动使王志远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手，整个人看起来活脱脱一只要起飞的海鸟。水生笑呵呵地走到渡头系好草帽时，王志远已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竹排的绳，拿起竹杆撑在水里等水生上来了。

王志远赶到县城龙门的时侯，已经是下午了。暑天的热气，使整个小城显得很安静，只在河边的榕树下，能看到几个卖雪条的小滩。几只苍蝇在雪条箱上面乱飞，摊主不时地用草帽去驱赶。王志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分钱，走上前去，说：“给我来一条五分钱的。”

“好咧！”摊主响亮了声音似乎要叫醒整座午睡的小城。

王志远吮吸着凉凉的雪条，也抑制不住自己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过这段并不算太长的河堤，他就可以到达那学习生活了三年的学校了。在家等待的日子里，他想过无数遍自己看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情景。但是此刻，雪条沁心的冰凉和甜味从口腔渗入内脏，正一步步抚平他那颗狂跳的心。走过熟悉的西林河堤，看着缓缓东流的河水，和那不时从水里跳出来的小鱼，王志远忽然像一个成熟的男人，变得冷静起来了。

去到班主任张海棠家的时侯，正有几位同学也去了拿通知，他们都站在了老师的家门外。其中一个是杨文静，见到王志远，杨文静兴奋地迎了上去，用力地拍一下王志远的肩膀说：“你考上了，不用重读了！”，接着杨文静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低着声音说：“不过，渝贞没考好，没考上大学。”

王志远“哦”的一声后，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他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了。当他从班主任张海棠手里接过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打开看果然是自己的名字时，他还是兴奋地跳了起来，然后高举着红红的通取通知书大声喊着“我考上大学啰，我考上大学啰”围着张海棠转了两圈后，然后说了声“谢谢老师”，就径直地离开了学校。

裤兜里揣着那张王志远渴望已久的录取通知书，他一直在陈渝贞家的楼下来回地走着，他时而搓手，时而皱眉，时而抬起头望着陈渝贞家。此刻，王志远似乎终于有了走上陈渝贞家的勇气，但想到陈渝贞没考上，他就又迟疑了。

王志远就这样在陈渝贞家的楼下来回地走了不知道多久，眼看天色已暗，夜幕就要降临。王志远似乎是一只在快乐与痛苦中来回体验的小猛兽，终于变得沉静。只见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径直走上陈渝贞家的楼道。站在门边，王志远听到屋里传出陈渝贞坚定的话语：“我不重读，我要去当兵！”一个听起来严肃的声音回应道：“随便你，但是这兵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你体检合格了再说！”

王志远笑着站在门口，扬起手正想敲门，正对着门坐在滕椅上的陈渝贞见了，连忙迎上来，并一边推着王志远出来，一边对坐在门边椅上的男人说：“爸，我有同学来找我，先不和你说了。”就这样，陈渝贞这做部长的爸爸连女儿的同学什么样都来不及转过身看，他们已走下楼去了。

走下楼，西林河边的路灯已亮，灯光透过婆娑的树叶照在路面，竟像在河堤撒落了一地耀眼的金子。王志远扳正陈渝贞的身子正对着她认真地问道：

“没考上，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伤心有用吗？本来的结果就是有两个，一个考上，一个没考上。”陈渝贞边说边拿开王志远抓在她双臂上的手。

但，这手就像一只大大的铁钳子把陈渝贞的双手钳制住了，她动弹不得。她低着头，有点恼怒地拼命用力要挣脱，泪水不知不觉地从陈渝贞的眼中流了出来。王志远把她轻轻地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了两下。陈渝贞清晰地听到了王志远那颗在胸前撞击的心跳声。她抬头看了看王志远，王志远也正低着头看她。

皎洁的月光在夜的显现中变得清澈，王志远拉着陈渝贞的手，走上甘香桥，走在西林河的另一边。他们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忽然，王志远的肚子响起了“咕咕”声。陈渝贞低下头笑了笑，

“还是让我们去庆祝一下你考上大学了吧。”看到陈渝贞终于露出了笑脸，王志远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他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张五块钱的纸币。他笑着冲着陈渝贞说：“这够我们吃了吧？”陈渝贞笑着说：“有多了，吝啬鬼！”

“这不是吝啬，是暂时的贫穷。”王志远很认真地解释道。他俩走进了河边一家平陵肉丸店，店里摆着几张木桌椅，老板见有人进店，摇着蒲葵扇子从门外走进来招呼，：“两位想吃点啥？肉丸还是云吞？”

王志远看了看陈渝贞说：“肉丸？怎样？”

陈渝贞点了点头，王志远对着老板大声说道：“老板，我们要两碗平陵肉丸”。

不久，肉丸便上桌了，王志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头顶上那转动并不快的吊扇发出比风更响的声音，风却有一阵没一阵地掠过两人的头顶。不一会儿，王志远已满头大汗，陈渝贞看着王志远低头吃东西的样子，悄悄地从她的裙袋里拿出她的小方巾手帕，扬起右手为他轻轻擦拭额头的汗珠。手帕里女孩子特有的淡淡的香气，让王志远不由自由地抬起头。在王志远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两人四目相对，陈渝贞眼中那一抹从不曾让王志远见过的温柔似一泓清澈的泉水流进他的心田，让他心醉，失神。陈渝贞低下头，迅即要收回那只为王志远擦汗的手。王志远的左手从碗边往上一窜，抓住了那只白晰中带点瘦弱的手，徐志摩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忽地跳出王志远的大脑，他的眼中忽地也有了那般柔情，轻轻地拿着陈渝贞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来回地擦拭着。王志远心中喃喃自语的竟是《红楼梦》里贾宝玉要对林黛玉说的那句：“你放心！”，但说出来的却是，“渝贞，我不会辜负你的。”

陈渝贞装作没听见，笑着问：“你脸上的汗擦完了吗？”，王志远连忙把左手松开，笑着说，“这汗哪里擦得完的”。

“那给你，你拿着”陈渝贞把手帕递给王志远。王志远边推开她的手，边说，“还是你拿着好”。说完，又低头吃肉丸了。他见陈渝贞拿着手帕的手一直这样伸着，着急地说：“我是怕你的手帕被我弄脏了。而且，我喜欢你给我擦汗。”说完，他开心地笑了。但见陈渝贞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生气的样子，他赶快把手帕接过来塞进裤袋里。很快他又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裤袋里。陈渝贞见他这般礼遇她的手帕，会心地笑了。

因为实在太热，两人匆忙吃完肉丸，打点了一下肚子就走出的肉丸店。

夜，给西林河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夏日的热浪随着河水慢慢散去，微风吹过，竟带着一种舒心的凉爽。此刻的王志远，他最想做的是把考上大学的欣喜告诉眼前这个钟情于他的女孩。他要让她为他高兴，为他自豪。但是，因为陈渝贞未能考上，这种考上后疯狂般的欣喜也就被大打折扣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用他单纯的欣喜来感染她。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走在西林河边，夜，渐渐静了，昏暗的街灯也似睁着欲睡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打着瞌睡。月亮照在水面，发出一道道银光，陈渝贞修长的身影被渐渐拉短，走到僻静的地方，陈渝贞说：“我们回去吧。”王志远拉起陈渝贞的手说：“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好吗？”

陈渝贞不置可否地站立着。王志远左手一拉，把陈渝贞揽入怀中，右手环绕在她的腰间，低头看着陈渝贞说：“你该知道，我今天鼓足了怎样的勇气才敢去找你。”

“为什么？因为黄伟杰吗？”

“不，因为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陈渝贞不等王志远把话说完，双手回抱在他腰间，脸贴在王志远的胸前。虽然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那浪潮般汹涌而至的心跳，但陈渝贞还感觉到王志远的身体似蕴藏着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可以把她的悲伤消融。

“我也喜欢你！”王志远说出这句话的时侯，他很自然地低下头。陈渝贞闭着眼睛，微仰着头，她不知道，这份等待已久的表白，算不算是对她高考失败的抚慰。

王志远亲吻着陈渝贞，一开始还是试探式的，但紧接着的就是狂风暴雨式的亲吻。王志远把放在陈渝贞腰间的手松开，一手托着陈渝贞的下巴，一手抵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陈渝贞紧紧地抱住王志远，月下，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夜已深，王志远牵着陈渝贞的手往回走。

“你今晚怎么办？”陈渝贞小声地询问着。

“我就在你家楼下坐到天亮。”王志远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知道黄伟杰家住哪吗？”陈渝贞说。

“现在这样子，他又没考上，你说我能去找他吗？”王志远虽然有时大大咧咧的，但是，对他在乎的事他并傻冒。

“明天，我就回家了，等我插好秧，就差不多开学了。你当兵的事什么时侯能定？”王志远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更想我上大学。”陈渝贞向王志远坦言，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王志远下意识地用力握紧她的手。

“志远，今晚我们都不回去吧。我想和你在一起。”陈渝贞忽然像经过了强烈的思想斗争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王志远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拨动了，是的，他不只想拥抱陈渝贞，他还想让她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

但此刻的王志远觉得这正是陈渝贞最感挫败的时刻，无论算不算和黄伟杰一起追求她，在自己最得意的时侯去捕获一只受伤的猎物，似有胜之不武之嫌。王志远松开了陈渝贞的手，艰难地说道：“今晚你一定要回去，要不，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那我在楼下陪你坐到天亮。”陈渝贞拉起王志远的手说道。

“不用，我是男的，我坐着都能睡的。”

“那我明天陪你回香溪吧。”

“不用，我回去也要忙着种田了。”见陈渝贞有点无趣，王志远补充了一句：“那里不适合你，真的。我上县城就一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