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沁和海祺姝之间如胶似漆的关系，维持到了九月第一周的周五，那日班主任陆畅公布了全班八月的月考成绩——小沁全年级第441，海祺姝全年级第7。尽管“蜜月”期间小沁已经从别的同学口中隐约感觉到了海祺姝优异的考试成绩，但直到班主任把这个事情铁板钉钉地讲出来后，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海祺姝之间存在着悬殊的差距，和一道不可名状的“铁幕”。小沁又变回了南京的小沁，她刻意躲着海祺姝，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入教室，貌合神离地和同学们在体育课上打排球，默不作声地在音乐课上合唱《向阳坡礼赞》，心不在焉地在化学课上用锌粒和硝酸制取氢气，然后丢了一根火柴燎到了自己的汗毛。

还是女人懂女人，外婆对小沁的观察尤其细致入微，她察觉的到小沁每一次的食量变化，心情好的时候吃得多，特别多，两人份的东西，吃得精光，之后突然从某天开始，就只能吃一半了。外婆给出的解释是：吃伤了，养两天就好。

外公当然也懂女人啊，他觉得小沁是来例假了，跑去超市买了各式各样的卫生巾、卫生棉条，堆在小沁房间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甚至还买了布洛芬，配了一张纸条放在了小沁的书桌上——“这是好东西！”

最懂小沁的，可能还是同龄人，比如张劲松那个魔怔了的儿子张努力，他虽然只有小学五年级，但仅凭在水果店里不经意的一瞥，就大声断言：“这个姐姐分手啦！”

林德靖对这个女儿的态度比较放任，只要不在自己跟前，就也不管不问，连个微信都不发。马雯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已经回了上海，但仍然通过外婆和外公不断地了解着小沁的情况，她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傀儡师，但她想多了，远在上海的她鞭长莫及，仅凭外公外婆的转述，她觉得小沁是犯了“间歇性矫揉造作综合征症”，只要不理她，过段时间自然会好。

自己的事情，可能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不说，局外人只有瞎猜的份。

“林沁，你知道吗，海祺姝她爸爸以前为了包矿，把抢矿的人活埋了。”

“林沁，你知道吗，海祺姝她爸爸强买强卖，为了承包饭店，把原来的店主一家，都搞死了。”

“林沁，你知道吗，海祺姝她还有个姐姐，在国外练了邪教，每天待在家里不出来。”

“林沁，你知道吗，海祺姝她妈在外边和别的男人乱搞，有一次还搞得流产了。”

小沁哪知道那么多？她才不关心海祺姝呢，她只关心她自己。现在她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很难过。

班主任陆畅也发现了小沁的异常，她趁着早自习学生们都在睡觉的机会，把小沁叫到了操场上，“林沁，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老师聊聊吗？”

秋天在向阳坡来得十分料峭，一股冷锋过境就全然没有了夏天的感觉，小沁不识向阳坡的寒冷，她把校服外套脱在了教室里，现在穿着t恤在柳树的波涛下瑟瑟发抖。

陆老师见小沁不说话，又问：“林沁，你想不想换个同桌呢？”

小沁摇摇头，刚要张口，又被陆老师打断了。

“嗯，你别说，让我猜猜。你和海祺姝有矛盾了？”

小沁摇摇头。

“其实啊，老师不是不知道，班上很多同学的家长都不想让孩子和小姝在一起。可你是外地来的，从大城市来的，想法可能比较先进。于是就自作聪明，以为让你们两个在一起可以相互鼓励，相互促进。不管是学习还是娱乐，都能成为彼此的伙伴。”

小沁没有反应，还是低着头。

“小沁，我这么叫你可以的吧？”

小沁点点头。

“听柴璐萱说，自从月考成绩出来，你在班上就变得不怎么和同学们交际，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果你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也可以随时去问班上学习好的同学，比如小姝和柴璐萱。”

小沁依然没有反应。

“小沁，你是不是在担忧，小姝会因为你成绩不好，然后就不理你了？哎，向阳坡一中，学习氛围比较浓郁，孩子们可能会相互比较成绩，你从外地来，可能不太习惯。我也是外地来的，刚开始也不习惯，觉得这很功利，不过，时间久了，也就看淡了。”

小沁嘴唇突然翘动出一条缝隙，却又立刻合上了。

“小沁，我作为一个老师我不该说这些话。我觉得，虽然高中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考大学，但找到一个好朋友，比考上一所好大学，重要的多。人生那么漫长，大学一次考不好，可以考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好朋友失去一个，就少一个。”

小沁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哪个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不心累？小沁一直低着头，陆老师完全是在凭感觉捉摸，几番苦口婆心地试探后，她对小沁说：“话说回来，小沁，你的成绩确实有些不理想，如果以这个成绩走艺术生的话，考个民办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你想考个更好的学校，还是要继续努力啊。好啦，赶快回教室吧。”坦白讲，五十多人的一个班级，小半个班都是陆老师的眼线，只要时间充裕，陆老师什么都可以了解得到。只是有些事情，就算了解了，也很难快速找到解决办法。

小沁听到能回教室别提有多高兴了，她最烦被老师们呼来唤去，也最不想和老师们有什么瓜葛，虽然柳树下的谈话，小沁一言未发，但她还是感受到了陆老师的友好和亲切。小沁不呆，也不傻，她记得住陆老师的好，却无法直面陆老师，因为陆老师不会懂小沁现在的处境和心境。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处境，一种被校园环境胁迫出的阵营划分，每个学生在阵营里都应该有自己赖以立足的特性，依照不同的特性划分到不同的阵营，以此获得认同和归属。有的学生天生就有很多“特性”，可以在各种阵营间转变身份，有的学生少一些，但至少有个归属，可小沁却一无所有——身边的同学根本不知道《one piece》，小沁的《lovelive！》手办和卡通装饰仅仅被同学看作是女孩子没长大的幼稚表现。

“回南京去吗？可是爸爸不在。”秋天的深夜，小沁躺在床上陷入了焦虑，她把窗帘拉开，又拉上，把台灯打开又关上，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外公外婆。

小沁给爸爸发了条微信，这可能是她到了向阳坡后第一次主动联系爸爸，“爸爸，你最快什么时候回南京？”

“还没睡啊，我每个月都会回去一两天，常住的话，最快明年夏天吧，怎么了，学校要什么东西了吗？先叫你妈妈去南京弄一下，或者我叫崔阿姨回去一趟。”

大概有三两分钟的样子，小沁盯着屏幕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把自己在学校成绩不好的事情告诉爸爸，也想把在向阳坡遇到的奇怪当地人讲给爸爸听，但是她又觉得就算把这些告诉爸爸，爸爸也不能帮她做什么。除非直截了当，告诉爸爸，自己要回南京读书。

此时的林德靖，正忙里偷闲，在舞台下边的奈落里准备下一节演出，看见女儿发来微信，心里顿时有种一言难尽的喜悦，他发现小沁有三两分钟没有反应，猜测小沁是遇到了挫折。但他并不追问烦恼是什么，只管疯狂地发着自己的演出照片，自说自话。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笑得很欢快，长着硕大的眼袋，和一脸的褶子。

“看，这是爸爸新交的朋友，贝斯手，帅不帅。”

爸爸和一个年轻人的合影，那个年轻人带着墨镜、鸭舌帽和口罩，看不清脸。

“这是我们的键盘手，四川音乐学院的学生，暑假临时工，小伙子特别谦逊。”

三个男人的合影，爸爸在最前面，美图抹掉了他脸上的细纹，像个假人。

“我们要上场了，我开语音，你接。”

小沁划开语音，起初只听到嘈杂的噪音和尖端的欢呼，半分钟后才有音乐从里边传来。

“黑暗里谁还不睡，黑色的心情和斗篷假面……”

第一句还没听完，小沁就“噗嗤”地笑了，嫌弃地说：“气息这么稳啊，又是假唱！”

但是台下一样还是欢呼的声音，投入其中的观众并不关心林德靖到底真唱假唱，甚至连林德靖是谁都不关心，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场合，需要一种形式，放肆发泄。也是因为耳熟能详的缘故，几句过后，这首歌就变成了蹩脚的大合唱。连林德靖自己也沉醉其中，因为这很接近他早年的音乐梦想，不算光辉伟岸，却也有模有样。

不知不觉，在光影之下，两行眼泪，如时间流逝的轨迹一般，开始在林德靖的脸上纵横飞驰。

“有没有一种改变，有没有一次壮烈，结局的完美就像，英雄、电影、情节……”

小沁把手机放在床边，一直听着，她脑海里又闪过刚才发的照片——原来离开了南京的爸爸是这般快乐。可能爸爸的本意是想分享快乐，但事实上却让无数的难过涌入小沁的心头——做音乐节的爸爸，和赵叔叔一起忙事业的妈妈，忙着照看水果店的外婆，每天不知道写些个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外公，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只有小沁，只有她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她不想拖累谁的后腿，不想成为谁的累赘，她也厌烦了曾经的自己，她要改变，快速改变，立刻改变，就从向阳坡一中开始，挽回友谊，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开始新的生活。

这可能是小沁第一次自己给自己打鸡血，竟然一口气兴奋到了凌晨四点才闭上眼。第二天一早，外婆看她眼睛通红，就问她是不是上火了，她揉了揉眼睛，说了声没事，带上午饭和书包，匆匆忙忙赶公交去学校。

可能是小沁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原因，一整个上午她都没和海祺姝讲一句话。

海祺姝也怪得很，前几天还多少说一两句，今天彻底不说话了，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小沁心里还是没底，因为她觉得自己与海祺姝之间似乎缺少一个电影式的转折，一出意外，或者再来一场“王老师危机”。耿耿于怀地小沁带着午饭到食堂的微波炉加热午餐，之后又端着饭盒，一脸阴沉，心事凝重地坐到食堂最角落的餐桌旁托腮思考，“我是不是还要再等一等？如果她先开口，我要怎么回答？如果我出击，那要用什么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