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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慰风尘》第五章 破家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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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登了船,站在船尾吹风。一个赤膊小伙忙着整理渔网。

船把头吆喝开饭,船舱中走出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喊船把头爹爹,管年青小伙儿叫叔叔。年青小伙招呼江远一起吃饭,江远推说吃过了。

餐桌是竹制的,摆了一盆鱼汤,盛了六碗米饭。围着小桌摆了六个马扎,一家人坐下,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一位老者走出船舱,上下打量着江远:“小哥儿,这么巧,来一起吃点儿吧。”

江远认得老者,正是昨日衙门前遇见的老先生:“王老先生,实在太巧了,这些都是您的家眷?”

“对,对…”老先生笑声爽朗,眉宇间闪过一丝愁容。

年青小伙儿催促道:“爹,饭菜快凉了,刚问了这位先生说是吃过了。”

老先生慢悠悠坐下,转而对江远说道:“你身后有马扎,坐一坐吧。你这身衣服好生华丽,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江远笑道:“昨日的衣服弄脏了,只好换了这一身。”

船把头也来搭话:“小兄弟,你这身行头可是戏里说的绫罗绸缎?”

江远笑道:“你觉得像什么就是什么吧。”

年青小伙儿道:“我之前给饭馆送鱼,听喝酒客人说的,庶民不让穿绫罗绸缎,大哥你该不会是什么大官吧?”

“官家就是让穿,咱们能穿得起么?”老头想起昨日衙门前的情形,差点把饭喷出来。

“爷爷,你在笑什么呀?”

妇人压低声音假意训斥:“快吃饭!”又往孩子碗里各夹了一块鱼肉。

一家人吃罢饭,妇人收拾了碗筷。兄弟俩一个掌舵一个摇橹,船一下子快起来了。老者泡了壶普洱茶,给江远沏了一杯。

江远端起茶杯,吃了口茶:“昨日人多嘴杂我也没听明白,您老人家为的什么事,守在官府门前?”

王老头叹了口气:“你看到了,掌舵的是我大儿子,摇橹的是老三,老二现在还关在衙门里。”

江远心中感叹,怎么家家都有事犯在官府手里。

王老头接着说道:“这孩子主意大,不愿意在家中做活,领着一个表兄弟跟了大船。他表兄弟那条船触礁没了,船主竟说压根没这条船。苦主们告到县里,官府说查无实据。老二性子倔,带着苦主们往上告,竟被当成闹事刁民抓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也没法子,只好每天守在衙门口。官家见我们年纪大,也不理我们。”

江远想到了咕噜和若非,这两人稀里糊涂被关,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前面有块滩涂,从这里上去到衙门最近。”

江远也想不出法子,索性还到衙门前候着,便跟着老先生去了。

同行的有个络腮胡子老汉,裤腿上满是污泥,却爱跟人凑近乎。

王老头打趣道:“老肖,今儿这身行头跟个叫花子似的,当心待会把你当丐帮抓起来。”

老肖看看身上泥渍,笑道:“不留神踩到淤泥里了,要饭的也比这干净。”

转过一个路口便是临江府署,府门前停了辆二驾马车,一位锦衣公子从马车上下来。守门官差赶忙点头作揖,那公子理也未理径直步入府门。江远看那人身影像是沈源,赶忙奔过去,但那人已消失在门洞里。

“刚进去的可是沈源?”江远不禁问道。

守门官差见此人衣着华贵,能直呼沈公子名讳,显然也是个人物,赶忙点头作揖请他进去。

沈源觉得身后有人赶来,见是江远,甚是欢喜。

“都怪我太贪睡了,赵苏去哪儿了?”江远自责道。

沈源劝慰道:“赵公子家中修书要他尽快赶回京城,这才不辞而别。”

江远拱手道:“那二位朋友便拜托沈兄了。”

沈源笑道:“你们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们这就去见知府大人。”

迎面走来一位灰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对沈源客客气气施了一礼,说道:“郭大人在后堂备好了清茶,正等您过去。”

沈源回了一礼:“久等了,王书办,咱们这就过去。”

后院栽种了不少山茶和月季,山茶已挂了果,月季依旧花开似锦。众人穿过花园,步入后堂。

“沈公子,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郭知府起身招呼二人落座,王书办赶忙吩咐侍立小厮看茶。

“这位是江公子,在下挚交,刚从京城回来。”沈源说道。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郭知府夸赞道。

江远连道惭愧。

郭知府接着说道:“既然江公子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王书办把事情告诉我了,刑房已经派人传唤花逢春去了。至于那位汉名胡路的宁商,依着常例要宁邦商会来领人,刚刚也差人去请了。”

江远高兴极了,但见沈源不露声色,自己也默不做声。

“我天朝政修人和,全赖郭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心用事,沈某代临江百姓谢过了。”沈源一本正经说道。

“食君之禄,不过是份内之事,沈公子谬赞了。二位在这里用茶,省里还有公务找我,不能相陪了。”

郭知府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步:“东川王寿辰快到了,府上准备了什么寿礼?”

沈源笑道:“还有三四个月呢,家父准备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郭知府笑笑,径直出了后堂。

沈源见郭知府走远,忙招呼王书办落座。书办推辞不过,挨着沈源坐了下来。

王书办饮了口茶,说道:“刑房差役去了有半个时辰了,现下也快回了,沈公子稍等片刻。”

“不急,我也好久没来拜访了,多坐一会儿,咱们聊聊天。”沈源说道。

王书办笑道:“这可是小人的荣幸了。”

“听说点苍黄极殁了,外面一个比一个说的邪乎。点苍山也是临江府辖地,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沈源故作神秘道。

王书办道:“沈公子见笑了,点苍山虽属临江境内,可临沧府哪管得了点苍派呀,点苍掌门冠带比我们知府还要大些。”

沈源笑道:“你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江远插话道:“衙门前那群人是干嘛的?”

王书办略一沉吟,说道:“不过是些上访刁民,劝也不走,哄也不走,就这么赖着。”

“这些人舍家弃业,净来官家门前找麻烦,有一个算一个,全抓起来才好。”

江远心中颇为不忿,自己昨日也是门外刁民,若不是沈源,现在也还是刁民。

王书办道:“那倒不必,只要不是丐帮余孽,冷静冷静也就回去了。”

江远本是心中有气,正话反说,对方正着接了,自己也不好发作。

沈源疑惑道:“现在还有丐帮?”

王书办道:“这股邪火烧也烧不尽,火星一起便又有燎原之势,不可不防呀。”

江远忍不住插话:“城里有几处地方乞丐很多,莫非就是丐帮?”

沈源被江远逗乐了:“你说的不会是什邡街、南栈码头这些地方吧?”

江远惊讶道:“你也知道呀。”

王书办笑道:“乞丐和丐帮不同,乞丐是要饭,丐帮可是抢饭。”

三人正说的热闹,有衙役来报花逢春带到。三人绕过回字连廊,不一会儿便到了前院刑房。王书办在屏风后设了两把凳子,招呼沈源和江远落座,自己坐到大堂正中主座上。

“带花逢春!”王书办拍了响惊堂木.

两个衙役转身出去,带了花逢春进来。

花逢春双手戴了木梏,惊惶问道:“王大人,不知传我来所为何事?”

王书办厉声道:“花公子也是有功名的,还不快把木梏解了。”

衙役赶紧解了木梏,侍立一旁。

“还不快给花公子设座。”王书办大声呵斥道。

“晚生谢过王大人,座位就不必了,我站着便可。”

花逢春嘴上这么说,衙役搬来凳子,倒也不推辞,径直坐下了。

王书办道:“我这里碰到件棘手案子,想请你帮忙理理。”

花逢春道:“王大人客气,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书办道:“七月初七晚上,你在哪里?”

花逢春道:“不瞒王大人,下个月便是秋闱了,晚辈的文章依然是一塌糊涂,家父责备得紧,每晚上便只有挑灯夜读了。”

王书办道:“你可确定?”

花逢春一脸疑惑:“我书房里伴读小厮可以作证。”

王书办道:“前天晚上有人在春江楼见过你,你怎么说?”

花逢春道:“春江楼是我家酒楼,我之前倒是常去,但前天晚上确实没去过。”

王书办又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花逢春道:“晚生刚已说了,昨晚也是在书房准备功课。”

王书办道:“有位公子昨晚上在教坊街见过你。”

花逢春诚惶诚恐:“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可万万不敢去那种地方,每次去夫子庙,也都是绕着走的。”

王书办咳嗽两声,沈源知是信号,也不再阻拦早已按捺不住的江远。

江远闪出屏风,一跃到花逢春面前,咬牙切齿质问:“花逢春,你可还记得我?”

花逢春一脸茫然:“这位兄台,你我初次见面,我可不认识你。”

江远见不得泼皮无赖,拳头发力便要打过去。

沈源一把拉住江远:“花公子若是记性不好,咱们再找人帮他想想便是。”

江远怒气已极,此刻也冷静下来,跟着沈源出了刑房。

“既然花公子一时想不起来,那就在这里多想想。”王书办阴阳怪气撂下一句。

花逢春见王书办要走,急忙拽住他衣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王书办冷冷说道:“花公子这是做什么?”一把扯开了花逢春。

沈源和江远并未走远,这会正在院中凉亭私语,见王书办来了,停了话头招呼王书办。

“二位不必担心,这种漫天扯谎的人我见得多了,刑房里有的是法子让他说实话。”王书办说道。

沈源道:“所谓孤证不立,还是以理服人的好。还有两人能证明花逢春说谎,当面对质不怕他狡辩。”

王书办道:“这二人是谁,我现在差人去传。”

沈源道:“事不宜迟,你差两路人,一队随我俩去春江楼,另一队你派个可靠人,到教坊司传蓝凤凰。”

快马飞驰,沈源和江远随着一队衙役,片刻便到了春江楼。

时辰还早,春江楼客人稀少。掌柜正在盘货,听闻官差上门,急忙赶来迎接。

江远四处张望,找寻昨夜缚住的伙计。

“掌柜的,把你们店里伙计全召到前厅来。”官差头目嗓音粗重。

“是,是…”掌柜赶忙答应。

伙计听到掌柜吆喝,急忙赶来前厅,一个个面面相觑。

“沈公子要找的人可在其中?”官差头目问沈源。

沈源看看江远,江远摇摇头。

官差呵斥道:“所有伙计都到了么?”

掌柜战战兢兢:“大人,都到了。”

江远问道:“有个年轻伙计,瓜子脸,鹰钩鼻,怎么不在?”

掌柜道:“大人说的可是何六?”

江远道:“我不知道他名字。”

掌柜道:“那人左眉毛上可有颗黑痣?”

江远道:“应该就是此人。”

掌柜道:“何六请假回乡了,家里捎信母亲病重了。”

江远叫道:“不对,我昨晚还见过他。”

掌柜道:“何六正是昨夜走的,我们东家刚好有船货物贩到黔地,为了省些盘缠,何六搭便船回去的。”

“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刚好昨夜走?”江远不禁说道。

掌柜面有难色:“走船行商当然越快越好,这批货刚准备停当,当晚便发出去了。”

刑房大堂,蓝凤凰跪在堂下,面容困倦。蓝凤凰本名苗凤,身在风尘,见惯了各色男人。如今这个场面,男人们一个个冠冕堂皇,蓝凤凰好不适应。

“你就是蓝凤凰?” 王书办问道。

“小女本名苗凤,花名‘蓝凤凰’。”

王书办接着问道:“昨晚上花逢春可跟你在一起?”

蓝凤凰道:“也许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

王书办嗔怒:“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是什么话?”

蓝凤凰惊得险些瘫在地上。

“小女子实在不知谁是花逢春,万没有让客人报名字的道理。”

王书办舒缓了语气:“就是你对面这位公子。”

蓝凤凰上下打量花逢春,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位公子。”

王书办道:“你可看清楚了,昨晚上有没有同他在一起?”

蓝凤凰道:“我不认识他,您问问他认不认得我。”

花逢春连忙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衙门后堂,王书办安排了茶水点心,招呼沈源和江远入座。

“方才你们也见了,情形对王公子不利呀!”

王书办喝了口茶,接着说道:“我翻了卷宗,他随身物品里也没有罂粟膏。”

“既然没有,为何不把人放了?”江远问道。

沈源盯着王书办,看他如何作答。

王书办道:“王公子包裹中虽没有罂粟膏,却有一件极要紧物件,关系一位大人物性命。”

沈源问道:“那是什么?”

王书办道:“这个卷宗上没写明白,有些事也还在查。”

“你是说若非担了人命?这绝不可能。若非行侠仗义,绝不会作恶杀人。”江远忿忿不平道。

王书办道:“江公子不必激动,我也相信王公子是清白的,老天自会还他个公道。”

“老天的公道他是指望不上了,能指望的,也就您和郭大人了。”沈源冷冷说道。

江远问道:“那位宁邦客商什么时候能放出去?”

王书办道:“只等他们商会来领人了,报信的说商会总办去菩提寺礼佛了,暂且派不出人,只好委屈这位朋友了。”

江远问道:“我们能不能见见这两人?”

“按说结案前是不能见人的,但也不是完全不行,只不过…”王书办吞吞吐吐说道。

沈源知他在搪塞,自己又不愿落人口实,便带着江远离了知府衙门。

临江城有的是深宅大院,江远是见识过的,但还是被沈府气势震住了。若不是门上鎏金大字,江远真以为是座寺庙。

沈源带着江远闲庭信步,仆人见了纷纷作揖问好。游廊雕饰精美,彩绘堂皇。江远不懂情趣,也不细看。花园里窜出个毛头小子,江远赶忙闪避。孩子受了惊,险些摔倒。

沈源训斥道:“总是这般没有张致,送到父亲房里好好管教才是!”

“大爷莫怪,二爷行事鲁莽冲撞了大爷,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花丛里走出位年青妇人,三十左右年纪,衣饰颇为讲究,不似普通丫鬟。

沈源说道:“姨娘不必自责,看护兄弟也是我这做兄长职分。”转而又问道“父亲现在哪里?我有要紧事找他老人家。”

姨娘恭敬答道:“该是在书房会客,刚差人要了茶水过去。”

沈源和江远绕过一道影壁,一池碧水迎面扑来。池塘对岸是座别院,庭院白墙黛瓦,清雅秀丽。正房唤做“养心斋”,香炉烟雾缭绕,令人心旷神怡。“庖丁解牛”横匾高悬堂上,落款处是方“宸瀚”宝印。

沈源见房中无人,喃喃道:“看来是来晚了。”

“少爷,您可回来了!”一个小厮慌里慌张跑来。

沈源赶忙问道:“我出门不过半日,又有什么事?”

小厮看看江远,欲言又止。

“屋里闷得慌,我到院子里透透气。”江远也有些眼力劲。

“江公子不是外人,有话快说!”沈源催促道。

小厮长舒了口气:“公子一夜未归,香罗姑娘和苒茵姑娘担心坏了,从昨天夜里一直哭到现在。”

“两个傻丫头,这般没有张致。”沈源转而对江远说道“实在是见笑了。”

江远笑道:“沈兄快去看看吧,我在这里歇歇脚。”

“我去去便回,你需要什么,吩咐禾生便好。”沈源说完急匆匆走了。

禾生要去烧水沏茶,也急匆匆离开了。

江远坐了半晌,总不见二人回来,待在屋里实在烦闷,便想出去走走。

游廊绕着池塘一圈,穿过垂花门,别是一番洞天。但见假山层叠交错,曲水清流环绕。江远听得脚下水声潺潺,才知曲水绕过山石一遭,汇到隔壁池子里了。

园中似有哀泣,江远循声而去,见一处院落门洞大开。两位少女跪在地上哭泣,沈源站立一旁,手足无措。一位华贵妇人高声训斥,颇有威仪。侍立丫鬟心惊胆寒,浑身战栗。

“你们这些下流坯子,好好的少爷都让你们带坏了,说两句就哭哭啼啼,这院子早该整治整治了。”

“江公子,原来您在这里。”禾生一路小跑,见了江远上气不接下气。

江远赶忙施礼:“麻烦小哥了,我坐不住,出来转转。”

禾生不等江远说完,急匆匆跑到院子里:“启禀夫人,老爷刚回书房,正唤大爷过去。”

沈源早就想溜了,又想哄了母亲开心,说道:“禾生,你快去回了父亲,我正受母亲大人教诲,一会儿再去。”

沈夫人噗嗤一笑:“去吧,让你老子好好管教管教你。”

“孩儿遵命!”话一出口,沈源拔腿便往院外跑。

江远不明就里,也不好相问,一声不吭跟着沈源。二人一路小跑到了书房院外,沈源停下来整理衣冠,又让江远看看有没有不妥帖地方,这才徐步走进院子。

沈源见了父亲施礼问好,江远也随了礼。沈赋微微点点头,算是回礼。

“你去知府衙门了?”沈赋问道。

沈源回道:“孩儿去见了郭知府。”

“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跟他们掺和?”沈赋不怒而威。

沈源噗通跪到地上:“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只是…”

沈赋厉声道:“只是什么?连句话也说不清楚,圣人的书都白读了。”

沈源沉静下来,说道:“孩儿受赵公子所托,这位江公子便是赵公子朋友。”

“东川王府和总督署都盯着这案子,就是想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沈赋扶起沈源,转而说道:“江公子若不弃,用了晚膳再走,犬子日后还望多多看顾。”

江远赶忙鞠躬谢礼,但饭是不敢用了。这一家子这么多繁文缛节,动不动便下跪叩头,还是快快离远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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