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前的晚春天，我记不清那一天是什么日子了，可还记得胭脂似的桃花瓣那样留恋不舍地挂在平阳公主府最苍老的遒劲老枝上*依恋不肯离去，凄凄抖动，青石板铺砌了一地明妍的桃花。一个年轻女子见了，怎样都有一点荡漾的情绪。

我特别经意地端详自己的妆容。比起前几年眉梢眼角长得开了，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里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忧伤点在瞳仁里，在这幽深黑暗的眸子中看得竟分外清楚。细挑个子的我很搭配着一张细长玉兰花瓣脸，只是不见那淡淡的荔红，过去白玉兰似的白面颊这两年越发透亮了，若说先前是白瓷，这些年倒由瓷转为玉了，我知道自己是美的。京城里已经有了达官贵人向公主悄悄打听着我，平阳府里最婉转动人的歌女。幸得公主怜惜，一直小心着这件事。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有些兴致，在眉心描画一朵桃花形状，就像是方才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歌舞，花瓣正落在眉心。

“佳人们已经到了，你们快些。”

屋子里的年轻讴者顿时七手八脚地插起了钗环步摇。我恍惚地明白今晚谁才是真正获得瞩目与青睐的佳人，就如同命运对于她们与生俱来的无私眷顾。她们未必生了一张比我更为美貌的容颜，可是她们的容颜可以享受最细致小心的呵护，可以经过我简单而缺少见识的头脑难以名状的细腻脂粉的调养，可以接受最婉转动听的辞藻的赞颂。而我，平阳公主府的奴才，仅仅是和我同样美貌的母亲和小吏偷偷生下的孩子，连同我的少儿姐姐，青弟，只得在这里静静收敛着自己出众的美貌或是才干，然后，淡淡地遗忘在下人们的谈资之中，继而不见。我，只能无能为力地对这命定的生活予以恭顺小心的服从。

“子夫，你知道今晚的贵客是谁？”少儿姐姐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她柔软的朱唇挨近我的耳坠子，好像吹进了一阵春风，“是皇上。”她温软地一笑，“我想那些美人们还不一定有我们一半美。”

“不要做梦了，你不是答应了那姓霍的小吏。”我用俏皮回应着她。

少儿完全没有理会我“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到长公主这里来寻访佳人了。宫里回来的人说陈皇后霸道无理，天生的嫉妒性子，皇上根本就不喜欢她。”

“行了，别顾头顾脑的瞎打扮了……还在说什么呢，走了，公主催了三回了！”

一声召唤，一色水清色裙裾的讴者出了尚春轩，像洄游的鱼儿从石缝儿里纷纷乱乱地溯游。我带着迷茫的心情回头望了一下，恍惚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了。

“据儿，你说，那是不是老天给母后的预示。”我凝视着据儿的深深的黑眸子，尽管太子据有着一张不同于他父皇的柔和面庞，但是在那双黑眸子里我还是能找到当年让我陷入爱情的那诱人神采。

可是我并没有试图去领略难得一见的帝王风采，只是小心而机械地拧腰向左，抛袖投足，待到袖子经过上弧抛的线往右坠下时，身体又忽而至左，水袖横拉及左，念着那不知吟唱了多少回的深奥古老的诗歌：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好。”拍掌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这屋子里，随即是一阵年轻而爽朗的笑声，乐工们的奏乐也因此而骤然停顿了下来，凝滞的空气。

他站起身来，走过来，只是我恍恍惚惚觉得他那是向我走来的。

“皇上，这几位良家女子……”平阳公主紧张而惊喜的声音。

“朕命你一人独舞。”我试图看清楚他的脸，如果说英俊恐怕还及不上青弟，可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男子的面容。好像他笑一下，满屋子的人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眼睛动一下，女人们就能倾倒在他的脚下……他不像人们说的贵人家的公子那样文质彬彬的，可也没一点儿凶悍。我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仔细分析着这张新鲜的脸。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样。双目长长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眉毛，是那种剑眉，透著英气。嘴唇很厚，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下巴上还有一道儿，就在这儿，很威武。噢，他笑起来露出牙齿，雪白整齐，泛著轻轻的品色…

我木然地看着他，忘记了谢恩。

“朕独独喜欢你。”他凑近低语。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只属于想象的帝王的面孔。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刚毅面颊上洋溢着的蓬勃笑容，连同*与果敢的隐秘。我十八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脆弱的向往终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我目瞪口呆，仿佛面对的是整个幽深的男人世界。他就是皇上，我的丈夫，我的帝王。

“你叫什么。”

“奴婢卫子夫。”

我在混混沌沌的不明白之中就这样靠近了第一次关于爱情的启蒙，现在想来那仍然是优美而深情的，伴随着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鼻息……但是，我丈夫脸上那令我陷入爱情的诱人神采，只短暂地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灵犀一刻的虚掷，尽管我拥有着将近十年的无上荣宠。我想，当我走进宫廷的一刻起，就已然意味着生命中一个迷幻时代的彻底幻灭！

我好像看到了渴望着*的桃花儿，双双起舞的蝴蝶儿。我用纷忙迷乱中残存的理智小心地问他：

“皇上，奴婢想问您……您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我……不知道！”

“那您……为什么要宠幸我？”

“因为我喜欢你！”

帘外，潺潺细雨滴在雪白的梨花之中，雨露的润泽使其回复了晚春天最后的醉意的熏香，四下的暮色合拢开来，然后归于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