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明月长空》三章·逃出生天 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春夏不胜好,风和日煦。

青竹成节,亭亭立立,细叶如眉,翠如滴玉。

慕辛东南,无名山上,此时柔风渐进,花香袭人,溪流潺潺,在枝头摆首弄翅的鹦莺鹊雀,婉转声声。

这一番天地之间的细语厮磨,已是醉人,哪堪更有悠扬叮咚的笛声,萦绕耳畔,直令人醉入不醒之境。

“世上竟有如此朗俊少年,气若长风,才华飘逸,倾倒众生,绝出尘世…”风声如叹如惜,飘回在无名山上。

风一羽并无家亲,他终日在这山间饮啜霜露,采食果笋,折竹取乐,以致后来发现竹管能发出美妙的音节更喜不自禁,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娇花傲梅,每每鸟语花香里和风声水声雨雪声相奏相鸣,不能自持。

当再一阵的轻风拂过他的面额,他眼前白丝飘飘,雪缕玉带--那应是经仙子之手才能剪裁织组的衣衫,翩姿俊卓之中又藏酿几分淡然与洒脱,披在风一羽身上,真是将那万千飘逸集于一身。

一曲正奏,久而不息,待音节突然像珍珠玉串般被人捡拾而起,那奏笛之人已飘然去久矣。

昨晚天慕之上本是明月正著,却突然划过一道乌云,风一羽举目而望,端看良久。今日之后他便要离开此地了。

也许像风那般拂过山川峰岭,才是他平生所愿,这一曲长笛,就算作别。

他行若长风,向北而去,不多时后,便已身至慕辛遥山。

这慕辛遥山与那无名山颇有相似,此处风和日丽,草长莺飞,鹦鸣雀舞,万物欣荣,天地之间显现出一派盎然生机,唯一不同之处是能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之意。

风一羽醉意陡生,便沿着一条小溪漫步而去。

少刻,便来到一处山涧之上。

此时头上大日金乌,火光正著,山涧水中,不时有咯咯鸣声,循声望去,只见是一群水禽正悠哉游动,它们绿颈白头,翠尾铜翅,数多光泽分外动人眼目。

炎炎烈日下,这些双双对对的水中鸟儿,游在这清凉山水中,想必是极为快乐,风一羽痴痴看着。

正痴痴赏望间,涧流深处忽然风生水起,随后大群大群的水禽呼啸而来,山涧之中色彩纷铺,目所极之处满是翻振翅膀的水鸟儿以及飞落的羽毛、四溅的水花,一时翅膀扇动声、水流激扬声和水禽呜鸣声搅作一团,声势浩荡,令人瞠目。

但细察之下不难发现,那些禽鸟样貌竟似颇为惊慌,所以发出的叫声和举动才这般杂乱。

一时风声鹤唳之间,连近处的树木小草都不住颤动,似乎无助地等待着发生什么。

风一羽也警惕起来,怔怔地看着那山涧那边。

待看到山涧深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风一羽不禁撇了撇嘴。

后面竟是一个衣衫破烂,年约十岁的孩童!

只见他一手持标,一手持网,正将自己架在三根圆木之上,左右呼号,拼命追赶捕捉那些水鸟呢。

他在那一堆又一堆的水禽之中一阵乱搅,真真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再世,这一川之水本是平静,片刻让他混的那叫一个禽心惶惶、众生涂炭。

风一羽看在眼里,心下想道:这小童恁地顽劣。

于是忍不住道:“喂!那小童,这些水中鸟儿自在,你为何无端祸害生灵,捕抓它们?”

那男童呼号挥网,兀自沉心其中,竟也不理。

风一羽想他是没有听见,于是加大声音又喊向他。

那男童听到声音,看见一个白衣之人站在涧边,也自急了,远远回应道:“哪里的泼蛮,真是莫名其妙!”

风一羽顿时大感愤慨,他没说这男童“顽劣”,这男童便已斥他“泼蛮”了!

于是一步踏上那三木小筏,伸手抓住男童胳膊,那男童立时动弹不得。

刚刚相距这白衣还有数丈之远,转眼之间便被他搦得死死的,更奇怪的是这木筏本来只能承他一人,如今两个人站立上面,竟能安安稳稳,未见一丝下沉。

这下是遇到涧中冤魂了,男童不由心中一凛,抬眼望去,却见是一个英俊青年,并非口鼻流血模样,心下方才稍安。

风一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如此顽劣,无端欺凌它们?”

男童呆呆道:“看你这身穿戴,该是哪国王侯公子,哪知一说话竟是如此好笑……”

风一羽道:“不是。”又皱眉问道:“有何好笑?”

男童郁闷道:“我自小就在这山间生活,难不成是终日吃草么!想来你一向也是衣锦食玉的,也难怪如此。我告诉你吧,我捕捉些游鱼走禽,是用来填饱肚子而已。从小到大,我都是吃它们长大,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算是无端欺凌他们?这是什么道理?慕辛国界那么大,哪有这种道理呀?真是岂有此理呀!”

风一羽闻言硬是大吃一惊,因为他只知瓜果野蔬能够果腹,还从未将飞禽走兽之类纳入能果腹的范围。

倒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昔年他肚中饥饿时,见山野猛兽撕食动物血肉,便挨到猛兽离开,忍着腥臭难闻,在残渣中偷偷试用,只那一尝,就腹生不适,整整三天三夜大吐大泻,并引得旧疾加重。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取食动物的念头。

风一羽听他竟然终日食用这些,还回答得振振有词,又不像胡乱编造,兀自发呆。

那男童此时忽然委屈道:“你分明想要刁难我,你功夫那么厉害,何必说得这么好听?又欺负我,呜呜呜--姐姐你在哪里?又有人欺负我......呜呜呜......”

风一羽正冥思苦想其中的道理,没想到他竟哇哇大哭起来,赶紧松了手。

风一羽愁闷道:“你别哭啦。我不会欺负你的。”

男童停下哭声,风一羽看他犹自一吸一顿的,竟还似在不住抽噎,木筏随着他抽噎,浮在水面一深一浅涟漪迭起。

风一羽道:“只是你莫再抓那些水中鸟儿就好。”

男童闻言,“哇”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只听他哭中带诉道:“那我吃什么呀?我要饿死了呀。我就要饿死了呀…”

风一羽想起食用动物腥臭难闻,又上吐下泻的痛苦回忆,又听男童说自小吃这些长大,怜悯道:“你平常都是吃这些吗?”

男童道:“哪有都是,这些都是世上最好的美味,它们又都精灵得很,哪有轻易就能捕捉到的,呜呜呜--”

风一羽不禁心中一酸,在他记忆之中,他亦由山间长大,平常山间还能摘些野果来吃,唯有漫漫冬日,几枝寒梅惜之又惜,不舍得拿来充饥,只能寻些草木根茎来食,挨饿的滋味他感同身受。

然而对这个得孩子来说,连腥臭难闻的动物血肉都算是美味,天可怜见,风一羽同情之心大起。

他双手抚在男童头上,安慰道:“走,哥哥为你采些野果来吃。”

男童用力拂开风一羽的手,哇哇哭道:“野果又酸又涩,能吃的饱吗?你是大人自不嫌弃,我还是小孩子呢,还要长身骨呢!呜呜呜--”

自己心目中的美食竟被如此鄙屑,风一羽也颇感不是滋味。

他已经有点弄不懂这个孩子了,或者是弄不清自己的思绪了。

男童越哭越甚,那些水中禽鸟早已惊得远远遁去。

这男童也是厉害,如此悲恸大哭,倒是像刚刚经历了三年饥灾并且失去了全部亲人一般。

风一羽被他哭得方寸大乱,当下抱起他,衣袖轻扬,已跃到岸上。

然后风一羽伸出左手,将一只半路捉来的禽鸟放在男童眼前道:“给你!接着。”

男童刚经历飞鸿一跃,吃惊不小,再看风一羽手中之物,不顾脸上犹带泪痕,立即破涕为笑。

只听他笑道:“我叫木伢,这个禽鸟名叫肥鹅。”木伢想是吃过肥鹅的,只是他不知道,他口中的“肥鹅”,其实是一只鸳鸯。

木伢露出一排参差小齿,又笑道:“我本来没有名字,木伢是我姐姐给我起的名字。她说她是在一棵大树下发现我的,当时我饿晕了,姐姐救了我。”

风一羽暗叹这个木伢倒也是幸福的,因为他记得自己往日也有生病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姐姐照顾他。

风一羽道:“那你姐姐为什么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木伢突然睁大眼睛道:“才不是呢!姐姐说慕辛王府可以收留我这样的孤儿,我可以做府中的小仆,长大还能当上管家呢。告诉你,我才进过王府,但没几天就跑出来了,一点都不自由,才不去呢!管家有什么好的,大山里多自由啊,我在这里大山大河都归我管,而且就算我在大山里,姐姐也会来看我的。”

这个孩子倒是阅历颇丰。以前自己在无名山上遇一个猎人问路,见一个樵夫砍柴都算是大事了,这些年可真是白过了,一番话让风一羽听得发呆。

不觉已至未时。

木伢把那肥鹅往风一羽怀中一放,道:“等着。”风一羽正待接住,木伢忽又觉得不妥,他没有丢手就又把肥鹅抱回去,从满身破烂的布条中摸出一小段细绳来,把肥鹅往身旁小树上紧紧结了一个死结。

木伢对风一羽道:“你在这里看好我的肥鹅。我马上就回来。”然后便不停出入太阳下光热最足的地方。

风一羽为了驱散不住袭来的困倦,先起身寻了些野杏子,然后便呆呆望着那个拴在枝上的肥鹅,那个肥鹅似有所感,便也看着他,四目相对。

不一会儿,木伢回来,他收集了许多干燥的绒草、树叶、树枝,还有一些竹片,堆在地上。

风一羽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木伢伸手怀中,又从褴褛衣衫中摸出一面金属质地的圆盘来,刚拿出来,他就把那圆盘捏在手里又吹又擦的,好像宝贝一样。

然后在风一羽面前晃了晃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风一羽道:“这是什么?铜盘么?”

木伢一脸得意之色,“看你穿得华美,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这你都不知道!这叫阳燧。”木伢说。“看来你不是我们大慕辛国的人,那你没什么见识,也不能怪你。”

“看好了!”木伢说完,拿起那个圆盘,把凹的一面对准太阳,然后又向着地上那堆干枯的绒草慢慢移动,最后就一动不动了。

风一羽讶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如此专心,施展巫术么?”

木伢并不理他,只认真盯着那堆绒草。

风一羽也看着那些细屑一般的干绒碎草,忽然为之一震,因为那堆绒草竟冒起烟来。

只见木伢快速把那堆绒草置于向风处,用嘴猛吹,火星乍现,紧接着他把干树叶也覆盖其上,再次吹气,火星变成火苗,腾腾燃烧起来!

木伢把树枝一再加上之时,火苗已成熊熊火焰了。

风一羽已目瞪口呆,眼下日头未落,虽不是烤火取暖之际,他还是趴在那火焰处细致观察、感受了一番......

他虽略略知道燧石可以取火,可今天硬是在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由铜盘而化生的火焰,不禁惊道:“这是什么巫术?那个圆盘竟有这等法力?……能否借我一看?”

木伢自豪之意昂然面上,他道:“看在你捕来美味的份上,就让你看那么一下。”便将那铜盘递过,风一羽小心放在手里,细细检看。

这边风一羽正将心神沉浸在那巴掌大的圆盘之间,那边木伢已握着一把竹刀,手起刀落……

一滴血飞溅在风一羽额头处,风一羽竟未避过,“啊”的一声,再看木伢,很快已将那飞鹅退羽去皮,收拾接近妥当。

经历铜盘派火之后,他对这男童的看法早已不同初见。

木伢欢喜道:“美味肥鹅马上就好……”

风一羽看得怔了,伸手便在那肥鹅上抓起一块,连骨和血正要往嘴里送……

木伢大惊失色,连忙制止他道:“喂!快住口,停下!”

风一羽尴尬望着木伢道:“我不能吃么?”

木伢哭笑不得,道:“这肥鹅虽然美味,可哪有像你那般…那般连骨和血生吃活咽的道理!不觉得腥吗?你该不真的是饿死鬼化身吧?…...”

木伢“饿死鬼”三字脱口而出,再看着眼前人俊朗得难以挑剔的面孔,不自觉竟感到汗水涔涔。

风一羽确实觉得腥,他满是疑惑道:“那该怎么吃?”

“当然是烤熟了再吃啊!”木伢说完,便把那肥鹅穿在一根竹片之上,架在火上烘烤起来。

油脂受热,立即翻滚在肥鹅之上,风一羽道:“哦,原来如此…….”

木伢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回过神来。

但心中却不禁暗道:“这人奇怪得紧,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可是穿得这么好,功夫这么厉害,不像不像……嗯,或者是个从王侯邸院跑出来的疯子,而且是新近疯的,所以还略微有点意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