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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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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刹,我觉得自己被扯回到了不堪追忆的过去,仿佛好几年都只有冬季,漫天漫地漫水野,全是我一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满腹的委屈和悲伤却无从哭诉。

熟悉得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我下意识便握紧了腰间垂着的小佛,狠狠地克制才能不大口喘息,“燕姨,便到了这一步吗?我呢,我如何是好?”我又是众人之外的那一个。

她说,“便是居安也要思危,何况如今?我亦不想你太难,只是,这天下,这人心,我看得太多,再顾不周全了。有的路,你只能一个人往前走,走在最前头……”

她还说,“你的苦我又怎会不知呢?阿闻,我初见你时,你还那么小,却已早慧敏感得让人我心痛。我曾答应过秀秀,要护你长大,如今你就要及笄,我总算不欠她什么了。况且,”她看着我,笑得很温柔,“看着这样的你,我很骄傲。”

两滴水珠终于打在我握住小像的手背上,仿佛被灼烧,疼得厉害。

我很难过,我早就发过誓,再不会哭了。

燕姨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才道你长大了,却还是个丫头,逞强惯了,哭哭也好。”

我偏头躲开她的手,心里不服气,越咬唇憋着,上面那两条溪流却淌得越欢,恼人极了。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拒绝回忆这个画面,觉得我怎么能哭成那傻样,简直和翁六娘那倒霉孩子一样,蠢极了。

可再后来,我却一再回忆,竟觉得能那样哭一场真是天大的福气。

可到了那个时候,心里再没了柔软的地方,眼泪就再也无法决堤,而彼时,才是真正的形影相吊,又哪里去找这温柔守我哭泣的人呢?

慢慢不再哽咽,燕娘将怀里的绣巾递给我,我瞅着上面的灵巧的飞燕,便只收进袖管里,随意用手揩了揩两眼便作罢。

燕姨却还有话说:“虽说我不会再就若水之事寻你过处,但卫渊此人,你当留心。虽说他在两家往来已有一段时日,但毕竟卫侯之意难测,他又周旋其中,少不得有诸多牵连。本相安无事也就作罢,可如今陡然出手救下你和六娘,不管是巧合还是有心,总归不可小意。”

就这一点,倒和我所虑相差无几,毕竟从未听说卫渊爱往若水去,怎的偏偏那日就出现在了那里?

况再一想到照月对他,或说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我就有些心惊。但虽如此,却尚不打算卖了我那个傻妹妹,免得再遭来她一通喋喋不休。

只蹙眉说:“我会留意,何况那算是父亲那边的事,我不会让六娘搅进去。”

燕姨笑笑,不置可否:“你到底是聪明,只是慧极必伤,你才十四,实在不宜思虑过重,伤了身体的根基。汝父操劳的翁府之事,是已在眉睫,缓不得了。而你不同,尚可不必急在一时,待着风波过去,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来,可知晓?”

我点点头,却不以为意,觉得自己的事还是早些开头得好,却没领会到什么叫一语成谶。

也是到了许久以后,我才晓得。

原来,我真的有大把的时间,和这尘世不死不休。

再没什么事了,我打算回迷津渡。

刚要一脚踏出门栏,燕姨却叫住了我。此时天色已黑,一畔江又从不掌灯,燕姨在屋里,我便看不清她的面容。昏暗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和已有些斑白的鬓发,只觉得她依稀还是五年前的模样,只站在我身边,就把我从炼狱拉回了人间。

其后,哪怕有再如何多不堪忍的苦难,她到底在我身边。

可不知这样的陪伴还能维持多久,我站在门口有些踟躇,回了一声:“燕姨,可还有事?”

燕姨轻柔的声音好似从昨日传来,隐隐约约,辨不明:

“无甚,只听说你屋里的都爱极了那若水里的胭脂鱼,可真那么好吃?”

燕姨从不食鱼,我知道,只说:“也无甚特别,只因产于冬春之交,河水冰寒,食起来,肉质便格外紧致多汁些。”

燕姨嗯了一声,便又问:“那你今日可钓到了?”

我觉得咽喉有些痒,便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可惜声音也不见得清亮多少,只哑着声音说:“如今江陵河方解冻不久,滞在上游的鱼儿还到不了若水,阿闻运气不佳,一个时辰,上钩的也不过是些不经事的幼苗,便放了去。”

想了想,我又说:“燕姨若想吃,我明日再去,总会有的。”

燕姨却说不了:“不过一时兴起,想尝尝这玉露城盛名的时鲜罢了。待今晚这劲头一过,怕又是闻也闻不得了。”

言罢摆摆手,让我莫再停留。

我揖了一揖,便领着蒲荷离开。

菩陀斋破败的景象里,伴着老枝上几声乌鸦的嘶鸣,我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吟:

阿闻阿闻,如是我闻。弥生之难,尽付前尘……

我侧首,却观蒲荷神色如常,便以为是错听,只抿抿唇,离开了这方老院,向着我的住所迷津渡而去。

屋中的于归燕看着远去的天青色身影,直到望不见,方才折身,默默将几上旧书拾起,极仔细地将卷起的边角理平,放进怀里。末了又差沙色进来,亲自给两鼎小炉皆点上一根伽罗香,在屋中双手合十,沉吟良久方才离去。

此时,天已暗下,残月朦胧,见不着星。

香已燃过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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