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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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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畔江到迷津渡需要经过一方小院。

来时匆忙,不曾细细打量。此刻我有些意兴阑珊,便拖着步子四处张望。其实真无甚好看的,除院中四棵苍梧在风雨中飘摇外,不植一花一草,檐下生苔,梁角张网,本就阴潮,又少有打理,太阳一落便瘆人得很。如此荒芜的景致入了眼,只会触发往日深藏在心底的荒芜,从而愈发颓丧,按理说,像我这样蓬勃的少年人,理应不宜多看。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多年下来早就习惯,蒲荷却受不了。她催促我说:“姑娘你可快些走把,这里呆久了不好的。”

倒不是她娇气,从小习武的人,吃过的苦岂会比我少。

她之所以计较这些,不过是因为她伴我太久,知我一切的坎坷罹难,便不想我时时沉浸在那些遥远无望的记忆里自我挣扎,她希望我往前看,她希望我好过。

我便笑笑,随她快步出了院子。

我与蒲荷还有栖迟,三人住在迷津渡,是一畔江以东略远的一处稍小的院落。

迷津渡在我住进前并不叫迷津渡。

也许是这处居所前接府中的埋香湖,后衔可通若水的谙河的缘故,翁见山便取了抱水阁这名字。

本没什么不妥,只是彼时我厌恶我这父亲得厉害,几乎是到了见不得一切与他相关的东西的地步,加之我也实在看不上抱水阁这样中规中矩的名字,便让蒲荷飞身摘下高悬的牌匾,劈了送去伙房让栖迟做薪烧了。

而后,我暗自消沉了几天,终于在某日清晨取出我刚得不久的寒年刀,在院口寻了块巨大的湖石,唰唰刻下“迷津渡”三个字。

自此,我有了自己的念想。

迷津渡,渡迷津。

我想有个好兆头,早日渡过眼前望不到边的苦海迷津。

如今已住了五个年头。

栖迟闲来无事捣腾的花草,也渐渐将这寸草不生之地点染出了数般花样。

我虽对种花植树这些精细事物无感,甚至到这春花烂漫的时节还难免鼻痒喉干,很是难耐。但一年四季能有桃李杏莲不重样的果蔬吃着,我还是惊奇又欢喜的。

尤其是栖迟一双妙手下的桃花酪,清香醇厚,很是惹人垂涎。

想到这里,我难得兴致高昂,愈发走快了些。

回到迷津渡,我没有见到栖迟,只桌上摆着几碟小菜用盘子反扣着。

蒲荷让我不必理她,说她大概又去折腾那些花木了,毕竟如今已入了春。

蒲荷先前已经用过,我便自己坐下,将盘子一一揭开。显然不久前栖迟才将饭食热过,一旁清炒的芦蒿*都还散着热气。可先前饿过了头,一时吃不下这硬挺的食物,便只粗粗食了几口,便让蒲荷收了去。又让她顺便寻寻栖迟,看能寻来一碗我心心念念的桃花酪否。

我提溜这书袋,径自回到里屋,尔尔已经在了,我唤了它一声,它见我没带回它喜欢的胭脂鱼儿,也就回了我一句便又懒懒地趴在窗台发呆,一幅养尊处优的模样,完全忽视了我向它招摆的手。

我撇撇嘴,这么没有情趣,难怪不招人喜欢。

我很疲乏,眼睛也有些干涩地疼,便只想阖了窗躺在床上等蒲荷,便不再理这白眼畜生。

我散下头发,揉揉有些发紧的额角,又换上木屐,踱步过去挥开尔尔,果断地将半开的木窗拉来合上,一气呵成,而尔尔不满的呜咽已完全被我过滤在脑外。无法,近来我愈发畏寒,如不关窗,本就不暖的地龙就彻底失了作用,我便只能抱着一身的冰凉,不眠到天明。

迷津渡比不得先生那里,三月三一过,便再没有银碳可领。

失了明火,缺了暗炉,夜里的床榻好似冰窟。若再不关窗,任那冷风在屋里肆虐,那我真是活不得了,还怎么做燕姨口中的完卵?

我有些悻悻然,裹了被褥在床上蜷着,漫无目的地等待和发呆。

小有一阵子,我似乎闭了感官,听不见呼呼的风声,嗅不到埋香湖隐秘扰人的暗香,便差点睡过去。直到蒲荷敲门,说绣房的娘子们到了。

我差些忘了这事,便恹恹地起身,理了理有些皱了的长衫,敲敲眉骨揉揉脸,才应声让她们进来。

蒲荷走进来,我听见她嘱咐她们稍候,才绕进我待着的里屋里。

她怀里抱了几个汤婆子,见我形容倦怠,被褥亦是用过,便不太开心,只速速将汤婆子依次置在床榻上,盖上被褥理好,方才同我说话。

她急急地取了一旁橱里挂着的披风为我系上,又用小绳为我系住散乱的发:“姑娘真是的,从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样冷,要睡怎不知唤我,还和衣便睡,真是要病倒才好么?起来也不知加件衣服,真是让人担心。”

我笑笑,觉得蒲荷有时关心太过,反是失了方寸,便提醒她说:“无妨,这不是又要脱了试新衣么?”

蒲荷这才想起来,拍拍脑门说自己真是傻了,但也没让我脱下,只朝屏风外头喊:“我们姑娘好了,两位娘子进来吧。”

如此便款款进来两个衣着鲜亮统一的女子,她们手里皆端了个乌木盘子,上头整齐叠放了几件衣物。为首的娘子我识得,名唤侬娘,是绣房的主事,在府中做事多年,几位主子的衣物皆要过她的手。她见我看她,便将盘子递给后头的人,大方屈身行李:“问四姑娘安。”后头的小姑娘便也跟着。

我淡淡道:“侬娘无须多礼,只今日已晚,还劳您来此一趟实在不应当,蒲荷。”蒲荷明白我的意思,便折身去奁盒取了些碎银递给侬娘。

侬娘说姑娘客气了,却也没有推辞。起身笑着接下,这才指着身后一众衣物说:“这些便是前些时日绣房照夫人吩咐为您赶制的衣物,各式皆有。您虽有些日子不在府中置衣,但一贯来的规矩奴还不曾望,如今置来您快试试,可还喜欢,可还合身?”说着便叮嘱后头那人帮蒲荷依次为我试衣,蒲荷婉拒了,那人就未再坚持。

一番折腾下来,别的还好,只盘子里的最后两身有些让我反应不过来。蒲荷看着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稳了稳心神方才开口,“别的尚可,只这两身,侬娘可是送错了?”我盯着那暗朱砂色的上衫,再瞅瞅那半截襦裙,以及放在上面轻薄的诃子*,我面色就有些难看,实在无法笑纳。

侬娘却似乎早就料到,笑笑遣退了小丫头,才说:“姑娘多虑了,这确实也按是夫人吩咐制的。夫人说了,再过月余,您就要及笄,往常便罢,及笄那日可不能还着学子的长衫呐。况这样式是夫人亲自选的,可是剪云楼最时新的。然这薄锦垂坠,不便再同寻常衣物一般制厚,且那样也就不大好看,遂奴自己做主,将贯缝制在里衬的厚绒折成了绣房新制的驼绒斗。您何不试试?”说着便来碰我,想为我褪去身上新着的长衫。

我急忙避开,蒲荷也拦住了她。不等我开口,她已急急收手认错:“姑娘勿恼,是奴一时昏了头脑,忘记姑娘不喜触碰。”说着就要跪下。

我皱着眉阻止了她,只说罢了,莫再有下次。

她诺诺地点头称是。

我看着盘中的两身裙衫,也明白燕姨的良苦用心。

自两年前,翁见山不知寻了何处的门道,将我送入天禄书院,我便再不能着姑娘家的衣饰了。而我的身份,一些人知道,一些人不知道,燕姨和翁见山未刻意嘱咐我,我也就乐得随心所欲一些,虽说不知这般打扮能瞒过几人,但毕竟要做做样子,而书院也从未在这方面为难我。

可做男孩时日久了,再看这衣裙便有些变扭,却也不想拂了燕姨的好意。

她盼着我长大,盼着我好,我便要尽可能地如她所愿。

我对侬娘挥挥手,说:“不必再试,衣服我收下了,您下去吧。”

侬娘便就俯身告退,蒲荷也随之去送。

我刚脱下新袍只着中衣,却闻到了桃花酪熟悉得清香,暗自叹息,便也披了外袍出了里间。

果然是栖迟,她听见我木屐磕地的声音,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给我请安。我点点头让她无须多礼,便瞅着她之前摆弄的物件。

那是一个半寸高的小炉子,下边镂空的雕花隔层里放置着裹了烧酒的团腊,此时正在燃烧,上边则是铜制的浅口小锅。栖迟在里边加了半壶水,放了一铜丝编的梯脚架,上面隔着一边缘掐丝的薄瓷小碗。碗里装的,自然便是我念了许久的桃花酪。

此时水已经在翻滚,桃花酪的香气愈发浓郁。热气腾腾间,我觉得身子亦暖和起来。

便赞赏地看着栖迟,“你倒是有法子。”

栖迟便咧嘴笑:“姑娘喜欢就好,您回来得晚,饿久了定吃不下那些。我本还在担心,连剪枝都分了神,不想却听蒲荷说您想吃这桃花酪,我就太高兴啦!有想吃的总归就是好的,只这桃花酪易凉,您食不得寒食,却又一惯吃得慢,定是不几口就开始冷胃啦。于是我只好想了这法子,看来很是管用!现在您尽可以慢慢吃,胃暖了夜间才好眠呢!”说着,便用小夹去衔了那碗出来,小心翼翼置在桌头放着的方巾上,仔细擦了擦,才移到我面前,将一旁的小勺也递给了我。

我看了一眼这聒噪欢乐的姑娘,想想以往,有些好笑。

便也接过,说:“你有心了。”

栖迟是个快乐的姑娘,看不出曾是我母亲身边最久的人。

母亲走后,菩陀斋一众的仆人遣的遣,逐的逐,我挑挑拣拣,唯独留下了她。

有些人,活得一向轻松,好比照月,好比栖迟。学不来的东西,放在身边羡慕着,也是好的。

何况,栖迟的手艺真是好极了。

我细细地吃着桃花酪,享受着它们化在口中时肆意的温暖,便觉得一天的倦意也慢慢消褪。

我想有些时候的我,也是极易满足的。

比如一方手巾,比如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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