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翁旧话》章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我食了几口,蒲荷也就回来了。

她见我在好好吃东西,也有些开心,便进了里屋去收拾那些新衣物。

栖迟的桃花酪虽不甚甜,但终归是奶羹调制,我食不了太多。刚过半便停了手,栖迟还想劝我再用些,却被拾掇完出来的蒲荷止了。便也只能闷闷不乐地熄了酒腊,抬着碗,提着小炉回了自己屋子。

蒲荷便也为我烧水沐浴,各自歇息不提。

我卧在床上,蜷缩着,尽可能多地汲取着被子里微弱的暖气。尽管四肢依旧冰凉,但聊胜于无,揽个汤婆子抱在怀里,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便阖眼歇息。

安稳了前半夜,先前的疲乏渐去,周身的感官似乎又活络起来。

后半夜渐渐转醒,床榻已然凉透。我能清晰地听见屋里尔尔的浅酣声,屋外细密不绝的风啸声,肆虐过花草树木的摩挲声,以及后来噼噼啪啪雨点敲打枝桠和扣击窗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向我袭来,我便再无法入眠。

想明白躺着也是折磨,我便披衣坐起,去了外间的书房。

可一时又不知要做什么,便随意抄了本桌上散放的书,上了一旁的榻。

翻了几页,原是本不知几时从先生那儿顺来的棋谱残本,翻得多了,早烂熟于心。也就有些索然无味,只收脚盘起,同以往一样暗自琢磨着前一天从头到尾大大小小所有事。

等琢磨完了,一众事情分门别类做了安排,脑子空荡荡的再无什么可以思考,便颇觉寡淡。只好盯着地上两支孤零零的的木屐发呆。

这木屐,是先生年前赠与我的,说是东瀛家家户户皆有的东西。

人一无聊,就喜欢选择性地回忆过去。

我一时便陷在与这木屐相关的过去里无法自拔。

先生向来沉迷于这些奇怪玩意儿,不大正经,这大概也是燕姨不喜欢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却不以为意,别的不说,单这木屐我便觉得要好过那些少年公子贯穿的白金缎制成的云头履或是姑娘家精巧的绣鞋。脚紧紧束在里头,包裹久了,便觉得心也是闷得,喘气艰难。

而这木屐就不同,黄宁南檀木制的鞋底细腻坚硬,放松了脚底,而熏木用的藏香沉积浓郁又厚积薄发,起了安神的效用。穿拇指与食指间而过的结绳是冰蚕金丝绫所制,温凉贴合,不曾磨脚。无论是夏日里徒着脚穿,亦或是这冬春加了小袜穿,都再舒适不过。

可这毕竟是外邦的物事,南朝日兴,这些俗物在但凡有些声势的人家眼里都上不得台面。

我的先生潭渂自幼离家,传闻是他师父带大,如今虽颇有一身学识,却也改不了自小的随性散漫。这使他与书院其他一众端庄的先生们大不同,其中又尤以庄严肃穆的净月先生为重,也就是卫渊择道后的先生。

听闻净月先生是前朝元婴年间连中三元的第一才子,现今归了野,却也是天下人皆知的“白衣王侯”、“布衣宰相”。我翻阅过前朝的职官本记,晓得他确实曾官至仙掖,是位志在紫阁的优秀青年。奈何胥颜之变后,他便离了朝堂,出了上京,决意做个四方游历,顺便再教化一下当地群众的学术型人才。最后在玉露一呆便是六七年,同朝为官几年不见得亲近,如今殊途同归,反倒和父亲在了一处。大概是生了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后来便连父亲央他收我入学,他也未多做推托。

却也奇怪,天大地大,失了意的人却都爱往这玉露来。

我私里觉得,这与前些年散文游记大兴脱不了干系,听说当时备受推崇的一篇便是关乎这玉露城的,其中一句“清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几乎是人人皆知。一时前来游学玩耍的闲人众多,我初来时,不明所以,还以为这是前朝旧部悄悄新立的都城。

不过也差不离,玉露城又作玉都,一贯以来是为京师的陪都。虽说远了些,但山山水水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净月甚有眼光,挑来挑去选这建了书院,人杰地灵,凭着他的声名和本事,以及一众志同道合的学士,短短几年,便让天禄书院成了名冠天下的第一书院,甚至与天机府属下的国子监齐名,一时声誉大躁。

书院里的教习先生们各有所长,每年来此求学的学子数以千计,得进者却不足百。而入学一年后,名列前十的学子又可在特定的日子选拜在不同先生门下,是为“择道”。而其余的学子也由众先生们挑选教学,不得选中的三成学子则可选复修,或出学。而选出学之人亦可执先生亲笔的荐书一封,日后再入其他书院,便都是轻而易举高人一等的。

如此经年,几乎所有先生门下都出了些了不得的学生,只除一人。

而那一人,便是我的先生潭渂。

先生入天禄已有三年,总计经历了三十个择道的学子,竟无一人选他,他亦未收一徒。

这可说是个传奇,但燕姨只觉得那是因为他师传的老毛病。燕姨愤懑道:“那般德行,是没有哪个苦心治学想有大作为的人,会自断前程去入他师门的!”

这我无法反驳,因为先生确实放荡不羁又我行我素。

青天白日里常常一醉不省,散发如狂。行骸孟浪,却又不事教习,虚挂着师名,上课总敷衍了事鲜少正经。难得参与谈辩时,往往又语出惊人,言论总是有悖常理,颇有有辱圣贤之嫌。如此之人,却偏偏言辞犀利,开口便直击要害。从来一语中的,一针见血,转瞬间便高下立现,很是痛快。寥寥数语,总让那些正经的学子哑口无言。便是了不得的卫渊,初来时亦在先生手下吃了不少亏。

唯独我从来站在先生的观点一边,见着那般一边倒的阵势便觉得异常爽快和有趣。且我见惯了身边肃穆严厉的正经人,难得遇到如此特立独行的妙人,怎能不激动?

何况我自认不在“苦心治学想有大作为”之列。

我想有的“作为”,光靠苦心治学却是不够的,而成为先生的唯一弟子,光是想想就令人兴奋和跃跃欲试。且先生那一屋私藏的孤本残卷亦是令我眼馋不已,恨不得食住皆在那里。

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见我初入书院的那一年,失了燕姨的耳提面令和一众师父的严加管教之后,过得是有多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

于是在一年前的择道日里,我便愉快地试了一试。

这一试不打紧,翁见山几乎被我气得背了气去,燕姨也恼了我许久。

显而易见,他们力排众议送我进天禄,自是冲着前途光明的净月先生去的。而我,弃了大好的时机,选择“自断前程”。

那时,按着规矩,我是得上八方楼解签的十名学子中的第二个,那一年,净月先生出其不意,挂了两支签,这很大程度上便暗示着他打算同时收下我和排在首位的卫渊。

可惜我同他没有师徒的缘分,和卫渊也没有同门的可能。

故待卫渊在八方楼的高台上击出象征择道已毕的缶音时,我方慢悠悠地将统共一千二百四十两雪花纹银收入囊中,又慢悠悠地从队伍最前头晃到最后,慢悠悠地开始等待。

卫渊似在下楼的途中同刚上去的何家公子耽搁了一阵,下来便得有些慢。

想来是何公子向他解释了个中原由,待我能见着他的脸时,他那张惯无表情的脸已同结了冰霜一般,老远我就能感觉得到森森的寒意……

没办法,自从我站在先生一边,不留意嘲笑了他的窘迫后,他就不曾对我友好。

其实,他一直对我不友好,当然,我也没觉得他对谁友好过。

所以如今他不满于我以净月弟子之席换这白条俗物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还那么仰慕他家净月先生。但这也怨不得我,燕姨少给我零用,我又有诸多安排需得这银两的打点,自然比不得他侯门公子眼高于顶,视这些俗物如黄土。

所以求财的求财,拜师的拜师,本就是各取所需的好事,何至于要闹不愉快呢。

故我撇撇嘴不再看他,所幸他也只是冷冷瞥我一眼便离去了。

我便不再多想,闭目养神,专心等候。也盼着快些到我,毕竟日头实在烈得让人承不住。

待八方楼上传出第九声缶音时,我方睁开眼,才发觉日头都偏了西,我自己在心里默默与自己对敌的棋局也已经焦灼许久,黑白两方厮杀得难解难分。

我叹了口气,人最难战胜的,果然还是自己。

我揉揉眉心,定了定神,确定脚不麻了,方才不慌不忙拾级而上……

一,二,三,四……一百九十七。

数到一百九十八时,我遇到了排在我前头的学子,他步履匆匆不看我亦不停留。

许多人都是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可我不急,我之所求,是他人所弃,无需急。

八方楼,观八方,共八层,一层八八六十四级。

遂待我默数至五百一十二阶时,脚步已经虚浮,好在这已是玉露城最高的地方。

我四处看看,感觉……甚是微妙。

书本一向把立于至高之点时的人之心境形容地十分超然,:一切尽收眼底,一切皆在脚下,有俯瞰众生如窥蝼蚁的凌云之感。

可我实在体会不出来,本不畏高的人,这一刻却只觉摇摇欲坠。

我看着下方鳞次栉比密密交织的屋楼,心乱如麻。来回地默念清心咒也于事无补,只觉得往日暗藏心底的寒意,在见着昏黄日光的刹那再收不住。它们彼此咆哮着着,气势汹汹,一举而出瞬间淹没我。

眩晕之感难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只来得及抓住先生在八方楼上,挂了三年没人碰的竹简……

待我醒来时,四处看看,发现再无八方楼,也无我挣来的千余两纹银,只有刻着“潭渂”两方小篆的残破竹简被尴尬地放在一边。

燕姨和蒲荷还在一旁守着我,我很痛心。

蒲荷为我换了降温的头巾,告诉我,大夫说是风寒入体,休息两日便好。而送我回来的人,只说自己是我同窗,却也没自报姓名。我暗自觉得他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或者顺走了什么,怕我之后寻他的麻烦,才不肯留名。

我有些滞气,但一时没有精力去深究这些,毕竟燕姨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眼见着火气就要上来了。再想想还有不时就要归府的翁见山,我觉得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

后来的确是受了些责罚,但都是些养养就好的皮肉伤便不再提。

再后来,翁见山见我实在冥顽不灵,便不再管我,燕姨对我也基本放任自流。

再再后来,我便正式成了先生的弟子,至今一年有余。

许久前的某天,我在同先生手谈之时,他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放之,你体虚易晕眩,不宜用脑过度啊。”

我眼皮一跳,那天,原来是他带我回去的。

那一局,我错下一子,终是落得满盘皆输。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