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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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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尔尔便醒了。大约是在里间寻不到我,便小声唤着踱了出来。恍然见我在书房,便很是开心地越上榻来用头蹭我。

真是只会卖乖的猫儿。

我嫌它粘人,便用有些僵硬的手将它拨开。

然它又靠过来,我便又拨开,他还继续靠过来……几次三番,我放弃了。

尔尔便心满意足地舔舔我的手,然后优雅地跨上我盘着的腿,蜷了起来。

我扭扭僵硬的脖子,觉得它近来有点太放肆了。

不知从了谁,这样很不好。

我决定在蒲荷醒前,躺回我的冰窝,最好再装作一夜好眠的样子,免得徒惹她担忧。可蒲荷听觉一向灵敏,而早前还在外间作祟的风雨如今转瞬骤停,外面安静得如同荒野,一点动静也被无限放大。

此番和尔尔打闹,还是吵醒了浅眠的蒲荷。不待我有所遮掩,她已敲门进来看我,所有的小动作便无处可藏。

蒲荷皱着一双浓眉,将尔尔从我身上扒下来。尔尔自然不依,还待反抗已被蒲荷丢去了门外。在外头央央地唤了几声,见无人理睬,也就习以为常地出去溜圈了。

蒲荷看着我,我喉咙干痒,无意开口,便低头捶着已然僵木不好动弹的腿。

一下一下地,随着规律地捶打,酥麻的触感从脚底神经传至腰背,苦不堪言却又有种活过来的快感。小过一阵儿,我方缓缓将盘折的腿打开,一脚落地。

蒲荷便要来搀我,轻轻地开口:“您便又坐了一夜么?”我侧眼看她,便发觉她眼睫低垂也遮不住的泛红眼眶。

我便叹了口气,隔开她的手,自己试着站起来:“寅时*方醒罢了。”

蒲荷红着眼抿着嘴不再啃声,只将我有些散开的衣袍拢得紧些,又欲为我斟茶,却发觉里头的水早已凉透,便向外唤了声:“栖迟!水可沸了?”

便老远听到栖迟轻快地声音:“好了好了!这便好了!”说着,栖迟提了大壶进来。她见着我,大概是被我惨淡的形容吓了一跳,放下水壶,急急地便要来扶我坐下,“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昨夜未曾睡好?还是哪里不舒服么?怎脸色如此苍白!不好的话今日让小童去告知先生休沐可好?”

我摇摇头,示意无碍,让她继续做事即可。

自行立了一会儿,我回了里间。就着蒲荷兑好的温水草草洗漱了一番,末了用手梳了梳尚还披散在肩,蓬松又撩乱的卷发,觉得有这样的头发真是不方便。

栖迟还在一旁边为回来的尔尔准备早食,边喋喋不休:“竟是半夜就不睡了吗,姑娘真觉得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倘是我一夜不睡,第二天定是连魂也散了的,您却还要去书院,岂不是虐待自己么。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您身子骨本就差,如此折腾可是要折寿的,贺兰夫人她不就是……”

正在收拾的蒲荷,闻言吓了一跳,随即呵斥:“栖迟!莫不是还未睡醒,昏了脑子?!你岂可……”

我本还梳着发的手顿了顿,忽然没了打理的兴致便垂了下来收在袖里。我偏偏头制止了她,看着面前此刻脸色大约比我好不到哪儿去的栖迟。

我轻轻眨眨眼,尚可不动声色:“无妨,你说下去。”

栖迟却自知失言,惨白着脸,咬着唇,头摇得极顺溜,泫然欲泣的模样,却是如何再不肯开口。我自觉向来是个和善的人,从未苛待过她,不想她竟如此怕我。

怕什么呢?她还在一畔江伺候我和母亲的时候,已是我最温顺的时候。

我想了想,或许是我最近长得不够和善?

亦或者,是她口中,那位“贺兰夫人”留下的余威,使她尽管活泼却不敢肆意?而身为不和善的“贺兰夫人”的女儿,她大抵便也觉得我和善不到哪儿去。

可这都五年了,母亲留在我心里的身影,已随埋香湖上渐多的浮萍而渐疏。不想她倒记得清晰,偶尔无意间提起,倒也深刻了我的记忆和坚定了我的前路。或许,这倒反是我要感谢她的地方。

她不再开口,我只无所谓地笑笑。遂留她一人在那踌躇,示意蒲荷来为我梳头,自顾绕到屏风后的奁镜前坐下。

我取出昨日小心取下,安置在奁匣中的佛像,在手里翻转把玩着,思绪渐远。

蒲荷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边将我的头发捋顺,一边小意地说:“栖迟莽撞不明事,口不择言,惹了姑娘不快您万莫往心里去。”

我摩挲着湖山小叶紫檀细腻的纹路,不以为意:“她并未说什么。”

蒲荷便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了:“都过去了,您当往前看。”顿了顿又说,“身体好的,一切便是好的。”

我便抚抚被她不小心遗落在我前襟的一缕额发,垂着眼说:“或许。”

身向与心是一同,心好不了,身又如何好得?

我的蒲荷啊,是伴我走过最长远年月的人。她无法修补我七零八落,残破尖锐的心,便只求我体肤的好。

我依稀记得,自我将她从上京城最颓唐的柳絮街头带回,她便说,她这一生自此可不辨黑白,不分是非,只求我好。

如此十年。

我经历的种种她都一一看过来。我在京师时的恣意张扬她知道,回玉都后的落落*独行她知道。如今,我因着千般的不甘和耿耿于怀,为自己选了条不知前途的不归路,内心止不住的惶惑和脆弱,她自也明了。

如此,也从不离弃。她不曾劝过我,只沉默地陪在一旁,便我去的是阿鼻地狱,她也随着。

只一点,她希望我周全得进去,也能周全得出来。

所谓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彼时我念着荼荼蘼蘼虚浮轻慢的小诗,招摇过市,不解疾苦,不过随意扶起的苗儿,如今长成了可供我依靠的乔木。如何不令人感慨?

比泽之陂*,有蒲有荷。容之祁祁,措我哀忧。

有时我亦在担忧,如有一天她涕泪横流,就像翁六娘那般,阻我前路,哀我回头,我会如何?是欢欢喜喜折首做个寻常人,还是义无反顾硬下心肠,弃她继续?

我未敢深思,因为一开始,我便知道了答案。

那么,世间之大,芸芸众生,谁又能劝我归返呢?

蒲荷不能,翁见山不能,燕姨……亦是不能。

我很清楚,这一同在这尘世浮沉的亿万万人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她是一切的源头,我的劫难唯她可解。

那么我要去哪里寻她呢?我偏首望望窗外雨后死寂一片的埋香湖。

如今的她啊,湖底长眠,不入轮回。

年年岁岁伴着湖心的莲荷开谢,真真是岁与天齐。

蒲荷为我束好了发,便转身要去为我取今日的衣衫。

我见她挑挑选选好一阵,难得有些开心地对我说:“还是燕姨所虑周到,姑娘您从不说,我竟也不知道您竟是可着自己的衣衫了,还白白多穿了一年那拖神一般的院服。”我暂且不想毁了她高昂的兴致,只斜着身子,单手杵着腮,同样颇有兴致地看她忙乱。

窸窸窣窣良久,她终于选定一件昨晚侬娘方才送来的鹅黄长衫,那色泽款式无不青春逼人得很:“姑娘你看这身如何?您本就格外肤白些,这颜色昨夜试着便觉得称您。且您并非不好看,只不过随了鲜卑的高鼻深目,如今没长开,看着便硬朗些,不比寻常姑娘柔和。”

我便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蒲荷真是大了,竟也瞧得出美丑了。”想当初的蒲荷,整日板着脸背着剑,看人只分敌我,哪里关心过谁漂不漂亮。

蒲荷见我打趣她,却也不恼,只眯眼笑:“我本就虚长姑娘几岁,早不是孩童了。而如今,可与我无关,是您长大了。虽还穿不得那两身衣裙,但姑娘高挑,眉目深隽,好好打扮,必也是位能惹得满楼红袖招的檀郎呢。”

我实在受不住,便胡卢*笑道:“看不出你竟也有这般心思!却是可惜了,我今日须随众人去习那仆射。需得外出的课,可穿不得你这刹变檀郎的仙服。”

闻言,蒲荷前刻还亮着的眼,便转瞬黯淡下来,有些委屈地看了看我又恋恋不舍地看看崭新的鹅黄长衫,却也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利索而细致地将它叠入橱里,找了找,又为我取出一身玄底嵌银色祥云纹样的劲装。

高领窄袖,宽锦裹腰,这是胡服的样式,格外方便行动。现今的人,但凡出行狩猎皆流行这么穿。倒难得书院绣坊的娘子们终于也有把活络的心思从一众风华正茂的学子身上移回正道的时候,好歹制了件看得出品味的院服。

我接过衣物,蒲荷说了句:“我在外间,姑娘有事就唤我”,便绕出了屏风。

我便优哉游哉褪下过夜的衣物,慢悠悠缠上束胸。再一件一件穿戴好,最后在腰间仔细系上那小像,便已到了该出门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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