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说过要一生一世为我画眉的人啊，现在，你长眠地下了。多少遗憾，都随风而去了。往事如烟，飞絮如羽，转瞬间一切都成空了。

我葬你，在春天的末尾。这落花飞絮都是夏天的前奏吧。天下着雨，所以我没有焚香，也没有纸钱。让这个春天陪葬你吧。

我想记住最后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但记忆中的你却越来越模糊了，或许是我的内心深处不想记住那样的一个你吧。我要记住一个这样的你，像你西征得胜后满城的童谣里所唱的样子，像满城流传的画里，你的样子。我终于不再恨你，你却离开了人世。

我在你的孤冢前洒下一杯酒，你快饮下这杯酒吧，过一会儿，它就要被雨水冲淡了。等盛夏来临，我将履行你我的约定，在你的坟前穿上我鲜红的胡衣，嫁给你。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我会为了延续你的爱与恨而在这世上认真活下去。每年你的生辰，我都会来这里看你，陪你说话。一直到我六十，你六十四。等我也死了，你的坟就不是一座孤坟了。

你在土里不必久等，四十年，岂不是转瞬之间的事？

四十年后那边的你也老了，我不知老了的你，会不会是从前那样的风度翩翩，快意柔情。

等晴天，我为你焚一炉香，焚你我一生的情，和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

02

这雨断断续续下得缠绵，这天下午，雨偏大。

汉中王府的屋顶被一滴一滴的雨点敲打着，鼓点沉郁。低气压里，宋子秋正在忍受着接近窒息的痛苦。接二连三的变故和挫折让他头痛欲裂。

此时的汉中已经成为一座孤岛，他已经被四股势力包围。北边是宇文钊的长安，西边是西戎控制的凉州，东边的楚国正对安康县虎视眈眈，南边的郭氏西川也对汉中垂涎多年。

汉中如果不想被一意孤行涂炭生灵，就必须献给其中一方。即使不降，汉中也迟早会被其中一方用武力占领，到时候又要残害不少无辜的百姓。这是汉中必然的命运。宋子秋知道汉中的命运，但他不想就这么向命运屈服，他想即使败，也要搏杀一盘。

他不知道一局棋里，被摆布的棋子才是真正的输家，旁观者才是真正的赢家。而他也踌躇，把汉中一郡的百姓作为赌注，是否值得？

来自四面八方的招降信纷纷递到了汉中，书信中，一个比一个写的有诚意，开出了各种各样的优厚条件。最开始，宋子秋都是亲笔回信谢绝，之后，信件渐渐来的多了，宋子秋一怒，就当着使者的面将所有的来信一把火全烧了，也算是表明了自己宁死不降的决心。

可是这一天，汉中王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时已经到了夏天，王府门前的海棠已经就开了花。

一封拜帖递到了宋子秋的面前，拜帖用白玉镶嵌，甚是考究，上面用正楷刻着一个“燕”字，并没有说明来人是谁，是何来意。

听说西川车骑将军林彰有一个外甥叫燕采修，率领数万军队已经在广元驻扎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个“燕”字，指的会不会是他？

宋子秋对西川新一代的将领知之甚少，但这个燕采修贤勇善谋的名声，他早有耳闻。想到此节，宋子秋亲自去了王府的门口。

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唇上微微长着一层胡须。目光柔和，面露微笑，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武将。那人行了个礼，道：“久仰汉中王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你可是燕采修？”

“正是。”

“你可是来劝降我的？”

“在下久慕殿下的名声，这次来只为交友，不为招降。”

“那好，请进吧。”

燕采修的随从被留在了外面，他一人随着宋子秋进入了王府的前堂。宋子秋给他让了个座，说道：“现在不是饭时，尚不能设宴款待你，你凑合着用些茶吧。”

燕采修道：“无妨，多谢。多年之前，我是见过殿下的。”

“在哪儿？”

“那是我才十多岁的时候，随着家父出使秦国，见过你和令妹，还见过令兄子夏。当时你才四五岁吧，当然没有印象。”他喝了一口茶，又道：“好茶。对了，我带来了送给殿下和令妹的礼物，还被你关在门外。”

宋子秋惭愧笑道：“是我失礼了，见谅。”

燕采修的几个随从把两样东西搬进了前堂里，是一个纸轴和一个木箱。

纸轴打开，是一幅比长剑长一些的画。画上淡墨留白，一笔点染，两笔勾描，竟是一个提着长剑的小将，勒马回眸。细看那小将的脸，就像是把宋子秋贴在了上面，从面孔到眼中暗藏的光，都一模一样。

燕采修轻摇纸扇，道：“我这表妹孔呈伊记心可真好，她只见你一面就把你记住了。这幅画是她画的，托我送给你。可怜我那病怏怏的亲妹妹采薇，怎么看了一眼这幅画，就迷上了画里的人呢？”

宋子秋正自羞愧，燕采修又命随从打开了木箱。木箱里装着的，竟是一张青铜面具。只见这张面具诡异狰狞，阴森森的笑面下，血盆大口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獠牙。

燕采修说道：“舍妹采薇听说令妹是一个叱咤疆场的骁勇女将，于是从好些东西里挑了这样给她，望她在战场上戴上这个，好震慑敌人。”

宋子秋用一张笑脸遮住了自己复杂的心绪，说道：“多谢燕将军，既然你不是为招降而来，那我就略设薄宴。”

“好好好，最好只有你我，不必另请他人。”

“好。只要对脾气，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不过将来战场上相见，刀剑也是不留情的。”

燕采修道：“一言为定。”

03

宋子秋很久没有认真喝一次酒了。他就是有诸般痛苦，也不敢用酒来买醉，麻痹自己。整个汉中的命运像一座大山一样扛在他的肩头，汉中就是他，他就是汉中。汉中一步也不能错，所以要时刻保持清醒。所以他一步也不能错，他要时刻保持清醒。除了这一次。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聊得投机，喝的酒也就渐渐多了起来。与中年人的酒席不同，年轻人在喝醉之后多半不是吹嘘自己或哀怨世事不公，而是对世间的一切趣事嬉笑怒骂。

“说说你今后的打算吧，今后汉中往哪个方向走，你要往哪个方向走？”

“嘿嘿，宁死不降。”

“如果非要你为汉中百姓选一家良主，以保桑麻，你选哪一家？”

“西川。”

“为何？”

“西戎残暴，楚国寡恩，宇文钊是我仇人，四害相权取其轻。”

燕采修一笑道：“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但我绝不会战败而降。”

04

转眼间秋风乍起，凉意袭人，汉中城外，又和着呜咽的角声又像隆隆的雷声一般擂起了细密的战鼓。

宋子秋给还在广元的燕采修写了一封战书。

“我若胜，我便降；我若败，我便死。无悔。”

05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唐）李白《蜀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