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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女的科举路》第32章 杨村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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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九的前夜,杞县迎来年尾第一场雪。

昨夜枭鸢轻去,梦来井巷雪深。

桂花里弄犬惊,梅花院落悄人。

棉幕宛宛生烟,楮窗皑皑洇文。

阖轩暗香迭送,绳牖纤枝欠伸。

启户琼芳相迎,纷纷菱花如尘。

才喜门堆雪积,始见迤逦侵亘。

妆点万家清景,普绽莹花鲜岑。

……

寒枝不思春远,孤根吊影忽暖。

玉容何怯鸦色,脂面琢来玉人。

莫奇风咽雪噫,循阶官给入门。

面来躬身拜诺,去后挺脊凝恨。

忽觌苍头老丐,褴衣骨面惊心。

项斜九袋空囊,掌握一对竹根。

叮叮当当板乐,凄凄惶惶离民。

岁饥更连兵祸,背乡还做游魂。

乞得九袋善心,恐见横差还奔。

辄悟天下凉炎,见却竹茎管弦。

贫则冻肢徘徊,摧惨情状堪忍。

富而第宅追游,风忧雪兴勿禁。

……

这日是宝应生辰,翻过去这一天,她就十六周岁了。北风刮得不大,悠悠在窗弦上打转,也在枯草茎上绕着。雪却一直在下,簌簌地落得松软,一直积到脚踝上。

出不了门,宝应围在炉前,度了会儿词曲。阿周一掀帘子,说陈先生来了。宝应忙起身去迎。寒暄着围炉坐下,先生见脚凳上诗稿,示意阿周拿过来看。

宝应虚靠在椅背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先生垂目看着,一句句咂摸过来,放下稿子,说了句“不坏”,就问起了别的话。如例是课业问的多,论了东边的战事与翌年的州试,人情交际问的略。之后,先生聊起游历一月的见闻,说起了司马循子的事。

眼看到午饭时间,先生却执意要走,宝应苦留不住。宝应换了皮靴又披上裘衣,雪地里踩得咯吱响。在大门门阶上站着,看着披蓑履屐的先生,踩着白雪琉璃世界,一步一步去了。

先生未到拐角之处,从坊口方向驶进一辆马车,宝应认出那镶皮的车帷,知是自家的客人。干脆不忙回去,见驭夫勒停了马,有人下来与先生见礼,略事寒暄,又各自拜别,车中人各自登车行路。

马车来到近前,车帷猛地揭开。阴璧奴带了轻快的笑,躬身从车厢出来,一抬脚跳下车板。宝应轻呼一声,径直小步上前,扶上阴璧奴的手臂。他笑道:“寒天雪地,我同娘子进去。”宝应向他笑一笑,二人扶携而入。

阴璧奴去拜见泰山。宝应没有陪他,自回到房中,一见内室,顿觉暖气袭人。她褪下靴子,脱了裘衣,有气无力地往懒人椅人上躺。瞧着垂手侍立的阿周,蔫头搭脑地噘了嘴:“阿周,我觉着世道不好,是不是无病呻吟?”

阿周一愣,便笑道:“世道好不好,阿周见识浅,也是说不好。从小娘子进书院,咱们家一日见一日好,小娘子不辞辛劳苦,寒窗苦读,一家子才过得安逸。小娘子临近更衣假,倒多愁善感起来!”

啧啧,瞧这言辞应对的功夫。本来有心躺下感慨人生的,就被他一番话转移了注意力。说着话,莲心在外面通报,阴璧奴已在门外,阿周去掀帘子,宝应从懒人椅上起来,站在地上,有点迎接的姿态。

阴璧奴一进来,先不说话,牵了宝应的手,长身玉立,一味对她盈盈而笑。阿周、莲心见了,一齐退了出去。宝应被他弄得羞臊,心里嘀咕,这人真能自行其是。——莫非订了婚的男女,都这样不受拘束?

两人也在炉边坐下。宝应还在不好意思来着。阴璧奴自在坐下,已拿了凳上的诗稿,顾自映着炉火看。看完,他就设想这稿子价值几何,想着,不由自失一笑:有些物什不必估价,他这商贾习性当改一改了。想着双眼一眯,清清心中头绪。见未婚妻以手支颐,虚虚盯住闪烁的炉火,眼中笼着如烟的愁绪。

阴璧奴一伸手,拉回她的思绪,随和里带了郑重:“娘子有甚难解之事?”宝应看眼前人美如冠玉,似与从前不同,恍悟他放开情性,有意对她表现亲近。

宝应靠在懒人椅上,冲他抿唇一笑:“呃,我在想,从记事起,每逢冬天,总要生病。有一两年,第一场寒流北下,爹爹就再不许我出门。呵,外面的雪景,我不曾看过,是怎样的莽莽苍苍,极之浩瀚。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宝应正陷入一种氛围,不觉被人携着手腕,温柔地吻在手背上。她一个激灵,猛地醒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阴璧奴,这手却怎么也扥不出。宝应有这动作,此人倒更得寸进尺,一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在她额上轻轻印一下。

宝应刷地红了脸,边忙推开他,兔子似的,一下跳得老远,见对方还在盈盈看她,不由背过身,掩了脸恼怒道:“郞君不该如此。暗室不察行止,外面惹出风波,却怎么处?”

阴璧奴看她羞窘得紧,还要一本正紧地指摘他,忍不住心内暗笑。她也到破瓜之年了,直是恁地青涩,让人不知是忧是喜。

罢了,他十几岁蹉跎到今,婚事几经波折,如今落定这一家,想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先闻她与京都郑谢子弟过从甚密,还疑她心比天高,想自己能一步登天。现在想来,以小娘子的机警,定有过人之处才能为其所重。她若能洁身自好,远离是非,倒教他省却许多功夫。

那股羞臊劲儿下去,宝应平复心绪,若无其事地与阴璧奴相对。

阴璧奴见她面目无异,身体却还是紧绷着,不再试图逗弄她,只笑道:“我外家在通阳,外祖父待我甚善,我少时数次蒙难,亏他排开众议力救。老人家花甲整寿,想见孙媳,娘子可愿与我同去?”

宝应知他家世不凡,听得“通阳”二字,心里咯噔一声,通阳的显赫门庭里,谁知道还有没有好人!心里想着,面上却笑:“这是应有之理,尊长仙寿,作晚辈的,自当登门贽见。只是——”为难地摩挲着手。阴璧奴拾起她手,笑问:“娘子怕丈人不允?”宝应连连点头。未及叙说,侍儿就来叫吃饭。

用餐者各怀心腹,桌上只有杯盘碗盏的轻动声。吃到半路,听得外头人喊驴叫,门板上铁环撞得咣咣响,吱吱刺耳的踩雪声,显出来人的慌乱急迫。

尚不及猜测来人身份,门外人叫了起来:“小宝,小宝……”莲心还要去拦,宝应立即起身止住他。

来人乱撞进来,被侍儿们挡住冲势,看到他所寻之人,未及开言,忽扯了嗓子嚎哭起来。

众人任他哭了半响,还是阿廖仗着脸熟,上前劝止他。他想起所来之意,忙向宝应哭告:“小宝,小宝,我娘说,缠到你也要你应承我,小宝,娘说……你想到吃了几年刘家门的饭,拉我们一把哟……小宝,你应不应下……你应下不;你不应下,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路头……小宝……”

这人眼见是哭天抢地的架势,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说不清。

宝应明白,刘青丫家里,定出了难以开交的变故。可惜,来报信的是七郞,他脑袋不太灵光,哭了半天说不清事由。

宝应推开身前二人,到胡乱张扯的七郎跟前,这就迎面挨在额头上,这下局面就更乱了。

侍儿合力压制七郎,忽听他发狂似的叫:“小宝,快,快,你跟我去莱阳县,我娘对你好的什么似的,小宝,你不能忘恩负义,我们一家的死活就指望你了。”宝应明白,他是学了他娘的话,这些话定在他耳边说了不止一遍,他才能依样陈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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