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的流逝，爱丽丝又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学习之中，晚睡早起是常有的事。卡尔也忙着给一个文学网站当实习编辑，平时，两个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约好了短暂的见一面，相处的气氛也比较沉默。
兼职、上课之余，每天，卡尔都坚持抽出一些空余的时间来阅读文学书籍，他会把书里面讲的故事或者有意义的话说一遍给爱丽丝听，爱丽丝总是很乐意，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说上几句，间或点点头，这种活跃的气氛即便是一闪即逝也是久违了的。
“亲爱的，我想送你一首诗。”
“嗯。”
“或许，你并不需要我，
夜晚；从宇宙的深渊，
像只不带珍珠的贝壳，
我被抛上了你的海岸。
你淡漠地让波浪泛起泡沫，
你不容分说固执地歌唱，
但是你会爱的，你会评说
这只无用的贝壳所撒的谎。
你会和它一起躺在沙滩上，
你会穿上你自己的衣裙，
你会把水浪洪钟般的声响
和它连结在一起，牢不可分。
于是，一只外壁松脆的贝壳
恰似一间空荡的心的小屋，
你会让它充满喃喃的泡沫，
充满轻风、细雨，充满迷雾……”
“这是谁的诗？”
“曼德尔施塔姆。”
“嗯，很好，你知道，每一只贝壳都有属于它的色彩、花纹、声音。”
“嗯。但是，贝壳还是离不开海，否则，它只是一具驱壳。”
“嗯。”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c大，沿着街道旁的路灯和法国梧桐一路走到枫叶公园去。再过几天就是圣诞了，街上过节的气氛比较浓厚，橱窗里的商品显得比往常更加缤纷和诱人，装点得华丽无比的圣诞树也随处可见，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可是，这一切似乎并不能引起爱丽丝的兴趣，她双手插在米色大衣宽松的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十分沉默地走着。美丽的圣诞树似乎在朝他们微笑，有些气球漂浮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平常步履匆匆的行人这会儿都纷纷放慢了脚步，三五成群地驻足观看鲜绿的圣诞树迎风摇曳或者抬头看着气球和彩灯，一些小型的艺术表演开始陆续出现在街道的各个地方，不少人都一边观看一边拿出手机拍照。
所有的人都仿佛沉浸在幸福之中，只有爱丽丝除外，卡尔终于忍不住问她：“亲爱的，今天不开心吗？”
她依旧是微低着头，若有所思，沉默地走着，就好像卡尔不在她身边一样。
“亲爱的，你不热吗？我都走出汗来了。”卡尔试着吸引爱丽丝的注意力，不过，走了将近三十分钟，他的背部和额头确确实实已经微微发热，上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便把黑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开了一些，露出里面的浅灰色羊绒毛衣，这件毛衣看上去非常柔软，就像贝壳里的软体动物，自在和慵懒，内敛且寂寞，朦胧而善变，爱丽丝朝这件毛衣看了一眼，她对他说他的毛衣几乎都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暧昧朦胧的灰，她总算开口说话了，他想，此时此刻，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感到万分欣喜，他需要能够切实地感觉到她，通过气味、声音或者眼神都可以，他越来越不喜欢沉默，沉默是不和谐的音符，让他感到自己仿佛被遗忘、被抛弃。
“当编辑的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在那里还没有待上半年呢。”他说。“不过，这是一件孤独的事，一台电脑，一杯咖啡，一个人，就这样坐上一整天，从椅子上离开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他淘气地一笑。
“我也很累，所以不想说话。”她把风衣的袖子挽上去了一点儿，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始终都和卡尔保持着大概四、五个拳头的距离，不像往常那般亲密无间。他便不再说话了，渐渐地放慢了脚步，紧跟在她身后。
他发现她有点儿变瘦了，从后面望去，她的脖子比以前更加纤细，整个身体的曲线也更加苗条，单从外型上，他觉得她变得更漂亮，但是，他不喜欢她的沉默，他很想告诉她多么希望她可以笑一笑，像以前那样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同时，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侵袭了他，他感到现在的iris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所以，最后，他就什么也没说了。
他想到，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阿里斯托芬斯说最早的球形人类是有着非凡的智慧和力量的一个雌雄同体者，诸神对此非常嫉妒，结果，在与神的战斗中人类被神砍成了两半，一个是男性的，一个是女性的，从此以后，这两半一直都在寻找对方，渴望重逢，当他们中的一个遇到了另一半时，就会非常想要融合，沉浸在圆满的爱和亲密之中，片刻都不可以分离。
不过，现在的情况恰恰是分离的前兆出现了，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陌生”这个词，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不只是现在，在这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有短暂的冷淡期，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是活跃且积极的，但是，不知不觉地，彼此会产生分歧、猜疑、冷漠甚至对立，关于对方的理想意象逐渐消退了，消极的一面像水面下的冰山似的慢慢浮现上来，如果没有及时地进行有效的沟通和对话，就不可能走上一条完整的自性化的道路，也就是说渴望成为一体的美梦随时都面临破灭。多年前，他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她刚好符合他心目中那个永远的阿尼玛自然原型，她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可以轻易地触发他的生理或者情绪上的反应：有的时候，她是美丽而完美的鸢尾女神，优雅又神秘，她是接引他向上的鸢尾女神，恰似一朵纯洁的幽谷百合开在通往自我与自性互相连接的道路上；有的时候，他却觉得她遥不可及，冷冰冰的，她是一个绰约多姿却飘忽不定的可人儿，他们之间不可以互相联结和理解，她让他困惑、忧伤、迷茫，唤起了他内心沮丧不安的部分。
他们这次出来散步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最近两个人都太忙。好不容易这次有空，天气又这么好，还有欢快的过节的气氛，所以，应该一起外出走走。他就这样盯着她的背影，想着心事，始终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不远也不近，但是，就是没法儿靠前。她也不停下来等等他，只是偶尔回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如果还是问当编辑的事儿，他就简略地回复她，如果是问读书，有的他回答，有的一时他也说不上来，不过，他感觉她似乎也不在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唉，算了，随她去吧！
走到了公园，他们已经满头大汗，可是，爱丽丝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竟然直接拉起卡尔的手，几乎是带着他一路小跑到公园的湖边，一定要去那里看日落。
“看，那个太阳真美！它泛着可爱的、柔和的红光，看到它，我所有的疲劳都消失了！”
然而，卡尔对此几乎毫无反应，他双手插在深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黑色羽绒服的拉链仍然拉开着，这时候，里面那件敞开的灰色毛衣显得无精打采、黯淡无光，就像满头大汗的他一样乏味又筋疲力尽。
“看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吧。”他淡漠地说。
她感觉到了他的淡漠，就如同他也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去，我已经受够了那些乏味的课本。”
“可是，明天，我们还要上课，不要回去太晚了。”
“那么，你真的不想留在这里看日落吗？”她又问了一次，但是语调已经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干巴巴的，还带着几分不开心。
“坦白地说，我不想。”
“那我就一个人看，你可以先回去。”
“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你有不开心，你应该直接说。我不明白，今天我们来这里看日落有什么意义，你知道，这里的日落几乎每天都一个样。”
“是吗？既然在你看来，这里的日落每天都一样，毫无新意，那么，你可以走了。”
“如果你真的累了，你应该说出来，我们可以早点找一个地方休息，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
“好吧，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没有。每个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你暂时不可以理解，也不要总问我好吗？我感到很失望。”
“好吧，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你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你知道吗，我一直特别珍惜这个公园，因为，每当我迷茫无助的时候，是这里给了我相对的平静，这里的一切代表了一种心灵愈合的力量，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原来，我总是当一个可笑的傻瓜，仿佛在祈求你可以多理解我一点儿。”
“别闹了，好吗？是不是看了太多的书开始胡思乱想了？”说着，他轻轻地用双臂搂着她。
“我不喜欢你把自己形容成无用的贝壳。”
“噢，那只是一个比喻，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你知道，我很爱你。”
“嗯。也许，是我要求的太多，我多么希望我们总是心有灵犀。”
“我最近总做噩梦。”
“是梦见我们分开了吗？”
“没有，是一个美人鱼的梦。”
“梦里发生了什么？”
“人鱼公主没有变成泡沫，而是真的在王宫里和王子在一起了。”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她每天都很痛苦，她不仅变成了哑巴，而且每走一步路脚尖都如刀割般疼痛。最后，她还是喝下了一杯毒药，死了。不久，王子也死了，还有其它的人鱼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要害怕，这只是一个梦。更何况，死亡也预示着新生呢。”
“嗯。”
“也许，上次，我应该陪你一起去海边。”
“嗯。不过，能见到凯瑟琳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下个月会来我们这儿吗？”
“她前几天和我说，预计是下个月的16号。”
“好的。”
“我爱你，我也爱她，我们不要分开好吗？”
“不会的。”他说，他抬头看了看落日，他的心中涌起一种悲伤，他知道爱丽丝并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想法，他觉得一定有什么秘密，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再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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