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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一章 狼子野心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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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便听一声:“不必了!”段升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只见两边军兵散开,单骑奔到近前,马上之人正是许明灯。他衣甲好整,只手中没了长枪,下了马,跟扬古利、皇太极一拱手:“扬古利,八阿哥,恕我晚归。”

扬古利勉强回了礼,皇太极则脸色数改,突然神情一定,堆笑道:“看来我多此一举了!将军虎威,想必已料理了那伙狂妄之徒,这是喜上添喜!好,今晚请许将军驾临都督府,切莫推辞,咱们一醉方休!”

许明灯盯了他片刻,点头道:“谢都督和八阿哥抬爱,许某定不失约。”“大丈夫言出必行,我是信得过的!”皇太极抱了抱拳,道:“我与扬古利还有军情要报,将军与诸位兄弟请自去歇息,少陪了!”

段升瞧着皇太极与扬古利的兵马就这么去了,心里有些纳闷,又不知源头在哪,他转向许明灯,躬身道:“将军,您既平安归来,段升即交还掌兵之权。”

“不忙,先回驿所!”许明灯一摆手,朝城东的军驿走去。段升更是奇怪,虽知许明灯一向言简意赅,却极少有这种没头没尾的吩咐,但见他已牵马而行,唯有喝令身后士兵一一跟上。

那军驿专为明朝友军而设,与女真本部的兵马营帐不在一处,但也有女真军士巡逻维护。这些女真士兵见明军得胜归来,纷纷退出驿所,由许明灯等人入内自便,仅部分留守在门口。

一回驿所的屋子,许明灯忽地歪歪斜斜倒在桌旁,段升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扶住,颤声道:“将爷,您……”瞧许明灯摇了摇头,目光指向门外,唯有强压惊慌,几步跨去将房门关牢。

许明灯端坐凳上,双手按腿,一动不动,段升不敢打扰,心乱如麻:“原来将爷受了重伤,在外人前不便示弱,才强撑至今。可将爷为何不愿让女真族人知晓伤情……那五人又是何来头?竟如此厉害!他们都被将爷打死了么?”

静候了顿饭工夫,许明灯才睁目抬臂,收气于丹田,似乎已无大碍,但面似金箔,显然是内伤极重,难以康复。他将段升唤到近前,低声道:“今日已至我五百弟兄存亡之时,掌兵之权仍在你手,你答应我,切要将他们带回开原马总兵处。”

这一句话直说得段升云里雾里,满腔急切全被堵回了肚里,思索半晌,才问道:“将爷?您是说,您不回去,要我领兵离开赫图阿喇?那、那您要去哪里?”许明灯眼中透出一股决然之色,沉声道:“去努尔哈赤府上赴宴。”

“这、这……”段升平时还算机敏,可此时实是困惑到了极处,心乱如麻,竟然无法接下话茬儿。许明灯摇了摇头,忽然厉声轻喝:“段升,咱们这些年,难道真是给努尔哈赤卖命来了么!”

段升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平日那些模糊的念头,忽地想通了:“是了!若非为了保护汉人同胞,铁枪军又来此作甚?任他们互相残杀就是了!可笑我打起仗来,还与建州女真的将士们争功斗狠,非要拼那一口气。”

跟着想到:“不!不单如此,我中华历朝历代遭受北患,只有让女真人或鞑靼人窝里斗,才不致于联手对抗大明。我们又怎可帮他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这么一想,恍然脱口道:“将爷,你有好几次指挥咱们消极避战,似是故意要放走乌拉、叶赫的敌军,那是怕努尔哈赤轻易坐大吗?”

许明灯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如此,然而努尔哈赤毕竟非凡,我虽想法子掣肘,却挡不住他收服女真各部的脚步。这人眼下还是建州都督,可野心蓬勃,又岂甘在我大明疆内一生封臣?咳,咳,咳咳!”

段升瞧他咳嗽,忙上前替他轻捶背心,许明灯苦笑道:“我受了重伤,好不了了!段升,我们这一支铁枪军,入了努尔哈赤的狼群,处处钳制他的爪牙,他怎能不厌恨你我?只是忌惮明朝势大,又畏惧我有屠王的本领,才一直与我们虚与委蛇。但灭乌拉以来,他再也安分不住,举旗反明早在策内,自然要处心积虑除掉我们。”

段升暗惊:“马总兵近年委派将爷领兵来助努尔哈赤,原来是看中将爷的高超武功。若其真有反逆之举,还可一举刺杀夷首,令女真诸部大乱。努尔哈赤擅于隐忍,表面上忠于朝廷,马总兵和将爷也没法杀他。”

他脊背一凉,急道:“将军不杀努尔哈赤,如今有伤在身,努尔哈赤反要趁机下手了?”猛然间,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又问:“莫非那五个汉人也是努尔哈赤派来的?”

“那倒不是。”许明灯轻轻摇头,咳了两声才说:“他们反而怀疑我与努尔哈赤勾结,有卖国之嫌。哎,加上我年少时狂妄,种下恶果,有仇人刻意造谣,令那五位高手坚信不疑。若非如此,何必赔上那二人性命?”

“有两个被您打死了?”“并非我杀,可也因我而死,此事有些蹊跷,但我来不及细想。事态紧迫,你别多问,去取纸笔来。我要在赴宴之前,留封信给马总兵,那五人的来历,信中也会提及的。”段升闻言,忙从旁边的架台上取来了笔墨纸砚。许明灯将信纸铺开,略一定神,便提笔疾写。

他一心二用,口中继续说:“段升,你曾随马总兵研习兵法,也跟我学过几年武艺,虽然我曾把你革了去,这并不是恨你怨你,实是那套武功尚未完成,极有隐患,不适成年之身多练,不开革不足以断你痴心。而且,我这人在中原得罪了不少好汉,你当我的长徒,万一给人寻上门来,若我这正主不在,你难免有性命之虞……”

段升热泪盈眶,跪在地上,磕头道:“将爷的苦心,段升以前就明白得很。将爷待我恩重,我这辈子也难报了!只是听将爷的话,竟是要临别死诀一般,我实在惶恐不安,但求将爷安心养好了伤,卑职鞍前马后服侍您一生。”

许明灯略一停笔,厉声道:“没出息,收起你的眼泪,站着!”却见段升仍磕头不止,心中一软,叹道:“真是痴汉!我以如今重伤之躯,去赴努尔哈赤的鸿门宴,岂有生还之理?只要你和弟兄们逃离出去,这封信送到马总兵手中,那便能给朝廷提醒,边官们就能加紧防备女真。不然努尔哈赤挥兵南下,大明还浑然不察,天大干系你担得起么?”

段升哭道:“咱们弟兄五百,护了将爷杀出去,一同回开原报信就是!”“哼,那便好了,咱们所有将士都给努尔哈赤杀个干干净净,而他只消给朝廷上表,说咱们死于叶赫之手,朝廷非但不防他,怕还要派些兵马去帮他打叶赫了。”

段升给他讥嘲一顿,清醒了几分,泣泪渐止,涩声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么?”许明灯笔下不停,口中道:“只消我还活着,努尔哈赤就会有所忌惮。那皇太极心眼多,我昨夜一战,给他派的探子瞧见,以为我死定了。我若不连夜赶回,你们一入城,便要遭他父子毒手。”他边说边写,字迹工整,语气平和,仿佛将死之人并非自己。

段升一直奇怪许明灯何不先行疗伤,再返回赫图阿喇,此刻知晓了原因,又是震惊,又是感动。许明灯道:“他们不知我受伤轻重,我坦然去赴宴,他们定不敢轻举妄动!你们则可出其不意,杀出此城去,一路赶回开原。”

话音刚落,书信也恰写罢,许明灯将信纸折好,郑重递给段升,嘱咐道:“此信乃重中之重,务必要交到马总兵手里,万一有什么意外,给女真兵马逼入绝路,人可死,信不可留!”

最后七字好似碎冰般从他牙关里迸出,段升肃然接信,收入怀中,躬身道:“属下遵命!”许明灯点头道:“好,我来传授你今晚脱逃之法,你好生记着,灵活行事。”于是低声道出了计策。段升听得此计虽好,难免以他性命为饵,心痛之下也唯有牢记,待他一说完,咬牙道:“将爷放心,段升记着了。”

许明灯拍了拍他肩膀,微笑道:“你向来努力上进,如今兼通文武,只差一个名分。我已在信中请示马总兵,等你回去后委以你重任。你一定要大展宏图,保家卫国,绝了努尔哈赤和女真人的野心!”

段升复又跪倒,磕头道:“定然不负将爷所望!将爷保、保……”心知许明灯将去赴死,保重二字便说不出口。许明灯摆手道:“只要大明将官后继有人,老将死亦欣然。”

段升爬了起来,犹豫片刻,似是下定决心地问道:“还有一事,若将爷真的……小公子以后该怎么办?”许明灯神色变得冷淡了许多,只说:“没爹就不能活了?你别管,马总兵会有主张的。”

还没说完,房门被人敲响,有亲兵禀告:“报将军,总督府来人了,邀请将军入府赴宴。”许明灯与段升对视一眼,冷笑道:“哼,要来的总归躲不了,段升,你家将军这便去会一会这女真之主了。”

他鼓着全身精气神,抖袍而起,站得跟铁塔似的,病容尽除,哪里还像一个重伤之人?段升见他如此,不由也抑住了悲伤,躬身抱拳,朗声道:“段升与众弟兄恭送将军出行!”

许明灯哈哈一笑,推门而出,见总督府的使者立在不远,阔步走过去,道:“请带路吧!”那使者虽是女真人,气质恭顺却如汉人一般,垂首道:“请随小人来,府上申时开宴,贝勒与诸位阿哥、章京都已入席了,便候将军一人。”

许明灯跟在那仆人后面,暗暗凝聚真力,护住了重伤的脏腑经脉,免得露出丝毫病恙,脸色由黄转红,好似重展雄姿。然內视自察,实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心知虽能虚张声势,怕也支撑不到一个时辰。

他刚稳住浑身气血,人已来到总督府外。女真人豪爽粗放,院内没甚花草景致,只有两座铜马左右相对。这总督府原是赫图阿喇初建时的旧堡,外形还保留着烽火台、箭塔等军用设施,许明灯跨过院廊,踏进大厅,满耳都是喧哗之声。

只见那大厅极是宽阔,东西排开两条长桌,桌上堆满酒肉菜肴,每桌都坐了二三十人,身后还留着偌大空地,让许多奴仆来来回回端酒送菜,正北的主座,乃是一白虎皮制成的大皮椅,横在几尺的台阶上,俯瞰全厅,高人一头。

许明灯略扫一眼,已将主客是谁都看清了。那主座之上自然是努尔哈赤,年近花甲,可虎背熊腰,精神矍铄,似乎仍在壮年,他一手握着金杯,正俯身与下边左侧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真男人交谈,竟没看到许明灯走进厅堂。

单瞧那人的座位,许明灯就知道他是努尔哈赤的二儿子代善,自大儿子褚英犯上遭到囚禁,这代善便成了爱新觉罗第二有权势的人物,不仅为努尔哈赤左膀右臂,更是常替渐渐年老的父亲统领全族。代善此人骁勇善战,军功卓著,然而相貌亲切,性子温和,极受族人与将士们的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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