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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一章 狼子野心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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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见得这汉人将军最终死去,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余怒未消,又因自己儿子们被人挑拨,不好收场,念头急转不止,一时脸色铁青,却迟迟没有开口。他今晚配合陈忠君,已然佯怒数次,不料到头来还是真正动了怒。

众将领中拥戴代善者甚多,此刻推敲许明灯遗言,心思各异,互相偷望,心中极是不安。忽见代善几步跨到台阶前,跪地禀道:“父汗,这许明灯麾下的人马仍逃在城外,儿子愿领军一支,前去追赶那帮汉贼。”

努尔哈赤早已私下称汗,许明灯一死,众人再无忌讳,代善顺其自然便改口了。努尔哈赤眼睛一亮,情知段升等人夺马烧厩而去,怕是难追,这二儿子自请差事,显然是为了避嫌,借口外出而已。

努尔哈赤明白他这一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不必急着了断了,暗喜之下,含笑道:“汝志甚好!扬古利,你陪代善一同去,能追得最好,不能追上,也不用过于介怀!”代善与扬古利领命去了,自往城郊马场调马。

“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汉贼尸体弄出去,先停在校场。”努尔哈赤轻松许多,吩咐了一下,却不忙着说正事。那黑衣青年孤零零的立在厅门边,捂着胸口,神情复杂,待尸体从身旁运出,一探手,把自己宝刀拔起,收回腰边鞘里。

努尔哈赤见了,忙问:“陈先生,敢问这位制服了许明灯的大英雄是?”他原听皇太极和陈忠君说过此人,乃是他们埋伏的一招暗棋,但一直没有亲见,此刻方才觉察。

他不开口,那黑衣青年还站着不动,他这么一问,对方反而退出了厅间,不仅没答话,顷刻人影都没了。陈忠君笑道:“我这好友生性腼腆,今日剧斗许明灯,又受了点伤,怕在大汗面前失礼,因此走了。”

努尔哈赤点头道:“这位异人既然自有计较,不愿显名,我当然也不会强求。”环视了一眼众人,缓缓地道:“今日我努尔哈赤迫不得已,诛杀明朝奸细,已与大明势不两立,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领随他征讨女真各部,战无不胜,长久以来信心膨胀,志向渐大,闻言全都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劝道:“就请大汗昭示天下,正式称汗,与明朝官军决战辽东!”“大汗可联络蒙古诸部,先攻朝鲜,稳定北方,再效仿成吉思汗,挥大军南下夺了朱姓江山!”“便就与大明决一死战!”“趁明朝疏于防范,先夺了蓟辽之地,再图余事!”

努尔哈赤微笑不语,目光一斜,忽见皇太极在旁沉思,问道:“皇太极,你似乎意见不同?”皇太极急忙跪下,俯首道:“是!我想劝父汗再忍一二年,与明朝示好,其余的慢慢计较不迟。”

他此话一出,全厅登时鸦雀无声。须知努尔哈赤父子今晚出手,拔掉了许明灯这颗眼中钉,显然是早已按捺不住野望,不愿隐忍下去了,这才借此做个了断,坚定反明之志,怎么事情做下了反倒改口?

皇太极似是清楚其他人心思,解释道:“除掉许明灯,其意不在决裂,而在驱赶眼线,使我建州女真能够整顿内务,完备战事所需,而不被大明察觉到丝毫动静。杀他一个将军,也未必就是反了,父汗只须把许明灯尸身庄重入殓,派遣仪仗送到明营,只称他与叶赫部死战,重伤不治,父汗甚为心痛,将遗体归还其亲眷。再各书一封信给辽东总兵和朝廷,假意为许明灯请功,如此安定各方,必然无事,料想那段升无官无职,人微言轻,又不知今晚细况,肯定欲辩无门。”

努尔哈赤心中甚慰,颔首道:“好办法!许明灯既死,优待他的尸身算的了什么?况且此人确实是个好汉,只是不能为我所用。”开口唤来侍卫,命令道:“去找外城的木匠打造一副最好的棺椁,将许明灯尸体细心清洗,入殓停灵。”

那侍卫得令欲出,努尔哈赤心中一动,喝道:“慢!”伸手抚摸椅背上套着的白虎皮,忽地一把扯下,叫那侍卫接了,叹道:“把这张虎皮好生盖在遗体之上,待出发之日,一起送到明军营中,不得损坏了!”

众将都听得不明所以,只有他几个儿子和一些侍卫知道,昔日努尔哈赤带领家眷游猎深山,半途跳出一只天生异相的白虎,连伤几名侍卫,在侧的勇士不乏能杀虎屠狼之辈,可对上了这只珍兽,莫说降服,连近身都难。而许明灯刚好受邀同行,见白虎伤人,跳出去,轻轻一掌就把老虎拍死了,这白虎皮便给努尔哈赤当了座椅。

就是那日起,努尔哈赤方知许明灯的奇绝武艺,从此与他称兄道弟,对他又是佩服又是忌惮。如今许明灯已死,忌惮既无,剩下的便只有佩服了。白虎皮椅就在身边,睹物思情,一时感慨,把此物赏给了他裹尸。

努尔哈赤顿了一会儿,瞧皇太极不住捏腮,知他急着展露,笑道:“皇太极,你刚刚说要为父隐忍一两年,整内备战,具体又是什么呢?别跪着啦,起来说话,有什么就直说,不必忌讳!”皇太极听出父亲的语气里饱含赞许,心下甚喜,左右各望一眼,见平日拥戴二哥代善的党羽脸上都挂着震惊,更是洋洋得意。

他站起身子,学汉人一般负手踱步,侃侃而谈:“儿子以为目前父汗还有三件要事迫在眉睫。其一,叶赫、渥集尚未尽除,若此时便反大明,此二部复仇心切,必会与明军结盟,即便他们兵力不值一提,但熟知建州地理,一旦为大明向导,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要先彻底灭掉渥集的残部,叶赫倘若暂不能灭,也得把他们赶回北方老窝,无法策应明军。”

努尔哈赤叹道:“吾儿知兵!与我多年所想居然一致,很好!很好!”皇太极面带微笑,续道:“其二,大明势大,与明为敌,定然要长战久征,即使大捷频传,仍不能轻摇朱氏根本,此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既然不能速决,我女真军民必须有体有制,才能兼打兼守,能战能备,不致于一战溃败,乱成散沙。”

努尔哈赤也曾想过此节,只是仍无头绪,便问:“吾儿可有建议?”“有的!父汗昔年为方便统军,设有黄、白、红、黑四旗,后来黑旗夜战无法细辨,改了蓝旗。此法由旗主领兵,旗下再分牛碌为佐领,战事中调遣指挥,极为妥当。然而儿子细想之下,领兵与治民大同小异,父汗此法极易推广,用以同时统御军民。父汗治下一切顺民,皆可编入旗内,由旗主、牛碌支配,而旗主再遵父汗之令。若要打仗,天命从上而下,变民为兵,随主出征;若要生息,就变兵为民,拓地耕种,囤积军粮。然旗人性命贵贱,皆在旗主之手,坚决不能违抗,因而为民必忠,为兵必勇。”

努尔哈赤大喜,刚要开口,又听皇太极说道:“不过以儿子愚见,父汗仅以女真之主而治,四旗已然太少,以后开疆降敌,定还有许多军民望天归顺,这四旗非得扩充不可。嗯,不若先增至两倍,设成八旗,至于旗主嘛……”

努尔哈赤暗赞皇太极的才能,却也明白此子毕竟还年轻,不收锋芒,此等分权立主之事也能公开讨论?于是笑着打断他:“不忙,不忙!此事太过繁复,以后再细细计较。你说有三件事,还有一件呢?”

皇太极猛然惊醒,暗自一阵惭愧,定了定神,才恢复从容,说道:“第三件事,儿子刚刚也已提到,就是要命令咱们女真族的人民,学习汉人耕地,自给自足。汉人讲究地不耕,人不活,何其有理!想大明朝开马市至今,多少女真人为了换取打仗和生活的粮食,把自个儿养大的骏马流水似的卖给了汉人,使得那明军骑兵人人配备良驹,反过来欺压我们!而真要与大明为敌,他们只要关闭马市,我们光靠游猎、畜牧能提供足够的粮饷么?不用打就输了!”

努尔哈赤沉吟良久,又望了望众将,见大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摇头道:“我女真人自祖先起,就是马背上的猎手,连那老弱妇孺,宁可学拉弓射箭,也没几个愿意老老实实耕田的,这与民性大悖,实在难以普及。此事仍得从长计议,打仗是要粮食,不过也未必非得自己种,辽东地广,亦不乏有汉人耕种为生,我们找他们购买余粮,或者雇用他们替咱们种地,都是可行之策。但你说的是对的,打仗便是打粮食,即日起,我建州颁令屯田,能种多少是多少吧。”

努尔哈赤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太极虽还有异议,却也不便出言顶撞了,点头道:“父汗所虑极深,儿子钦服。只消这三件事办妥了,父汗届时再举旗反明,昭示天下称汗称帝,便都万无一失了。”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忽然站起身躯,俯瞰众人,洪声道:“我努尔哈赤这一生,大战四方,扬名辽东,却是因我父祖惨死在大明官军的屠城令下,连尸体都不肯归还。我这才不得不以十三副甲胄起兵,去争那一口气!我对大明的汉人,恨之入骨!你们都听好了,此仇我努尔哈赤倘若不报,誓不为女真之主!”

众人一起跪下,口异口同声地吶喊,称愿随大汗与明为敌,誓不退缩。便听一个操着蹩脚女真话的声音叫道:“祝愿我主打败所有敌人,像汗血宝马一样永远驰骋在草原上,成为那不朽的博格达汗!”

努尔哈赤侧目一望,寻到发言者,却是一个才收服不久的蒙古勇士,他话里的“博格达汗”是蒙语,指的是天神之子、神圣的帝王。努尔哈赤大笑道:“好,好,我不仅自己要成为博格达汗,还要让我的子孙万代,永远继承这一尊号!”

陈忠君跟着跪在众将之中,见努尔哈赤气度绝伦,不由骇服。他虽在努尔哈赤父子手下做事,却暗中另有计较,绝非一味的忠心耿耿。如今发觉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这对父子,一个是天命所归的霸主,一个是理乱治世的人杰,皆非易于之辈,他不免有些忧虑,暗暗打起了今后的算盘。

就在努尔哈赤主臣宣誓之时,赫图阿喇北方十几里外的草原上,一支骑兵正马不停蹄地往北奔驰着。人人手中提着丈二长枪,座下皆是骏马,狂奔而过,直把道路两旁草地里潜伏的野兽惊得四处跳蹿。骑手们一边骑行,一边不住回头探望,似乎担心有追兵追来。只不过他们脸上兴奋未褪,斗志昂扬,又哪有半点像是溃军?

为首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与余者无异,可神色较为淡定,隐隐还含有一丝忧虑。他横着枪杆,杆上挑着一面令旗,在风中鼓荡不止,后面的骑兵望旗而从,没有人多说话。

这群人自然就是段升,以及许明灯麾下的五百铁枪军了,许明灯往建州之主努尔哈赤的府上赴宴后,那掌兵之权仍由段升接管,一面令旗在手,无人敢不听命。

他依照许明灯所授的计策,料定女真人今晚要下手除掉铁枪军五百弟兄,于是暗中传令,当夜所有人不准醉、不准寐、不准离队,一切行动听他吩咐,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果然就在当夜,努尔哈赤派遣一个使者,领着数百女真兵,带了鸡猪牛羊和美酒,来到军驿之中,说是要宴请汉人友军,暗里却欲将他们一齐灌醉再杀之。段升早有防备,识破计策,假意将女真兵迎入营帐,席间铁枪军却都只佯饮,反倒叫女真兵过半醉倒,等挑拨得够了,段升才突然下令,命将所有女真兵击晕格杀。

铁枪军众军士方知今夜要杀夷出城,想起平日女真兵的冷嘲热讽,还哪管什么友军旧谊?仗着己方清醒对方微醺,直杀得砍人如切瓜,把个军驿沦为屠场。待杀罢女真士兵,段升等人又趁着动静还没有闹大,奔往赫图阿喇城军营外的马厩,抢马烧屋,挑选五百匹骏马骑了,又将余下的马匹都给宰掉,这才绝尘而去。

当夜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心思都在许明灯身上,并没有把他麾下五百人放在眼里,满以为群龙无首,无须多虑,靠那“醉而宰之”的计谋,便可万无一失。却不料这支汉军先发制人,除了军驿中被杀的那一拨,其他女真将士根本没有防备,段升在外面放火,他们还在营里寻欢作乐,等惊呆了跑出来,想追也没有马可骑了。

段升领着五百弟兄,诱杀了城门官,策马出城,本来向南而行,一到火光难照之处,就改道绕行往北而去。料想即有追兵追出,肯定顺着马蹄印迹追往南方,等到了漆黑之处,火把照不清楚,难以觉察铁枪军转了方向。再说赫图阿喇往南是山海关,大明的军事重镇,寻常想法都会料定段升他们是往南逃窜去了。

此计乃许明灯所遗,正中了建州女真的下怀。其后代善和扬古利另取了马出城追赶,果是想都不想,就挥军往南,朝着山海关方向穷追不舍,直到快天明才发觉蹄印早断,白追了一场,只好垂头丧气回赫图阿喇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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