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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二章 将门孤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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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升带领铁枪军,马不停蹄,连奔了一夜一日,身后众人不见许明灯踪影,均心中疑惑。几个老兵途中连连开口问询。但段升就是不吐一个字,只把令旗挂在枪头。众人深知军令如山,唯有从命而随,不敢再问。

段升并非无情,他深知铁枪军中热血好汉居多,不然哪有胆气多年来跟着许明灯在女真部落之间厮杀?可若让他们知晓了许明灯实去赴死,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机,他们怕是违抗军令也要杀回去救将军。

所谓人从众而易鲁莽,一人冲动,往往就能带动余者,若他们单顾痛快而不计得失,只求力战同死,岂不令许明灯一番苦心白白浪费?因此,段升唯有硬起心肠,强令众人跟着,不吃不喝,只顾前行。

直到第二日的傍晚,众人眺望前路,见远方有官军连营数里,一杆杆大明军旗随风飘扬,方知回到了开原。段升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回首来程,各种情绪才重新归于胸中。

开原城处于建州女真和叶赫部老家的中段,明朝在是处不仅设有马市,而且还部署了军营,原由辽东总兵属下的参将分守。近年来因马市兴隆,朝廷十分重视,就把地方守将从参将升为总兵官,加派了人马。

开原的马市,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汉蛮交易之所,南接建州,北接叶赫,西接蒙古,无论是汉人、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常来马市上交易,百年来汉人行商和少数民族的车队,甚至在开原周围的草原上,踩出了好几条光秃秃的道路。

段升他们就是从南面的那条过来的,蜿蜒的道路自经开辟,已与两旁的草地截然有别。虽说此刻是初冬,枯草委顿,显得道路光秃秃的,可就是在盛春之日,一样寸草不生,坑洼易见,便于走马过客。只不过,因爱新觉罗和叶赫那拉两个家族战事甚频,开原近叶赫而远建州,是以很久没有商客从建州南来了。

段升想到他们一行多亏许明灯留策,这才逃脱虎口,可许明灯本人却深陷总督府中,生死未卜,眼眶不自觉地红了,泪水从双颊不住滚落。铁枪军的汉子们瞧见他这副模样,又惊又疑,一时躁动不安。

明军营中有人发现了他们,忙去请示长官。不久只见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着儒衫,骑着白马,率众来到营门前。段升知他就是开原总兵马林,为名将马芳之子,虽承袭将官,却雅好文学,能诗工书,最喜交游名士,常作儒生打扮。

段升滚鞍下马,把令旗取下,跪地递给马林,颤声道:“总兵大人,我等奉许将军之命,反出了赫图阿喇,恐后有努尔哈赤的追兵,连奔了一日一夜,这才赶回开原。这面令旗……段升代将军交还总兵大人!”

马林与许明灯相交甚厚,长期共谈军策,闻言已猜到大概,眼前不由一黑,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段升忙扶住了他,劝道:“总兵大人莫要悲伤过度,今番努尔哈赤不安好心,怕是要与我大明决裂。还请总兵大人千万振作,加紧防备!”

马林叹道:“你说的是。”镇静了几分,一挥手,对几个亲兵道:“今夜铁枪军归营,困顿不堪,速去安排饭菜和住处,叫诸位将士好生歇息。”又对段升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铁枪军人人担忧许明灯安危,都嚷道:“不吃饭,不困觉,只告诉我们将爷在哪?我们就去寻将爷!”马林和段升好说歹说,才劝得五百军士安静下来,说先去休息一夜,明日便告知清楚来龙去脉。

马林的亲兵都还年少,没有参与过大明与鞑靼的战争,久闻铁枪军是一支与女真、蒙古蛮子打仗还能大占上风的精兵,当下毕恭毕敬,将他们迎入营内,招待他们吃喝歇息。

段升骑着马,跟在马林之后,行了足有二里路,来到总兵府。那总兵府说是府邸,不过是一座院子,几间土屋,与开原马市上的商铺旅店大同小异,若跟努尔哈赤的总督府相比,更是简陋到了极点。

两人一进院落,就听到一阵清脆的读书声从西边房屋传来。诵读者只有一人,却念得十分认真,仿佛身处学堂,有先生在前监督、许多同学在旁共勉一般。

马林见那人如此自觉,频频点头,忽想到许明灯之事,长长叹息一声,唤来一个仆人,叮嘱道:“让他念完书,就早些睡罢!我有要事要谈,千万别叫他靠近正厅一步,可记住了?”那仆人也是兵士出身,只道:“遵命!”转身去了。

马林径直前行,来到北面的正屋门口,伸袖一请,道:“段升,请进来坐。”段升细心在听着那人背书,听背的是《过秦论》,声音虽有些稚嫩,然而顿挫有力,亦无中断、犹豫之处。

他正伤感出神,耳边马林出言相请,他才一醒,忙道:“不敢!卑职是大人的属下,又不是宾客,怎敢逾越?”却见马林已负手远去,并没有回答自己,猛地想到:“啊,总兵大人一向是书生做派,与人客气惯了,又不是抬举我!我随将爷外出太久,竟全忘了此节。”当下快步走进了屋。

正屋里几乎家徒四壁,除去主客三个座位,就只北墙上挂着一幅辽东地图,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沙盘。马林在主座坐下,唤仆人端来茶水,对段升道:“随便坐吧,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你详细告诉我,不要遗漏一处!”

段升哪里还藏得住话?便从叶赫部进犯建州说起,把许明灯与扬古利追击敌人至鱼鹰河,返程时许明灯被五个汉人截住,斗得重伤而归,然后授计教铁枪军夺马出逃,自己去总督府赴死等事全都仔细说了。包括那几个汉人的言语、皇太极和女真诸将的反应、许明灯对女真局势的分析,也都一字不落的告诉了马林。

最后掏出早在怀中捂得温热的信纸,恭恭敬敬递给马林,悲道:“许将军赴宴之前,犹自郑重写下此信,嘱咐我务必交于总兵大人之手,幸不负使命!”马林连忙接信在手,展开详读,面上几度动容。

段升陈言具奏,直花了一个多时辰,马林读信,边读边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隔壁的诵读声已然停了,整个院落里静悄悄的,那仆人中途又送上馒头清水,段升早就又渴又饿,也不顾礼节,就在马林面前都狼吞虎咽吃了。

猛见马林站起了身,叹道:“哎,许将军为防范努尔哈赤,实是苦心孤诣!他在信中写道,‘唯以必死之身,赴宴鸿门,尽力拖延一二,谋得属下安脱;倘若计成,此五百猛士即为拒夷之锋刃,总兵可留大用。’其实,他的武艺我清楚得很,岂有能令他必死之局?他是为了给咱们大明边防保留一支熟悉女真的精兵,才宁可自投罗网的啊!”

段升恍然大悟,铁枪军多年跟随努尔哈赤,既曾与女真人联手作战,也曾与女真人敌对厮杀,不仅懂得女真士兵的战法,连他们的作息、饮食、习俗等都了如指掌,尤其是于建州女真熟得不能再熟。一旦努尔哈赤反明,他们必是克敌的先锋。更重要的是,他们将经验教授给所有大明将士,那带来的好处可谓无法估量。

“说到底,都是我等本领低微,拖累了将爷。否则,五百人杀他几千几万女真蛮子,强行出城又有何难?却要将爷牺牲自己,换取对方不起疑心,好叫我们这些无能之辈得以走脱!”段升喃喃自语,双目淌下泪来。

“哎,你这话直如儿戏!要能凭五百军士战胜成千上万之敌,还用得着绞尽脑汁对付这些蛮夷么?”马林苦笑两声,摇了摇头,忽正色道:“段升,我便按许将军提议,要重用你们这支铁枪军!但须你领头为将,你敢不敢担负这大任?”

段升听得浑身血往上涌,跪地道:“有何不敢!只等总兵大人吩咐!”“好好好,不过此事日后再谈。”马林丢下这句,在屋中来回踱步,似乎忘了段升存在,半晌唤来一个亲随,吩咐道:“派人往赫图阿喇方向,探查五十里,沿途如有任何见闻,回马来禀,不要缺漏!”

段升点头道:“是极,努尔哈赤擅长奇袭,既然欲与大明决裂,开原是他腹地之刺,心头之患,极有可能不待我等防备,今晚就来攻打我们!”

马林微微一笑,却不应声,又叫来第二个亲随,吩咐道:“你,连夜骑马去珊延沃赫城,告知在那里驻兵的叶赫女真将官,就说努尔哈赤图谋开原的马市榷场,欲断了他叶赫那拉军队的粮路,请他履行与我大明之盟,立即集结将士,等候消息。一旦再接传令,就率领人马前来援护。”

段升又点头道:“好,开原城近叶赫三城而远沈阳,远水难救近火,不如就近拉拢爱新觉罗氏的死敌叶赫以作后援。”马林瞧了他一眼,依旧不答,跟着唤来第三个亲随。

马林捋了捋胡须,对那人道:“你,挑选营中不在军籍的士兵,机灵点的,往山海关方向去,到附近一带的马市、村镇里,找旅客、行商之类,打听最近有什么江湖传闻,尤其问问那‘锦绣四剑’是什么人?”

那亲随问道:“锦绣四剑是哪四字?”马林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那亲随点头道:“记下了,只是称呼奇怪得很。”马林道:“这是关内武林人士们的外号雅称,也不用你懂它,快去吧!”那亲随领命而出。

段升这次倒是迷糊了,当下请教道:“总兵大人,战事将在赫图阿喇那边,您派人去山海关做什么?”“这是关内的事啊,你可知许将军参军之前,是关内武林中一位绝顶厉害的武学高手?江湖上能在他枪下挺过十招也没几个。”

“怪不得!将爷武艺之高,原也不像军队里能练出来的。”“那五人重伤了他,虽是联手,武功也十分可怕了,必都为声名显赫的高手,如今又折损有二,消息不日就会经山海关而入中原,传遍江湖。”

马林指着那封信,说道:“许将军说,对方那五人叫做‘锦绣四剑’,其中那女子是一人的妻子。他们之所以与许将军大战,信里说是颇有误会。虽是如此,他们的身份来历还是不详,我此刻去截听消息,为了就是知根知底,进而推断他们来关外,究竟是挟有私怨,还是已投了建州女真为其卖命。”

段升这才明白过来,方知马林为何专派不在军籍的士兵。因那大明军制,凡在军籍者,都是举家随军而行,战时必须派人参军,闲时耕地屯田,为大军供粮。他段升自己就是军籍出身,从没去过关内,见识也极为有限,哪懂得什么武林、江湖中的事情?倒是那些不在军籍而参军的,多是曾流落江湖,走投无路之辈,去打探消息倒也熟络。

但他忍不住道:“总兵大人多虑了,那书生痛骂扬古利小瞧汉人,绝非汉奸!将爷也说过,他们反而怀疑是将爷投靠建州。这误会便是如此,我虽恨他们,想他们却并非恶徒。”

“你想得太容易了!兵不厌诈,虚实难料,难道他们不会是故意如此,好推干嫌疑?这建州女真与蒙古鞑靼不同,鞑靼一味粗莽,而努尔哈赤和他儿子们都是读汉人的书长大的,也懂得阴谋诡计,也看重面子名分。努尔哈赤经常有意挑拨属下将领与汉人的仇恨,他日后若真反明,将士们便同仇敌忾。他要堂而皇之雇用、器重汉人,岂不自损其计?”

段升还是不能信服,刚要开口,马林又道:“你也许以为我多虑了。其实你不知道,我近年来派有暗线伏在各地马市,发现那建州女真与一些奇人异士走得极近,大有收买为己用的嫌疑,不仅内中汉人居多,甚至有不惜从关内而来,特去投奔他的。历代称王称霸者,兵事强大自不用说,但也没有不养幕僚、死士的,努尔哈赤颇懂汉学,焉能不效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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