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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清欢》第二章 将门孤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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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说到这儿,忽然问道:“你可知那专为努尔哈赤招揽异能的是谁?”“卑职不知。”“哼,便是他的八儿子皇太极,此子极不简单!我虽没见过他,但许将军与我多次提起他,他替其父多做秘密差事,可见努尔哈赤之信任。”

段升点头道:“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人文质彬彬,仿佛汉人儒生一般。”“文质彬彬?”马林冷笑一声,不屑道:“只是笑里藏刀而已!你差点给他做了帮凶,知道么?你当他派人去打听许将军下落,为何要跟你商量?”

段升回忆了片刻,不觉有异,于是摇了摇头。马林说道:“就如他所言,真是要紧之事,派人去了就去了,何必无事献殷勤?那只是想让你心里不疑,他确实是好心,派的确实是探子!”

“不是探子,还是什么?”“探子当然有。想那女真族中不乏好骑手,你们大军一日一夜都走回了,他一夜还探不到消息?早就回去都告诉皇太极了,还没回的是第二拨!”“第二拨?”

马林点头道:“不错,皇太极得知许将军被人纠缠苦战,肯定立即派了一伙死士,前去刺杀许将军,倘若得手,就不必再摆什么鸿门宴了,罪衍也都可推给‘锦绣四剑’。届时故意放你走了,你回来报至我这儿,怕不得还要替皇太极帮腔,说他相助你寻找许将军,只可惜迟了一步?”

段升听得冷汗直冒,细想马林所言,与当日其言行确实吻合,不免十分后怕。马林道:“当然,这对父子心狠手辣,未必肯放过你。可万一你侥幸走脱了,事后也怀疑不到他身上。等他大军压境,你还以为他是好人呢!”

段升平日满以为自己机灵通透,经马林这么一剖析,竟给人耍到如此田地,实在是气馁到了家。忽被马林最后一句惊醒,忙劝道:“大人,这些与军防相比都是小事,千万不要虑小忘大,如今还得以防备努尔哈赤突袭为重啊!”

马林摇头笑道:“段升啊段升,你随我读过些书,随许将军学过武术,文武都好,却只见识却低了一筹。若努尔哈赤真要奇袭我开原,我还有空儿在这长篇大论,又耐心教你知人度势之法?”

“可、可您刚刚不也派人去探查建州军情,联络叶赫部的军官?”“若要刺探军情,如何只走五十里?若要与努尔哈赤开战,沈阳虽与开原远隔,却与赫图阿喇很近,我与其向叶赫求援,等他慢慢赶来,还不如飞书沈阳,请求辽东总兵王木芮大人挥兵出击,围魏救赵,岂不立刻解了兵临城下之患?”

“这、这……”段升一下子就糊涂了,只言语不能。马林道:“我派第一个探子,不是为了查敌,而是为了查己。努尔哈赤除去了许将军,没了桎梏,这两日必有动作,我得防着开原马市有他的人与他通气,以免他秘密运送物资。届时引蛇出洞,便不及劫他的商队,也可拔除他在开原的暗线。”

段升似懂非懂,却又急着道:“第二个使者呢?”“那是给叶赫提一提醒,他们又不傻,必会派人去赫图阿喇探听虚实,一来女真人潜入女真城,比我派汉人方便得多,消息取回,我开原也能得知;二来叶赫既察努尔哈赤异动,恐惧之下,定要千方百计与大明结盟,我趁机收服叶赫部为己用,岂非易如反掌?”

段升不得不服,说道:“大人见得深远,卑职佩服万分。只是大人为何确定,努尔哈赤不会就此起兵攻打开原?”“你想想就明白了,努尔哈赤如今尚未有反明的底气!渥集、叶赫两敌还没尽除,他建州自己呢,分权不均,民未统一,又没有足够的存粮,现在就起兵造反,还不是飞蛾扑火?他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瞧段升没有全明白,又解释道:“他急于除掉许将军,正是为了马上着手处理内忧外患,以免有人掣肘。其实他不用这么急,一急心思就暴露了!可他已经老了,快六十岁的人了,难不成把基业做大的重任交给子孙,自己享清福?我猜他此刻不但不反,还要挖空心思瞒天过海,叫我大明继续放任他不管!”

马林声音转厉,忽地仰首望向天边,冷笑道:“要凭这点把戏,就想骗过了朝廷和边防将官,岂非欺负大明无人?我马林得许明灯将军以命托付,视努尔哈赤为生平劲敌,又怎能让他轻易得逞!”

直至今日,段升方知马、许二将钻研努尔哈赤其人,实已到了透彻知心的地步,暗想:“大明将官之中,有这二位防患于未然的大人,也不枉我死心塌地追随了!只恐朝廷百官和其他总兵不晓得建州的厉害,掉以轻心!”

他刚想着,马林却自己从里屋取了笔墨纸砚,在角落的桌边坐下,边研墨边说道:“我这就奏本朝廷,尽述努尔哈赤的狼子野心。嗯,王木芮大人那边,也要把情况据实禀告……”

段升走上前,想服侍他写字,马林摆了摆手,道:“你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去歇息吧,就睡在总兵府里。记得,别跟那孩子讲,消息真来了他会知道的。哎,我如今心乱如麻,事务又多,怕也无暇悲痛,只等消息一来,再陪那孩子一起大哭一场好了……许兄弟,你放心!我必陪你大醉,你的遗躯,我拼死也要取回……”

他思绪极乱,说着说着,竟然弄不清是在跟谁讲话了,声音渐小趋无,只专心致志写那题本了。段升不敢再打扰他,转身欲走,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见他五十来岁,须发已然半白,可见操心之多,但写信时又眉飞色舞,好像意气风发。

段升感慨万千,走出了正屋,忽见西边屋檐下,半开的窗子里浮出一个男孩的脑袋,眼睛瞪得老圆,不住偷瞅着自己这边。他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快步走过去,走到一半,那孩子已把头缩回窗沿下面,想要装作不在。

段升停在窗前,敲了敲窗棂,摇头道:“躲什么,我早看到你了!”那男孩沉默了片刻,才打着呵欠,揉眼坐起来,嘟囔道:“我已经睡了,是你吵醒我的。”

“是么?”若处平日,段升非要揭穿他不可,此刻却因心中伤痛,全无争头,强忍住了泪,不咸不淡地说道:“念完书啦?念得挺好,马总兵也夸你了呢。”

那男孩把脸凑到窗前,看起来十多岁,相貌颇为秀气。他伸头一瞧,看正屋里还有灯光,压低声音道:“别让马伯伯发现我醒了。段叔,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啦?”

铁枪军长年随建州女真而行,通常几个月才回本营一次,修甲换枪,整顿半旬。或是战事恰在大明某驻营附近时,偶也暂留数日。所以,十年来,他们回营次数并不多,回开原的日子就更少了。那孩子因与马林住得近,每次铁枪军要回营,他都从信使、探子那里偷听得到,故而方问为何提前。

段升几乎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回营的时日,也有大半都和他呆在一起,读书习武,半师半友。他年纪虽长男孩许多,两人以叔侄称呼,其实情同兄弟。

他闻言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见那男孩眼睛眨了眨,说道:“我知了,你有事禀报马伯伯,因此先回了对不对?”段升点了点头,别的话却不说,心想:“我只不可骗他,免得他将来恨我。”

那男孩又问:“我爹呢?他还在女真人的城里么?”段升又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阵泛酸:“是,我没骗他,将爷还在女真人的城里,却不知生死如何。”

那男孩问了几句,见他只点头不言,神色渐转困惑,道:“段叔,你是累了么?嗯,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的,但你累得紧,就去睡吧,我明天再找你也一样。”

段升听他语气温和,善解人意,更是满怀歉然,瞧他从褥子里伸出的半截身躯,依然瘦弱得很,一时间心疼莫名,暗道:“关外练人,却不养人,将爷那等魁梧健壮,这孩子却生得病弱细瘦,再这样长期以往怎么得了?等我得闲,就去马市上弄些人参回来给他补补,绝不能叫将爷这点骨血委屈了。”

他怕伤感外露,不愿多留,忽然心中一动,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练那功夫,现在还发过痛么?”那男孩面上本来好奇夹着兴奋,一听这话,脸色陡变,似乎恐惧异常,钻回了被窝,半晌传出闷声:“前日刚发了一次,疼得厉害。”

段升心如刀割,仰望天边,暗自长叹:“将爷呀,你百般都好,却干嘛对自己这个儿子如此残忍?说不让我练那功夫,是怕我身体受损,可又叫清浊受这份苦楚作甚!”

原来这孩子就是许明灯的独子许清浊,如今已长到一十三岁,可长相、体格都与父亲不同,生来瘦小病弱,又性子温顺。由于许明灯长年在外公办,于是便交予马林代养,跟其学读书写字。

但许明灯毕竟乃一代武学大师,武功可以不传徒弟,不能不传儿子,于是抽空,把毕生钻研的一套武功教给了他。这功法与寻常武艺截然不同,虽是练气,气却不归丹田,而化为猛劲周游各路经脉,横冲直撞,宛如身内之兽。

段升原也练过此功,可他修习时早已成年,筋强骨健,经络宽阔,是以猛劲在体内流窜,尚有余裕可行,并不疼痛。而许清浊正是成长之年,每当猛劲发作,侵袭幼嫩之躯,好比骨内生刺,肉中长角,令人痛不欲生。

然而,该武功对两人的利害恰是颠倒过来。段升练这功法,猛劲为他一身气血所滋生,养成过于容易,可一旦大成,胜似洪水冲堤,难以驾驭,有极大走火入魔的隐患。若换了许清浊,这股猛劲跟着主人一起长大,气血滋养它,非但不能过剩,还时常会有不足,故而虽然痛苦,一路练来却十分安稳,正如那幼童日举牛犊,长成便能举起一头公牛的道理。

这门武艺是许明灯集数十年武功之大成,自创而成,还没能钻研到极致。成年人练时伴随的隐患,也是他自己修炼后才发觉。纵是他这般了得的高手,对抗体内猛劲的反噬,都几乎是九死一生,易作别人岂有生理?所以他事后把段升逐出师门,的确是怕段升沉迷此功,直至身死道消,无法回避。

许明灯多年来始终想完善这门武功,消除这个弊端,可他既要行军打仗,还得盯紧了建州女真的动静,分心太多,研技难专,终于到死也没能如愿。到头来,段升发誓弃了不练,也只有许清浊一个人继承了他的衣钵。

其中利害,段升也隐隐懂得,但叫一个孩童经受这等痛苦,并成日因之而惶恐,究竟不是慈父所为。况且在段升眼里,许清浊身子骨自来比同龄人还虚弱,根本不是练武的材料,却免不了仍遭这非人之折磨,实在是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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