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引起罗长今注意的是，这个人个子看来比较高，比周围的人高出半个头。他吸着烟，似乎对自己的表演心不在焉，当别人热烈鼓掌的时候，他只是出于礼貌地拍几下巴掌，有时甚至根本连手都没有抬起来。起初，罗长今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但是有一次，罗长今发现这个人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他便留了心。果然，在接下来的演出过程中，他发现这个人不止一次地用一种比较专注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不是一种观众看着演员表演的目光，而是一种观察的目光，罗长今不由得心中一动。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在开场以后不久才走进来的。他记得这个人，也是因为这个人身材高大，在一排排坐着的观众中间走过来，显得格外突出。当时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台上，没人注意到这个大个子，而在台上的罗长今却将可以下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罗长今提醒自己要留心这个人。

“征服观众的方法之一就是消除台上与台下的距离。这种距离让台上与台下的双方都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谁率先打破这种隔阂，谁就能在这场争斗中取得主动。”

现在，罗长今已经从舞台上走下来，信步来到了场子里位置最好的那排桌子前。

谭八爷就坐在那张桌子后面，一只手里不紧不慢地转动着两只大核桃，脑瓜皮子就像抹了一层什么油似的，像一盏灯一样闪亮。罗长今故意站在谭老太太跟前，开始表演起空手变鸡蛋的魔术来。他的双手在胸前像两扇门似的不停地交叉晃动，每次交叉过后，他的手指间就会多出了一个鸡蛋来。不一会儿，他双手的五指间就都各自夹了四个鸡蛋。老妇人看的欢天喜地，一个劲地鼓掌叫好，像只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那两个孩子把眼睛眯得像两道小弯月似的，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谭八爷转动着手里的核桃，不时频频点头称许。

接下来，罗长今又开始变起减少鸡蛋的魔术来。与刚才正相反，现在他每次双手在胸前交叉后，手指间就会少一个鸡蛋。那两个孩子把眼睛瞪得像小鸡蛋似的，左瞧右看，也看不出来那些鸡蛋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最后，罗长今的手里只剩下一个鸡蛋了。他用五指托着这个鸡蛋，转了一个圈，向四周展示着。接着，他慢慢走到了八爷的跟前。此时，他仍然高举着他的手臂。他五指一松，鸡蛋落入他的掌心。他用手抓住这个鸡蛋，然后一个回身，将这个鸡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谭八爷那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就像鸡蛋一样光滑的秃头上。

“啪”的一声。

谭八爷一下子愣住了，旁边的几个保镖也都吓了一跳。

场子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

谭八爷那一马平川的光头上既没有鸡蛋清，也没有鸡蛋黄，连一片鸡蛋壳的影子都没有。

谭八爷的光头依然亮得像一盏大灯泡，上面干干净净的。

罗长今慢慢地、夸张地向四周摊开了刚才拿着鸡蛋的手掌。那手掌里面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个鸡蛋已经不见了。

弥勒佛谭八爷的笑容像一道闸门一样落了下去，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眼睛就像被针缝起来了一样眯成了一条缝，两道恶狠狠的目光从窄窄的眼缝里射了出来，死死地盯在罗长今的脸上。如果目光也能够杀人的话，估计这会儿罗长今的小命已经报销了。谭八爷周围那几个保镖的脸上也都现出了怒容，其中有一个大胡子霍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场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

后边一排的桌子后面坐着的一个女孩子半张着嘴，手举到嘴边，却忘了把瓜子往嘴里送。右边普通座位上的一个观众刚要随手扔掉烟头，一见这个场面，一走神，手一抖，烟头直接飞进了前面一个人的脖领子里，前面那人竟然毫无察觉。后台帷幕后的李老板已经被吓呆了，光秃秃的脑门上渗出了几排大颗的、在舞台灯光的映衬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的汗珠。就连台上的李玉芬也把手捂在了胸口，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整个场子里的人，无论台上台下，都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没有一个人能够动一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出一点声音。

唯一在做动作的人就是罗长今。

他迎着谭八爷的眼睛，目光平静，但是毫不退缩。接着，他的嘴角慢慢地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谭八爷紧盯着罗长今的眼睛。盯着盯着，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好像看到了一湖深不可测的潭水，自己身不由己地就被吸了进去。在那潭水的下面是一片漆黑和冰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下游了过来，悄无声息地向他逼近……谭八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掉在了深井里，浑身浸在冰冷的井水中，摸着冰冷潮湿的井壁，无助而又绝望地朝着上面一片黑暗中的那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光亮呼喊着，整个井里回荡着他充满恐惧的喊叫声……

突然，眼前一片光明。就像长期呆在黑暗中突然接触到刺眼炫目的阳光一样，谭八爷只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几乎昏厥过去。“啪啪”两声，他手里的两个核桃一起掉落在地上。谭八爷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了。一个保镖赶紧走上前，把落在地上的两个核桃捡起来，放在桌上。这个保镖看着脑门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的谭八爷，小声地问：“八爷，您没事吧？”

谭八爷喘着粗气，眼神有些发直，他看了看四周，好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掏出一块白色的手绢，擦了擦光头上的汗珠，转动了一下圆圆的脑袋。他看见罗长今举着那只空手，动作慢得就像是在水中游泳一样，走向那几个看上去就像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样的保镖。

那几个保镖瞪大眼睛看着罗长今走近，不知道这家伙又想干什么。罗长今慢慢地走过来，看都没看那个站起来的横眉立目的大胡子保镖。当他走过这个保镖身边时，突然站住了，用他那只高举着的空手，一下子就捏住了这个保镖的鼻子。众人又是一惊。那个保镖急忙用双手胡乱地推开了罗长今的手，揉了一下鼻子，脸已经憋得通红，他刚要破口大骂，却猛然发现罗长今的脸就在自己的脸前，两人离得非常近，几乎鼻子碰到鼻子了，这名大胡子保镖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一仰头。罗长今那张长脸上依旧带着一丝诡异的、略带嘲讽的微笑。这个大胡子保镖这才看到，罗长今举着一只手，在他那刚刚捏过保镖鼻子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中间夹着一个鸡蛋！

“鸡蛋跑到哪儿去了？原来跑到这里来了。”他用幼儿园老师逗孩子们的语调开玩笑地说。

“扑哧”一声，坐在八爷身边的那两个孩子首先笑出声来。紧跟着这两声清脆的童声，全场观众也都跟着笑了起来，然后就是热烈的掌声。一会儿，掌声下去了，可是笑声却越来越响，好像人们觉得这件事儿越琢磨越有意思，越有意思就越想笑。站在幕后的李老板这才掏出手绢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李玉芬也松了一口气，把手从胸口拿了下来。

忽然，坐在右边长凳上的观众里，有人“哎呦”一声就跳了起来。从他衣服的背后冒起了一股青烟，好像有人往他脖领子里面扔了一个烟头。他像一只鸭子在水里扑腾一样，乱蹦乱拍。这副样子，引起周围人的哄堂大笑。“着了！着了！”有几个人喊了起来。还有几个人跑了过去，把他的衣服撩起来，几只手在他的身上乱摸一气。最后，那个人像遭到强暴了一样，大叫了数声“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后，那些好心人这才住手，而这时，这个人几乎已经被那几个好心人*了上身。这一下，场子里的笑声就更响亮了，有人甚至笑出了眼泪。

后来，连谭八爷也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骂：“这真……真是……真是……***……”

只有那个大胡子保镖像傻了一样坐了下来，不停地用手撸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把手掌摊开，放到眼前看看。他皱着眉头，端详自己的手掌，好像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那手掌上面除了掌纹之外什么都没有。

谭八爷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象牙嵌银的烟嘴，往里面插上一支烟，刚要伸手去拿桌上放着的打火机。罗长今已经上前一步，走到他的跟前，一只手在谭八爷面前像擦窗户一样一抹。谭八爷停下来，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一回这个南方人又要耍什么把戏。谭八爷想到了刚才的一幕，他略带惊慌地看着罗长今的眼睛。不过这一次，他只看到了在那深深地眼窝里躺着的两只平静的眼球，并没有看到刚才让他感到恐惧的漆黑的潭水和冰冷的井壁。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光头的人影在那两个眼球里晃动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