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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星光奥德修篇》C 2、对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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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还夹杂着一点雨雪,抬头望去,心情一片黯淡,只觉得一块猪的脑袋在苍穹蠕动,不停滴下粘稠的脑浆。.

一边踩着湿滑的雪地,一边尽量回避污黑的泥水,慢吞吞往双城的左城走去的旅行者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连头都戴着兜帽,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秀气的鼻尖。没有人看得见他眼中的一片浮光,以及光芒下的巨大迷蒙。

那个人就是我,阿拉霍.微风。

铁牢堡一战后已经过去八天,我与拉斯托顶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一路扶持,穿越了“地中海”磅礴的旋流和暴风,终于在诺森德登陆了。

那天,我与拉斯托重逢,他显得十分激动和感慨,误会了我是要去救他的。事实不是那样,我只是追逐着凡尼的脚步而已,他的感激反而让我于心难安。后来,我们讨论今后的去向。阿克蒙德已经降临,王都坎萨菲几乎夷为平地,人族联盟仓促退却到烈古洛关卡以南,摆出死守的态势。无论怎么看、怎么思考,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都走到了悬崖边上。

世界是世界,人还是人。

拉斯托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去白金汉手下,我趁机提及夜空的实验室,说那里可能会有打败不死族的方法,他考虑了一会儿,便答应远涉北地了。

从洛丹伦到诺森德的海路一般有三条,我们选择了最靠东的航线,也是最短的路。北之大陆东海岸由于与洛丹伦最接近,成为了最早被探索开发的地方,人烟比较多,商品交换也算频繁。

我们登陆后的第一站是“双城”。双城无名,分为左右两座,据说左城是集市,右城则是居住地,人们清晨开始在左城找生计,直到红日西沉才回家,过着充实的生活。

一路上,拉斯托是矮人族,腿短,赶起路来十分吃力,加上我的伤势(尤其是双手)不轻,也不适合长途跋涉。一合计,我决定来左城选购代步工具,而拉斯托则到右城安顿好落脚点,晚上再汇合。

一进入左城,我就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气息,属于暗夜精灵的味道。我大吃一惊,疑惑暗夜精灵怎么会来到诺森德,同时也感到十分怀恋。

白杨谷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忘怀过,连树叶之间阳光的形状和温度,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么一晃神,那气息更淡了,再也不能追踪下去。我摇摇头,把自己的气息更深地掩藏起来——对暗夜精灵来说,血精灵乃是叛徒,是异己。

我在左城大致转了一圈,又发现了奇怪的事。根据先前的见闻,双城的左城是集市,右城才是居住区,互成犄角;但现在一看,左城中民房鳞次栉比,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俨然一座独立的城池。

不过,我也不太在意。双城联盟是否依然存在与我毫无关系,拉斯托一身武艺也不需担心会在右城遇险,只要这里的集市能提供我所需的货物,能按计划置办完毕去右城汇合,那就行了。这样想着,我宛如一尾游鱼,滑入五光十色的商海中去。

一把短剑,一张口琴,以及一些叮叮当当的旅行杂货,就是我半天下来的全部收获。尽管在来路上端了一窝盗匪,手头颇宽裕,但在市场里东转西转,琳琅满目之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坐骑,估计上好的马匹牲口都已被军队征收。

虽然远离战火,也得未雨绸缪,做好准备。

雪暂时止住,天色彤红,就快到傍晚了。我正在烦躁,忽然看见集市一角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一个巨大的铁笼,一群人围着大呼小叫。等我上前排众而入,正好看见一名彪形大汉狼狈不堪地跌撞而出,**部位的裤子上开了个大洞,他扭扭捏捏捂住臀部,拔脚就逃,就像一只被拔毛的公鸡。身后的摊主满脸坏笑,扯着喉咙招呼生意:

“千载难逢的奇兽,强者的象征,各路英雄不要错过了~~!一个银币一次,打赢的话马上带走噢!!”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些对着笼子里那两头动物指指点点,有些过路的武者跃跃欲试,还有不少是跟什么“奇兽”较量时吃了亏,赖着不走要看别人出丑。我抬头定睛一看,也不禁大一惊——笼子里的是两条驮龙!驮龙是远古一支弱小的龙族,泰坦诸神的创世之战后,有极少数残存在世,到如今其稀有程度简直要跟“传说、梦幻”这类词语划上等号了。不过驮龙尽管稀有,得到一条却没什么好处。它们身长约两米,除了遍布背脊的尖利犄角外,其余就跟巨大的壁虎没什么区别,皮肤粗糙容貌丑陋,食量比老虎还恐怖。

不过,此刻的我却怦然心动!去寒冰王座的路上无比艰险,驮龙可以成为战斗力,而且它们伏地爬行的移动方式正好适合雪地行进。最重要的是,这里刚好有两头驮龙,而且只要一块银币……这才是一匹好马价钱的五分之一!

“喂,卖马的,刚才还只要半枚银币喔!涨价涨得太没谱了吧?”

“什么?!不行啊?我的宝贝们跟你们打了十几场,累成什么样子,你说!一块银币也是超值啊,而且万一哪位英雄真的把它们赢走了,我也没那么不舍嘛~~”

我向笼中望去,两条驮龙耷拉着眼皮,绷紧嘴角,鼻孔喷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又自然地散发出直率的憨厚,让我失声笑了起来。

不好,我到底笑什么?驮龙的外表明明不好笑,觉得可怕或者恶心才是正常的反应吧?但我还是忍不住。会觉得眼前的生物可爱,还莫名其妙产生亲近的感觉,拥有那种不知道应该说是愚蠢还是伟大的怪异审美观的人,就只有凡尼……只有她才会以充满好奇和友善的清澈目光,注视她看到的一切!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也被她稍微感染到了呢?

一念及此,胸前的暖意好像蜂蜜融化般荡漾开来,我丢下两枚银币,在摊主“又一位盖世英雄,祝你武运昌隆啊~!”的吆喝声中,让铁笼的闸门在身后降下。

四周霎时鸦雀无声。

两头驮龙发出低沉的吼叫,弓身作势,一扫慵懒的气质,像护崽的母狮,竭斯底里地猛扑过来。

啊,面对两条驮龙,一个人哪可能有胜算呢?那连我的魔法都可能无法穿透的龙皮,换成笼子外面那些一般武夫只能干瞪眼。即便是我,现在身受重伤,要以一般办法取胜也是千难万难的。所以,只能赌它一赌——

我微微一笑,兀自躬身一鞠。激射而至的两道碧光就像撞上岩石的溪流,在千钧一发之际在我面前几寸之外分开,一前一后把我夹在正中,迅疾的风刃在脸上划下浅痕。

驮龙是绿龙的一种,绿龙是最温顺最善良的龙。刚才就算面对不怀好意的挑衅者,它们也只是撕烂了他的裤子以示羞辱,那么我只要展示出恭谨的态度,就不会受到攻击。

这一赌,算是我赢了。

我定一定神,直起身子与眼前的驮龙对视。它的眼珠就像栖息着精灵的琥珀,纯净无垢得可怕。骤眼看去,分辨不出半点感情,冷冷漠漠,就像冬日的静河;但再认真观察,就会觉得那双眼睛宛如精致的万华镜,透射出无穷幻象,喜怒哀乐层出不穷;穿过这些感情的光影,沉淀在最底的,就是万载流传,如同花岗石般的峻峭威严。

拉比安露丝也有着这样的眼睛,龙的眼睛。那么,在龙的眼中,我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那里面蕴含着什么感情?

古代的龙啊,请尽情评判吧。看穿我的伪装,看穿我的气概,看穿我的灵魂!然后再决定,是否回应我的愿望,是否值得跟我去旅行,去远方吧。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彷佛整个城市都屏住呼吸,目光都聚集到这个笼子之上。过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没那么久,只是我的错觉),面前的驮龙清啸一声,身后的驮龙随即放下了敌意,两条龙一起向我爬来,匍匐在脚边。人群发出了压抑的赞叹,和难以置信地失笑。

“走吧。”

我转过身,围观的群众打开铁闸,自觉向两边让开,有人甚至鼓起掌来。在他们眼中,驮龙为我的气度所折服,向我俯首称臣,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这是一派庄严的气象。多年之后,风骚的艺术家甚至把这景象绘成图画,任由“贤者遇见龙神”的虚假传说一直一直错误地流传下去。

忽然,摊主一扑来到我身前,张开双手拦住去路,声音中万分焦急:“这位英雄,走之前麻烦你结清帐咧~?总共是六百枚银币,每条三百枚啊!”

我冷笑了,大声说:“大家来评评理,刚才他说赢了就可以带走这两条龙,现在又来开口要钱,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

人群喧嚣起来,摊主满头大汗,目光闪烁不知向什么地方猛使眼色:“总、总之,这两条龙我不卖了!你快走开!”

这时,一队巡逻的士兵好似从地下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尖声怒骂:“做什么,做什么!那边的臭虫要闹事也不看地方,胆敢到你爷爷的地盘开刷?!”估计这群官兵平时作恶惯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摊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人抢我的货!”,与官兵眉来眼去,分明是早就串通好的。

这个时候,我的怒火就像长了腿,从心底直冲脑门。就在我要发作教训这群人的前一刻,“那个”却猛然让我冷静下来,也让在场的人刹那停止了动作。那个——

在城市天空中不断回荡,震慑人心的警报声!

拉斯托掀起邋遢的门帘,走进昏暗的铁匠铺。

他从小路入城,已经在右城转悠了三圈,咬了两块腌制干粮,踢飞了四条饿狗,却没遇到一个人。不过,他知道人们在哪里,就在城正门外那个山坡上,回响着无法忽视的喧嚣。山丘之王本来想要去人群里打听一下,但想一想还是举步选择了屋顶仍然冒出黑烟的铁匠铺。他只是怕惹上麻烦,如果一个外来客突然出现在大群本地人中间,就算没有恶意,疏离感和排外意识也会在那群人的心中创造出敌意来的。

不过,拉斯托本来不是怕麻烦的人,他如此谨慎,只是受了阿拉霍的叮嘱而已。

此刻,他嘴巴啧啧作响,摇响了放在门口柜台的铃铛。一个老人很快便从后面作坊里跑出来,人还没到,嘴已到了:“今天小店不做生意,客人请……”

他老眼昏花,一时看不见只到他腹部高的拉斯托,没了预期中的招呼对象,话说到一半登时停住,左盼右顾一番才终于把话说完。

“……是旅行者吗?唉,本来应该好好帮助你才对的,但是现在……请先生明天,不,后天再来吧。”

拉斯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这位老匠人。只见他全身套在一副轻便盔甲里,佩剑挂得歪歪扭扭,脚步也乱了,叉子形状的白胡须一颤一颤的。

“怎么?师傅你这么老,还要去巡逻吗?”拉斯托一说话,嗡嗡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那老人赔笑道:“其实是去打仗啊哈哈,虽然也不一定打得起来,不过如果贾里德(grd)不把歌姬小姐还给我们呢,那我们就算全部死光,也是要战这一场的。”

“贾里德是谁呢?”

“是左城的城主,很凶恶的。旅行者你最好还是快点离开双城,万一打起来,你又没有武器,那就糟糕了……你来就是要我为你打造武器的吧?……或者你也可以躲在城里,和这里的女人孩子们一起。总之,千万不要出去啊,让旅行者受一点点伤,我们都会过意不去的!”

“不……”

拉斯托正想追问,店门外忽然传来了人声:“史洛(slog)老爹,你在吗?大家都等着你喔。”话音一落,一条彪形大汉掀起门帘,“噢,你果然在!长老团就差你一人了,其他长老等得胡子都翘了,还以为你风湿又发作,让我来接你的,哈哈哈!”

“恩塞斯特(nsst)不见了,我不够高取我的战斧!”

“没事,我来帮你。恩塞斯特是你的儿子,更是迪云(dvn)小姐的男朋友,不会临阵脱逃的。”

拉斯托插嘴了:“你们要打仗了,居然一点都不紧张?那个迪云小姐就是你们的歌姬吗?她是怎么被那个什么贾里德捉去的呢?”

史洛就说:“莉莎.迪云,她是我养大的孤女,也可以算是我的女儿了。她从小就很喜欢、也很擅长唱歌,她的歌声,呵呵呵,不得了啊!有一次连鸟都听得忘了飞,从天上摔下来死了,害她伤心了三日……我刚才说不一定打得起来,就是因为我觉得贾里德听了她的歌,多半就要放她回来了。”

史洛老伯信誓旦旦地眉飞色舞起来,忽然“哎哟”一声,去取战斧的大汉捧着一个巨大的空箱回来,疑惑地说:“老爹你看,你的战斧不在啊?”

“啊?!这是我家相传的宝物,怎么会不见了呢?”史洛大吃一惊,周身盔甲当当响。

“我想是恩塞斯特不想你去冒险,藏起来了。”

“不。”拉斯托冷静地指出,“也可能是恩塞斯特带着它跑了。”

大汉一听,马上浓眉一竖,反驳说:“恩塞斯特是个勇敢的人,他不可能逃跑的!”

“我没说他逃跑!比起逃跑,你们不觉得他更加像那种奋不顾身、独自犯险的人吗?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倒很佩服他的气概。”

拉斯托说完,抖擞精神,迈开窄步,转身直往城门奔去。

左城内有一座格外高大雄伟的建筑,当然,这个“高大雄伟”只是相对城内其他房屋而言的。这座建筑用大麻石砌成,简洁沉稳,屋内的装潢淡雅朴素,是很舒服的一幢房子。

房子里住着一个曾经很懂得享受这种舒服的人,左城城主——贾里德。

“曾经”,这是很可悲的一个词语,用来形容那些已死的瞬间,悼念无法追寻的过去。

贾里德已经不年轻了。曾经,他的眼睛能够看破未来,他的双手能够创造奇迹,但十年前他下定决心要把左城从右城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要建立自己的城市,从那刻起,他就不可避免地急剧衰老。直至现在,尽管左城的发展的规模还不算庞大,但已经把贫穷的右城远远抛在背后。那些让他鬓角染上霜色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现在躺在柔软的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之前十多年的辛劳都是值得的。因为他身边还躺着一个女人,**的女人。**的余温带有温馨的芬芳,令他感动到几乎流泪。本来贾里德认为天底下的美女都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他功成名就的象征,是锦上添花的光环。但是这名少女却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愉悦,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是因为她举世无双的艳丽?还是因为她出神入化的技巧?对了,她的技巧……这小贱货真的太**了!

这少女就是莉莎.迪云。她正用胸前的嫩肉仔细研磨着贾里德的背脊,两人都沉沦在无法形容的快感中,对天空中回荡的警报声充耳未闻。

“贾里德大人,右城的军队兵临城下了……”

天空昏沉,春情荡漾的房间中没有掌灯,就更暗了。而正是在最黑暗的角落,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浮现起来,就像在夜色中翻滚的一团乌云,根本不是人的形态。

“……他们吵着要‘歌姬小姐’。”

听那黑影这么单刀直入,床上的二人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了。贾里德的声音中饱含毫不掩饰的怒气,他说:“你不是说,这事做得天衣无缝,绝没有人发现吗?”

“是的。”

“那么右城的无赖为什么会来这里要人啊?!”

“他们也没有把握的,你知道的,他们总是自以为是,莽撞得像野猪。只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再咬定歌姬小姐不在这里,他们必然会退走的。”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以为歌姬小姐可能会想回去的,但是……”

黑影瞥了莉莎.迪云一眼,见她埋首在贾里德腰间猛力地吮吸,自他出现之后连正眼都看过他一次,冷哼一声,又沉入到暮色之中。

“我马上去摆平他们。”

黑影的声音像扑面而来的袭袭灰尘,但交欢的男女根本没去留心,也什么都觉察不到。

我交叉着手指,长长伸了个懒腰。两条驮龙也睁开惺忪的睡眼,让身上耷拉的尖刺“嗖”地挺立起来,完全不顾虑我在旁边被划伤的可能性。

将近傍晚时,我在市集里被坏心的商人找了麻烦,巡逻的士兵正要一拥而上把我擒住。以我的本意是要稍微教训一下他们,但在最后关头拉响的警报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别人要处理麻烦的时候,又何必成为麻烦本身?

其实,当时那些士兵手忙脚乱,从他们的神情看,是巴不得我快点走,滚得越远越好的。但是那卖驮龙的人死活不肯放过我,我也懒得跟他说道理,于是提议说:“不如先把我关进牢里,等兵爷们有空了,再来拷问我吧?”然后,便让一个士兵带我到这里,大摇大摆地拖着两条驮龙占据了一间囚室。

这就是我的旅行方式。

多数时候,旅程都是安全而平静,甚至有点乏味的。尽管如此,当千载难逢碰上意外状况时,我并不会去凑那没头苍蝇的热闹。我只会站在一边,观察事态发展,并把种种喜怒哀乐刻在心坎上,最后在谁也不再注意到我的时候,永远从人们视线中消失。

有时候,我也会被那些悲欢离合打动,心像火烤般炽热,但双眼依然会保持冰一般的淡然。我只是看着,不会参与其中,不会鲁莽地去增添他人的喜悦,或者分担他人的悲伤。

与凡尼分开之后,我没有希冀过还能这么随性地行走,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在做着以前做过的事。我应不应该为这种游刃有余的心态感到自豪呢?

驮龙一声低吟,打断了我的思路。

回过头去,只见四只淡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迫视着我,那种目光犹如绵里的针。

我明白它们的用意,它们也跟我一样,是观察者、记录者,什么都接受,什么都不否定。他们一定用那清澈的眼睛看过无数人类的各式嘴脸,在人们当它们是珍稀玩具赏玩时,它们也一定在评判那些人的人生。

龙根本不可能被铁笼困住,也不可能被牢房关起来,更不可能被我驯服。此刻它们如此顺从地趴在牢房之中,也许不过是因为它们也对多年注视着的风景生出厌倦,想要我带给它们别样的故事而已。

这种严苛的催促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微笑来回应它们的凝视,说:“带着你们就太难行动了,所以你们要乖乖地等我回来,到时再给你们讲故事吧。”说完,我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门锁,隐没身形,把门掩好,就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雨雪已经停了,周围湿漉漉,地面好多处已经结冰,冷气就像横在半空的刀,切割着行人的身体。城门那边热火朝天,聚集了大量的光明和喧哗,但那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在那里太显眼了,如果只是要寻找故事,就应该往城侧门去,那里更安静、更隐蔽,也更神秘——

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白天时感应到的暗夜精灵又出现了。

我小心地潜行,沉重的压抑感与其说来自那未知的故人,不如说来自我的心。那是既期待又畏惧,既兴奋又羞惭的心情。

穿行在深灰色的房屋夹缝之间,城侧门已经在望,但就在这时候,那里也响起了尖锐的惨叫声。

守城的厚实木门碎了一地,作为代替堵在那里的是一头怪物,将近二十条滑溜的细长触须放射状攀援在城壁之上,承托着正中央足足有风车那么巨大的一个子宫。之所以说像子宫,那是因为那团诡异的东西是由一张柔韧而闪着半透明光泽的生物粘膜包裹起来,并规律地蠕动;但那绝不是子宫,女性腹中孕育的怎么可能是那种邪物?!

那里面,满满当当把粘膜撑得简直快要爆炸的东西是——眼睛!无数颗眼球,大的有皮球大,小的只有指甲般小,闪耀着黄光,在浑浊的羊水中沸腾一样咕噜噜翻滚;一条条细长的瞳孔就是一根根针,准确刺进全身每一个毛孔的针!

忽然,粘膜裂开了,撕裂的部位化为漆黑的嘴巴,和化石般的尖牙。这样的怪嘴前后总共出现了五个,一甩口水,然后同时仰天长啸!

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喷出火焰或者毒液,准确来说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对,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围着这怪物的几十名士兵的眼睛里会猛然失去了光彩?他们有些抛下了兵器,颓然跪倒;有些忽然泪流满面,蜷缩在地上;还有些失去理性不断咆哮,用头去撞墙。

他们的精神为什么会失常?我没感觉到有魔法的波动,说明这是情绪术以外的某种“类法术”。不过这样一来,为什么我自己没有受到影响呢?多年受到血精灵魔法的精神侵蚀的我,最头痛的事情就是碰上精神类攻击了……

我躲在小巷的木箱后面偷看,猛一回神才发现一直追踪着的暗夜精灵的气息已再次消散了,不禁感到非常气馁。但一转念,我怎么能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我在追踪呢?我能感觉到对方,对方也必定感觉到我了,反复的失之交臂,大概是对方的留言。

“相见不如不见。”

既然如此,我还是先收拾眼前这怪物比较好!主意一定,头脑也灵活起来,几乎在眨眼间我就回忆起书本上关于这怪物的信息,就要动手。说时迟那时快,怪物的触手翻卷而出,长蛇般往一个个失去了斗志士兵身上缠去。

其中一根触手就要碰到一个拿斧的青年人时,却忽然被某种透明的硬物弹开了,好像海潮拍岸,那根触手前端竟然散成浪花!

“哇哈哈!你爹说斧头上有鹳的家纹,果然一下就找到你了,恩塞斯特。”

连我都没看清拉斯托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那满头黑发的青年仍然一脸惊恐的模样,手中的斧头也握不稳,被拉斯托一把抢了过去。

“够锋利,够分量,果然是把好斧头!喂,小子,闪边去,我跟你爹约好,救了你这把斧子就归我了,你可别有个闪失啊!”拉斯托一脚把那名叫恩塞斯特的青年踢开,擎起到他胸口高的铁斧,便往那怪物扑过去。

怪物的巨嘴中再次发出了无声的厉啸,但跟我的情况一致,拉斯托对那种精神干扰全无反应,等那怪物反应过来狂风般舞起触手时,已经太迟了。

触手很快,织成的网很密,攻击宛如雨点不住地洒落在拉斯托头上。但是拉斯托的身体压得很低,速度仍然很快,就像飓风中轻灵的海燕,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抢到那怪物下方。

但见白光一闪!怪物庞大的躯体腾空而起,无法估量的大力震得那柔软的皮囊有如海面漾起的波涛,成百上千暗黄的怪眼同时痛苦地眯起来!可是它并没就此失去行动力,身形还在半空,三条丑陋的触须劈甩下来,孜孜不倦向那些士兵卷过去。

“别想!”我大喝一声,风刃连发,向触手急斩。不过锐利的风芒竟然切不断那些看似脆弱的触须,只是将它们打了回去。

我暗暗赞叹,刚才拉斯托把触手打成碎片的一击,到底威力有多大?!

这时,一抓不中,失去依靠的怪物“轰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了近乎爆炸的巨响。在腾起的轻柔雪烟中,拉斯托朗声大笑:“哇哈哈,这皮球不错,总不至于一打就爆。阿拉霍,你知不知道我的手痒了多久啊?十六年了!!”

“你慢慢打个够,‘惊怖魔’虽然怕光,但你发出来的那点光芒它还是受得了的……注意别让它抓住那些人吸收‘恐惧’,会没完没了哦。”

“那就一起动手,速战速决吧!”

“……”

“怎么?”

“……没什么,我本以为你会执着于享受战斗的乐趣,想不到你会这么冷静。速战速决,很正确的判断。”

“别把我看得那么不堪!”

“拜托了,打它上天,再狠狠把它砸下来!”

“没问题!”

拉斯托显得很愉快,不停地大笑。要说他不渴望享受搏杀的乐趣,那绝对是假的。当一个人被囚禁了十六年,他必然很乐意用拳头来宣泄。当那个人决定要速战速决,那么他的每一拳必然会强得可怕。

“你这混账皮球竟然害怕阳光,真是可笑——”拉斯托双臂一振,神威凛凛,掰住惊怖魔其中一张嘴巴的双颚,往空中一挥,下半句话说出时,人已在惊怖魔头上的天空中:

“——我再看见朝阳时,可感动得要哭咧!”

双拳合击,势若雷霆!骇人的余威在惊怖魔体内扩散激荡,它就像随时会破裂的气泡,剧烈颤抖着向地面坠落。与此同时,那地底也爆出了拼死嘶鸣的黑火!

就好像被隐形的路标牵引,我一出手就破天荒地选择了血精灵的古老魔法,连自己都大吃一惊。在意料之中,就跟在铁牢堡时一样,我的火焰被染成漆黑,仿佛连夜晚都可以一口吞掉的深沉黑色;在意料之外,这次施法没有伴随着反噬!

没有疯狂,没有暴戾,没有凶残,我的头脑清清楚楚,是完全理智的!

当我切实感受到这个事实,不由得懵了,但转眼我就笑了,凄然地笑了。

血精灵之所以被驱逐,正是因为修习了这种邪术;这种魔法之所以被称为邪术,正是因为它会让术者失去神识,堕入地狱。

但我已经克服了这种侵蚀,我已经不会迷途,不会堕落,那么……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我压抑地笑着,笑到想哭。

拉斯托说:“被逃掉了啊……差一点就可以烧死它了。”

我拼命定下心神,费了一番功夫才总算能顺畅说话:“算了,它已虚弱得不得了了,不可能再出来了吧……不过还真奇怪,惊怖魔不是喜欢傍晚就出没的生物啊。”

“哇哈哈,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啊,怎么样,交通工具买到了吗?”

“嗯,我找到了很棒的交通工具喔……你又为什么要来这边?城外的骚动,你知道什么吗?”

拉斯托就把左城城主贾里德劫走右城之歌姬,现在他们来要人的事说了,至于那个恩塞斯特则是歌姬的情人,拉斯托受他父亲之托,要守护鲁莽冒进的儿子。听完之后,我觉得很奇怪:

“贾里德抢人的时候他们拦不住,现在还敢来要人?会被打得很惨哦。”

拉斯托摇晃着粗短的食指,打断我的话:“抢人的时候他们不是拦不住,而是根本没有阻拦——歌姬是在昨天夜里无声无息被带走的。”

“这就更怪了,既然无声无息,那就是说谁也没看见,他们凭什么来左城要人?”

拉斯托忽然冷笑了:“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他们说,现场留下了一封信,言辞非常轻蔑,说什么‘想要回歌姬就来左城’之类的。我真的想看看写信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由得生出一丝忧虑。或者从我们插手这件事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的开端。明明是不着痕迹的勾当,偏偏留下了多余的线索,摆明就是要把人们引入未知的歧途,不,歧途还算好,万一是深渊……

“咦?!恩塞斯特呢?”我四下张望,竟然不见了那青年的踪影,拉斯托闻言马上搜索了一圈,勃然大怒,骂道:“这龟儿子,本事半点没有,就知道乱跑惹麻烦!”

我提醒说:“他急着救那个歌姬,一定是去了找贾里德,我们追吧!”

贾里德房间里的火炉已经点燃,淡金色的火光不仅带来光明,还带来温暖。

此刻贾里德的心也是温暖的,尽管很疲惫,却前所未有地满足、快乐。天才刚刚黑,莉莎就在他怀内睡着了,贾里德看着那可爱、清纯的面孔,早就忘记了城外的骚动。他只希望这一夜延续到永远,哪怕再也看不见太阳的光辉也是值得的,因为他很舒服,很放松,十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垃圾好像都被清空了,鲜活的空气流遍他全身。

就在他也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享受这旖旎的夜晚时,那把染满尘沙的声音又在房中响起。“影法师”,这个三天前才投奔自己的神秘魔法师,几乎是一瞬间就帮他重新整编了军队,还轻而易举把歌姬带了回来,确实是很能干的人。只听见他说:

“贾里德先生,情况有点不妙。”

贾里德愕然了。

“刚才,史洛的儿子带着一头怪物突破了侧门,我们的人死伤很大。”

贾里德更加错愕了,他问:“你认识史洛吗?”

“不,只是看过他的资料而已,右城并没有多少数得出的人物,一顿饭时间我就全记住了。”

他稍微清醒过来了:“是吗……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了?”

影法师往床上的歌姬扫了一眼,她已经睁开了那双明星一般的眼睛:“正门那边射了两轮箭,双方都没有损伤,那些人暂时没有再逼近,现在还在僵持中;侧门那边的怪物是惊怖魔,守城的队伍几乎全灭,我已经把怪物击退,但是史洛的儿子似乎已经潜入城中了。”

影法师说得很平淡,完全没有加油添醋,但贾里德还是咬牙切齿:“那群猪猡竟然跟这么下贱的魔物勾结了!”

黑影冷笑了,但就连这笑容都是黑色的,旁人根本无从觉察。他很兴奋,也很冷静。他注视着贾里德,尽管心中已充满对那在弹指之间就击败了惊怖魔的二人的忌惮,但他还是清楚,绝不能操之过急,只要稍加引导,不用多久,贾里德就一定会下达他期望中的命令。反而是那两个人,那名矮人虽然精神力很强,连惊怖魔的干扰都起不了作用,但自己还有信心应付,棘手的是那戴着兜帽披着黑斗篷的魔法师,他用的似乎是血精灵魔法中的“烈焰风暴”,但火焰却是黑色的。

他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来追捕自己的呢?也罢,反正他们绝对捉不住我的。

这时,正当贾里德一筹莫展,他身边的歌姬莉莎忽然从背后抱住他,然后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你又何必烦恼呢?他们无非是想要我回去,我跟他们走不就行了。你想见我的时候,或者……或者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请这位影法师……嗯~!”

她一声娇嗔,贾里德整个人都醉了,但他还是犹犹豫豫,抱住莉莎不放手。

“我啊,喜欢果断的男人哦~”她又加了风情万种的一句,贾里德终于被劝服了。

他用狂热的眼光紧盯着莉莎,看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又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还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似乎已经被盛大的失落淹没,双眼都失神了。

她走了,但是影法师还站在房中间,黑暗的鸣动猛然高涨!

黑影正想开口,贾里德已抢先问:“先生,你确定昨晚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吗?”

“是的。”——才不是呢,黑影几乎想大声地笑。

贾里德低着头,像一尊石雕,坚硬而无情:“那么就行了……右城的蛮子觊觎左城的财富,无故突然发动袭击,还把灵魂出卖给邪恶的魔物,你觉得这种行为应该得到什么结果呢?”

黑影慌忙弯下腰假装咳嗽,以掩饰脸上毫无保留的狞笑!他欢喜到要爆炸,这个人……刚才的忧郁是假装的,这个贾里德根本不需要引导,他本来就像恶魔般残酷!

“我认为那就只有一个结局,”贾里德接着说下去,“怪物被消灭了,蛮子也被击溃了,左城英勇的将士尽管有所牺牲,但依然胜利地守住了家园,留下不可磨灭的传奇事迹。先生,你已经做了前面一半了,现在我要你带领你整备好的军队,趁他们撤退的时候进行偷袭,一个不留!”

影法师的声音颤抖了:“那么……莉莎小姐呢?”

“我说的是,一个不留。”

太好了!太好了!!

影法师亢奋到连胃液都在沸腾。

太美妙了!又有战争了!!又可以乱杀人了!!!

我和拉斯托进入了贾里德的宅邸,就像走进一个市场那么轻易,完全没有遇到拦截。这是很奇怪的,城主的住处为什么毫不设防呢?更奇怪的就是这间屋,这间屋很朴素,连挂饰和地毯都没有,干净的麻石墙上透出无穷的冰冷和沉寂。

我们心急如焚又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拉斯托忽然一招手:“阿拉霍,你看,地下室的门开着。”我们交换个眼色,一前一后毫不犹豫地直闯入那黑黝黝的门洞。我们还在石阶上蹑手蹑脚时,耳朵已捕捉到含混的人声了。

“听起来像恩塞斯特的声音……”拉斯特嘟囔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楼梯眨眼间就快走到尽头了,那声音听得更真切,就像墓**中的鬼叫,我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转一个弯,连铁栏中间透出来的火光都能看见了,那光芒跟月光一样淡,但月光则要更轻柔一些。

“冲!”

拉斯托一马当先撞开虚掩的铁门,我紧跟在他背后,咒文在脑中飞掠而过,已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但是,我没有攻击。不,尽管很想把房间内的人炸成碎片,但无论我还是拉斯托都像突然被掐住喉咙,一口气憋住,连呼吸都停止了。

恩塞斯特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干涩声响,酷似乌鸦的惨叫;他满面污秽,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流,像哭的笑容乱七八糟;他的身体疯狂地起伏抽搐,可被他**的少女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低垂的手臂的肌肤呈现珍珠的颜色,可没有珍珠的光泽——生命早就从她身上流逝清光了。

一时之间,火光闪烁,满屋魔影,我们都被眼前青年的举动吓呆了。等我醒悟过来,心中的火光已变得非常遥远了。拉斯托的拳头狂挥出去,打得恩塞斯特的胸口都凹了,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倒在墙角不停吐血。我冲到另一边,迅速地整理着少女的衣衫,手指一触到她的皮肤,从那传来的冰冷几乎让我缩手。

“没救了……”我喃喃低语,认清这个事实的同时冷静地打量起这名少女来。她跟凡尼年纪相仿,身材相仿,凡尼算不上超级美人,她则比凡尼还要差一点,只是眼角那若有还无的泪痣为她平添了几分婉约。可怜再美的容颜,也终陨落了。

由于牵挂着凡尼,我的神情惆怅起来,把这名少女揽在怀中越抱越紧。她的肌肤已经开始僵硬,她的身体辐射着异样的冰凉,她的姿容已经褪色,但我还是情不自禁把嘴唇凑过去,想要吻她,只觉得内心的空虚只要这一吻便可一扫而光。

五寸,三寸,一寸……就在将要接触到那两篇冰洁的唇时,我却睁大眼睛,骤然惊觉!短短瞬间,居然恍如隔世……我在干什么?我疯了吗?居然做出这么恶心的事情?!我抬起头,见拉斯托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稍微放下高悬的心。

“没事的,阿拉霍!不是你的错,暗血幽魂喜欢尸体和灵魂,它的魔性由我来压制,没事的!”鲁西亚的声音宛如远方的雷鸣,威严而震撼,让我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得全身剧震,双手不受控制一抽搐,少女的身躯“噗”地跌回地上。

没了血精灵魔法的反噬,却轮到这把食灵魔弓的侵蚀吗?这样说,刚才,我该不会是要吃了她吧……就这样血淋淋、满嘴尸虫地……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拉斯托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状,依然尽情殴打着恩塞斯特,还一边大声质问:“你还是人吗?她是不是你杀的?……连死人都亵渎!她……她不是你最爱的人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啊!”

拉斯托也猜出来,这名少女就是那个歌姬莉莎,她的穿着明显跟左城的风格不同。

恩塞斯特杀了莉莎吗……就正如凡尼要杀我……明明深爱着对方,何苦急于残杀?……不,不可能,人是不会破坏所爱的事物的,他没杀莉莎,凡尼也一定不会想要杀我!

“够了,拉斯托!她的身体早凉透了,人死时恩塞斯特估计还在侧门。”

“哼,他没杀人难道就不该打?!他……你看他做了什么!”

“是惊怖魔的关系,它的精神攻击会引爆人内心的负面情绪,使人失控,总之不全是他的错,你留他一口气吧,现在不是打他的时候!”

拉斯托愤愤然一推,青年撞在墙上又吐了一口血,隐隐约约叫着:“莉莎……莉莎……”

我敲打着额头,努力地整理思绪:“现在不是打人的时候,拉斯托,情况不妙了……”

他说:“什么?”

“整件事情,好像不可挽回了……你看,某个人掳走了右城的歌姬,把矛头指向左城,引发争端;右城的人来讨还公道,在左城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无理挑衅和侵略;原本还有谈判,把事情讲清的机会,但右城长老的儿子却与恐怖的魔物一起在侧门出现并企图入侵,这在左城看来便是右城勾结魔物的证据,到此,连左城也敌视右城了;现在歌姬死了,要是这消息传到右城的人耳中……仇恨轻易被制造的,双城会毫不犹豫地开打。”

拉斯托恍然大悟,一拳捶到石墙上,咬牙切齿:“这么说,掳走歌姬的人、将惊怖魔放入城的人、还有现在杀死歌姬的人……都是同一个人,他的目的就是要引发战争!阿拉霍,我们不能再等了,一定要马上阻止双方!”他刚说完便要往外冲,我几乎扯不住。

“你拉我做什么?他们随时会打起来!”他热切的话语让我的心都颤抖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劝说:“拉斯托,听我说,现在正是我们退场的时候。我们已经看破了这个阴谋,了解了整个故事,是时候离开了……我一直都跟你说,不要惹麻烦。我们还要找到夜空的实验室,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快点赶路,打探寒冰王座的下落。如果我们能够拯救整个世界,这里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他们算什么?”拉斯托突然发力,我整个人被他单手抡起直甩出去,双手原本结痂的伤口再度迸裂,鲜血淋漓。可是他连眼尾都不看我,“我只知道那些也是生命,我只知道无论好人坏人,只要被我遇上我都要救!没错,就算是白金汉.谢菲尔德,我也会救的。要复仇就要光明正大地决斗,但在那之前,无论是仇人、恩人,还是毫不相关的人,我都想尽全力帮助……”

他扛起恩塞斯特,开始往外飞跑,那背影让我无可奈何。

“你放得下,我放不下;你不救,我救!”听到他丢下的零碎字句,我先是愤怒,接着变成不甘,最终竟然悲伤起来,呆立原地。

良久。

我抬首大步往外走去!

游走的风送来情报,这栋宅邸中还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嘭!”一声巨响,房门撞破,房中霎时卷起暴风,把我有如鬼魅般送到那两鬓如霜的中年人身前。我恶狠狠地问:“你就是贾里德?”

他竟然没有害怕和惊愕,灰发凌乱,但眼神不乱,盛气凌人地回敬着我的逼视。他说:“是。”

“你下令攻击右城的人没有?”

“我下令了。”

“叫你的人回来,这场战斗是被设计的,不要打。”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真奇怪,他没问我是谁,看起来也不介意我是谁,就连我闯进他的家也与他无关似的。

“莉莎是你派人捉走的对吧?否则她怎么会在这里呢。但你知不知道,你派的人故意留下了信之类的东西,右城的人才会来这边闹事?”

我这样说,他却毫无反应,只是抿紧了嘴唇。我又说:

“那人是不是告诉你,右城的恩塞斯特带领魔物发起进攻?那是他放进来的,已经被我击退了。”

他终于开口了,反问道:“他做了你所说的事,但你有证据证明他错你对吗?”

“没有,但你若不答应停止攻击,我就杀了你。”

贾里德笑了。面对无情的威胁,他竟还在笑?

这名早衰的城主似乎很开心,一边笑还一边扯开胸口的衣衫,大声说:“杀我?好!好极!这房子半个守卫都没有,已经十年了,就是等着人来杀我的!我本来等着恩塞斯特.史洛,你不是他,但也没所谓。”我被他的气势震慑,不知道如何接话时,他又说下去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会停手,我十多年前就想杀光右城那群蛮子了。你要杀我就动手吧,我早就不想做人了!……同归于尽,将一切都毁灭,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没说什么,但贾里德开始滔滔不绝讲述过去的故事。

二十年前,双城还是维持着那种左城工作、右城居住的风俗,人口也不多,生意也仅限于向旅人出售小手工艺品和简陋的物资,换言之,日子不苦,但也不富。后来,有一位受伤的女性旅行者来到双城,被贾里德救下,两人情愫日生,但那些长老坚决不允他们完婚,还指了另一名少女作贾里德的未婚妻。所以,他便生出了私奔的念头,可惜在万事具备就要出发的那天,那名旅行者人间蒸发,肯定是被那些长老暗中下了毒手。

后来,贾里德劫了一个过路的财主,把他的钱作为本金,凭借从情人口中听到的见闻,参考那些繁荣城市的经验,自己的生意慢慢越做越大,同时不断吸纳外来的人为他工作。当他的实力差不多时,便趁机占了左城,将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们都赶到右城去,对他们不断压榨,直到今天,富的越富,穷的越穷。

“最可气的就是,我想要跟他们一起赚钱,可他们不但不领情,还不断咒骂我,说我的钱是抢来的,到头来他们日子熬不下去,又笑着低声下气来求我给条门路……就这样一时笑一时骂,我在他们眼中连狗都不如,他们也让我想呕了!这些不识好歹的笨蛋难道不该杀?”贾里德声嘶力竭,激动得跪在地上喘气。

我听了这么久,却不是很懂他说什么,这个故事讲得断断续续,好多部分都被他一下带过,好不容易我才想明白。贾里德是为了复仇才对右城施加经济制裁,可是右城的人却没有彻底屈服,没有从这种**中得到快感,贾里德因此越来越焦躁和愤怒,在这种情绪之中,他恨不得早赴黄泉跟情人相聚。

思前想后,我只能这样对他说:

“他们受不住可以滚,又何必求你,确是没骨气。但你又为什么老是答应救济他们呢?难道你执着于让他们驯服于你?而且你这房子朴素得离谱,是因为还惦记着那时的生活?还是其实你还把自己当做他们的一份子?”

我推开了他,听完这个平庸的故事,我什么心情毁了。他的心魔与我何干,既然无法开解,也就无法让他收手,那我已经没有理由停留了。但,我还是要做最后的尝试:

“住手吧,不要杀了。你已经杀了他们的歌姬,那还不够吗?”

这句话一出口,贾里德才第一次露出无法置信的神情,他的眼睛充满迷惑,反问:“我刚放她走,她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杀了?”

我睁大了眼睛,严厉地盯着他。莉莎明明死了很久,怎么才是“刚放走”呢?

“这下……麻烦大了……”

“什么,你说莉莎她已经死了,这是有人故意挑拨我们和贾里德战斗?!”左城之外,白雪之中,人群把拉斯托围在中间,听着那耸人听闻的真相。史洛脸上落满雪花,叉子状的胡须又厚了一层,现在他抖一抖,胡子直往下掉。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人看见身受重伤的恩塞斯特,再听完拉斯托的解释都阴起脸,像看见了鬼。

此时,左城里一阵骚动,人群朝那边望了望,目光又回到拉斯托身上。那是何等凝重的目光!拉斯托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仍然努力劝说着:“以大家目前的实力,一定打不赢的,我求你们了,先不要想着报仇,现在要保存实力,不要中了奸人的诡计,鲁莽寻死啊!”

“够了!”史洛一声颤巍巍的怒喝,打断了拉斯托的口不择言,“你乱说什么啊!我们当然知道不能打了……莉莎已经被放了回来,我们现在不正是要走吗?她又怎么会死了啊?”

人群窃窃私语,把左城传来的又一阵骚动声压了下去。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打得拉斯托眼前发黑。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只见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排众而出,向拉斯托看了一眼,转头娇声问史洛:“这个人是谁啊?他为什么要说我死了?”

清秀的面庞,眼角之下淡淡的泪痣,这少女的容貌就跟地下室中的尸体一模一样!拉斯托全身好似浸入冰水里头,连心都冷了。

“走吧,别听他胡说八道。”

“喂,这样咒我们歌姬小姐,太过分了吧!”

“哼,我看他是贾里德的人,来帮那家伙脱罪的!”

“你说到天花乱坠都改变不了那混蛋抢走歌姬小姐的事实!做了坏事还想骗我们!”

“别放他走,那混蛋的手下都不是好人!”

“打他!”

“打!”

群情越来越汹涌,就像煮沸的浆糊,拉斯托的脸却越来越青,皱得像棵捏烂的白菜。正在剑拔弩张的瞬间,原本一直乖乖不说话的恩塞斯特猛然尖叫起来:

“是他!就是他将我打成这样的!!”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拉斯托一声狂吼:“你明明见到莉莎的尸体,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他大失所望,为什么都了这种关头,这青年记住的还是与他的恩怨?他明明看到了事实,为什么宁愿冤枉他也不说出来?还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真是爱人的遗体呢?拉斯托心中充满了疑问和悲愤,又想起了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他也是被冤枉的,凭什么就要他来受委屈、做替死鬼?

就在众人要群起而攻之际,左城中响起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骚动,城门打开,全副武装的兵士潮水般狂涌而出,高声呐喊着,就向乱作一团的人群直杀而来。

“没办法了吗?”拉斯托很后悔,他确实不应该惹这个麻烦,不但阻止不了战争,还成了双方的眼中钉,战场之上,所有人都是敌人了!

就在双方将近未近,是战是逃处于微妙交界的时刻,两片青光忽然从侧路切入,稳稳停在他身边。那背上遍布尖刺的巨大蜥蜴不动如山,散发出恢弘的气势,而从它们背后走出来的正是抱着歌姬莉莎的尸体的阿拉霍。

两条驮龙鼓起尖刺,弯起身子,各为半圆,首尾相接合成一个圆圈,把我和拉斯托围在里面。转眼之间,双城的子民已如火荼般杀成一片,却单单不敢靠近这双龙守住的寸土。

“假歌姬……厉害厉害,那人料定我们会插手劝说,竟连我们都算计进来了。”我拍着拉斯托肩膀,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一口气。不过拉斯托就没有我这份镇定了,他暴跳如雷,简直想把自己的胡子拔光。

“我恨死那个恩塞斯特,他竟然……他竟然!”山丘之王说不下去了,我也大概猜到事情经过,如果那家伙将出真相,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局面了,“阿拉霍,现在怎么办?我的脑浆好像被喝光了,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无可奈何一笑,问:“如果我还说要走,你是不是要马上打爆我的头?”

他一愣,仔细观察我的表情,然后语气笃定:“是!”

我低下头去,忽然忐忑起来。

“如果有一位魔法师为了救一个人,废寝忘餐,呕心沥血,花了几十年去研究一种魔法,你觉得这位魔法师怎么样?”

我冷不防丢出的疑问让拉斯托又是一愣,可他并没有质疑:“自然是十分伟大了。”

“如果他要救的人本身也是个影响了历史的伟人呢?”

“那就更好了。”

“你觉得这么好的人,会得到什么回报?”

“这么优秀的人是不求回报的,但有回报总没有坏处啊。”

“如果,这名魔法师研究的是死灵魔法,那情况又怎么样呢?”

拉斯托语塞了。

我放声大笑,笑到猛咳:“哈哈哈、咳咳咳咳……我跟着老师那么多年,要说一点都不懂死灵魔术,便绝对是假的。就算那是邪术,是禁忌,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不是吗?”

我轻柔地伸出手去,就像在舞会上邀请心仪的少女步入舞池。

“你不是说,她的歌声能让最坏的人放下屠刀吗?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

歌姬.莉莎,扶着我的手,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动人的神采和温柔的微笑。她又活过来了,尽管只有不长的时间,但也足够让她用最爱的歌,把最美好的生命完全释放。

我放开她的手,掏出今天买的口琴,全心全意吹奏起来,所奏的依然是那忘我一曲,《千秋予感》!

莉莎开始唱,她吐出第一个音阶,所有人都呆住了。

她的歌声就是奇迹。像风一样,像光一样,如同风暴,如同星辰,举世无双的声音化作怒涛横扫大地,到了耳际又忽变成一缕春风,明明灭灭,婆娑的节奏之间居然有人流下泪来!

一开始,她还和着《千秋予感》,演至中段,我的琴声再也压制不住她的歌唱,声波扶摇直上,响彻苍天。我停下吹奏,只觉一片天光荧荧而下,茫茫黑夜全部退开,百万圣徒纷纷降临。再没有一个人站着,人头耸动,两军竟是拜倒在地。

可歌声还在拔高,一直穿透云层,穿透大气,穿透空间,把众人的思绪和灵魂都带到那被称作“天堂”的所在。遥远的群青染上透明的波纹,皑皑白雪放射着淡光,雄伟的城郭和尖锐的利刃的线条统统柔和起来,宛如神的国度。

她唱的竟然是圣歌!

“天赐的声音……可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了……”拉斯托一脸惊惶,手足无措,可是严眼中的赞美却是流泻无遗。我的眼眶也有点湿润,附和着:“不是魔法的增幅,也没有幻术的加持,却能产生这种效果……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才是真正的魔法……”

时间好像就定格在这个时刻,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无论是谁都还痴痴呆呆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中。不知是谁首先反应过来,开口说话,但语调依然是恍恍惚惚的:

“刚才是歌姬小姐在唱歌,只有歌姬小姐才唱得出这样的歌,那么……这个又是谁呢?”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将全部人都吓了一惊。

风停了,光散了,黑暗的夜又回来了,站在人群中央的另一个莉莎,残酷地笑了,笑容越拉越长,竟然裂到了颚边。她的身体也慢慢变青,回复本来面目,就像糊在上面的一层面粉缓缓融化。

“让开!”我一声之下,两条驮龙快如闪电窜到一旁,而我已擎起暗血幽魂,拉弓满弦,连珠箭发!还没等她变化完全,浓黑的火焰已经冲天而起,连静夜也隔绝在外。这种时候,再没有必要犹豫了。

“罪人啊,在圣歌之下忏悔吧!”

众人乱糟糟地逃窜,爆风、残火狂野地飞舞,把呼叫声和求救声都一一震碎,有些跑得慢的人已经卷入火中,烧得连灰都不剩,他们的魂魄马上被吸入食灵魔弓,永劫不复。但我并不在意,这只是留给他们的小小教训。

“垂下你的头,涤荡你的灵魂……”

拉斯托看着我的手,我用受伤的手强行射击,血已把雪地溅红了一片。但我发出的黑火、暗血幽魂的红光还是接二连三爆炸着,掀起的黑尘宛若地狱升起的岩浆。我停不下来,这是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施展着血精灵魔法,尽情地破坏、破坏……

“……我会给你殉教的资格——阿门。”

他的眼中闪耀潋滟的浮光,但光芒之下是看不到尽头的迷雾。

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黑火,散发着温暖,却丢失了希望的光芒。

他是圣人,是魔鬼,是堕落的殉教者。

当我停下来时,四周的人都跑光了。燃烧的黑烟和融雪的白雾次第升腾,仿佛两条纠缠的巨龙。

拉斯托问:“你有没有留活口?”

我说:“留了几口气,够我们盘问的了……咦,人呢?”

浓烟中什么都没有,假装歌姬的怪人出乎意料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地上有一滩雪,没有融化的雪。

我的火竟然烧不融一滩雪?不!我的火被挡住了,连地面都烧不到,就更烧不到她的人了。

“逃掉了吗?刚才的攻击连我也受不了,那妖女居然全部挡下来了,女人真可怕。”拉斯托细心地检查地面,抚摸着一道蛇行的痕迹。我自嘲地笑着,真没想到难得的第一次全力以赴反而碰了个钉子:“还有更可怕的,听贾里德说除了这会变化的妖女,还有一个叫影法师的人,挑拨双城的计策全是他一手炮制执行的……”

我话没说完,拉斯托忽然紧张地大喝:“阿拉霍,小心!!”

我一回身,已经迟了。

呛鼻的烟雾彼端,射来了一缕紫芒,追风逐电,快似流星,在我感觉到痛之前,深深没入我右肩皮肉之下!身体被黑烟卷住,继而被雪花击打——

我终于倒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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